Thursday, January 25, 2007

Brave A New Life

  


  



他為我生存  我為他活著着 






劉惠瓊著
  

    

   闖出新生命
   目  錄
      這就是序
(一) 就是這樣開始.…………...…..4
(二) 留院觀察……………………..6
(三) 漫漫長夜……..…………..…..8
(四) 絶望與希望…..………..……11
(五) 等待復等待…..………..……14
(六) 一週猶如一世紀.……..……17
(七) 我的愛兒──以康.…..…….21
(八) 我的愛女也來了….……..….27
(九) 親情與友情……….………...38
(十) 一個重大的日子..…………..48
(十一)疑幻疑真……………………56
(十二)轉入普通病房………………62
(十三)一個電話一段回憶…………68
(十四)心裏的暖流…………………74
(十五)在復原中……………………83
(十六)家、溫馨的家、甜蜜的家…90
(十七)在家中休養………………….96
(十八)鏞在醫院的時候……………103
(十九)這真是一場惡夢……………109
(二十)奇蹟出現……………………116
(廿一) 鏞在康復中………………...121
  (廿二) 再闖難關…………………...125
  (廿三) 重獲新生…………………..132.
  (廿四) 從金婚說到新婚…………..136
  (廿五) 喜氣洋洋慶鑽婚…………..140
    
編 後 記
   

 這 就 是 序

一九九八年,我 卧病在床,感慨殊多,在病癒半年後,奮起而記之,當時實無意製成書冊,祇以一時之興趣以自娛而已。故打寫在電腦的檔案,沒有一個固定的系統,以致零亂不堪。而且分載於不同的磁碟機中,尋找不易,有如在寶山尋寶,況且有些因為時己久,已被遺失或清除,而這些記載亦被淡忘之了。最近因曾自製一本名為《兒童與我》的書,是集合我歷年來部份的演講詞而成的,覺得非常有趣,便動起把這些記載也依樣畫葫蘆自製一書的意念。祇分送家庭成員,和有關的親友,因為書中所及,不特是我病中的感想,也涉及我的身世和經歷,是須要讓我的至親和我的摯友得知一二的。
二零零三年九月,我便開始整理,把儲存在磁碟機中的文章全部取出,另載於一新檔案裏,遺漏的重新補上,先後倒置的重新編排,同時根據舊有的記錄,祇寫到第廿一章,是關於鏞再度入院做手術,還沒有完成的,我就憑記憶所及去完成它。再加入了金婚和鑽婚兩件喜事,以証明人生有憂也有喜,有傷心也有歡笑,這些事實,正是强烈的對比。
做起這件事,看來似微不足道,但以我的能力卻是一件非常艱巨的工作,幸而我不必趕着交稿,可以從容以赴,經過不少時日,費盡無數精神,幸得鏞不辭勞苦相助,才勉强得以完成。所以這本書的價值,不在乎文字的優美、不在乎內容的感人,而在乎鏞與我的合作,亦以証明我們一直以來都是志趣相同,合作愉快的。
俗語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其鏞與我之謂也。
謹以此書作為鏞與我愛的紀錄!


(一) 就是這樣開始

我有一個心願:要寫一個故事、一個我的故事、一個我的真實的故事、一個我的真實的人生片段的故事。其實在我悠悠的一生中,值得寫下來的片段多不可數,但為何偏要寫這祇像一瞬間的片段?它既非轟轟烈烈的為社會為人群的偉大事跡,也不是纏綿綺旎可歌可泣的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它,祇因為在我的生命中的這一瞬間,充滿着疑慮、恐懼、擔憂、驚惶失措,嘗過死而復生的滋味,也嘗過失而復得的喜悅,其間有着人間的溫暖、愛情、親情、感情、友情與人情交織而成的一個片段。可以說是人生難得的一次,因此是值得一記的。
我寫這個故事的動機,並不是想公諸於世,更不是想留諸於後,而祇是希望在我到了失憶之時,還有一點兒的憑藉以追思吧了。
大概在半年前,我還在病榻中,已經開始構思了,我把所有素材組織再組織,打了無數的腹稿,但未曾付諸行動,主要原因是由於我為人懶散,做事並不積極,以致一拖再拖,直至今天,我痛下決心,決定動筆了,就讓我這樣開始吧...
古語有云:一個好的開始,便是成功的一半;我如何去開始我的故事,或者說我的真實的生命中的片段呢?我停下來凝思了半晌,還遲遲不能下筆。
終於,我引用兩句俗語:「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霎時之禍福」作為我寫這篇東西的引子吧。
事情發生於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深夜,是兩三點鐘了,我還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寐,胸部好像壓着千鈞重擔,呼吸感到困難,我想:難道是心臟病發?剛在數天前,我去看過心臟專家巴式隆武醫生(Dr. Barshlomo )他替我照過 X-ray,又替我做過運動心電圖,他看過結果後,出來對我說:「你的心臟的確有點問題,不過並不嚴重,我先給你吃葯,如果無效,再考慮做手術也不遲。」他給我開了葯方,除了服食外,還有一種噴射劑,他還告訴我,那種噴射劑是在必要時才用的;我當時並不以為意,因為多年來,我的健康一向很好,祇是鏞才有心臟問題吧了。鏞的心臟病,已經是多年來一直纏繞着他的陰影,經過一次導管測試後,証明他的心臟有五條血管栓塞了,已到非做手術不可的地步了,同時他已見過了那位姓凌的心臟手術醫生,據凌醫生說做手術要輪候三四個月,那時是在年初,屈指計算,應該是在三四月間了,因此,我們便把原已定好於二月的紐澳郵輪旅程取銷,一心等待他做手術的日期。
無論如何也萬萬想不到我會先他而做手術,但世事就是如此出人意外。
且說那天晚上,我感覺到胸口愈來愈受壓逼,祇好叫醒鏞,他給我噴射劑,我連續噴了多次,可是毫不見效;他再給我他常用含在舌底的葯,我也照樣含着,也不見效。於是他提議送我到列治文醫院的急症室去診斷,但我考慮時在深夜,由他駕車載我去,危險性是很大的,倒不如忍耐到天明再說,我於是忍受着,望着窗外,希望天亮快些來臨。


 
  




(二) 留院觀察

天亮了,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很容易才等到八時了,第一件事,我要打一個電話給我的表弟伯銘,他和我們往來很密切,由於他品性純良又樂於助人,我們遇有什麼困難,許多時他都自動地伸出援手,例如我家的水喉壞了、門鎖掉了、電燈泡要換了....諸如此類的瑣事,祇要他知道,他都會義不容辭的替我們做妥,其他的事情,祇要我們說出來,而又是他能力做得到的,他從沒有拒絕的,因此我慣性地遇有什麼事情發生而須要幫助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
表嫂慕珍是個十分純良的女性,凡是表弟做的事,她一定支持,而且往往是他的好助手,我常常覺得他們是最佳拍擋。
我於是毫不猶疑地打電話給他,他聽了也緊張起來,答應馬上和表嫂來看我;他家在溫哥華,駕車最快也要二十分鐘。可是當我打完電話給他後,人好像精神得多了,氣也舒暢了,以為沒有什麼事了,於是我再打電話給他,叫他們不必來了,但是他說他們準備起程了,他還說他已煮好粥和炒好粉,帶來和我們一起吃。
過了一些時,他們已來到了,我連忙接過粥和粉,預備放在微波爐裏弄熱,但在這時,我又發覺不對了,胸口又隱隱作痛,頭有點眩暈,我馬上到樓上的睡房,一聲不響地躺下,鏞和表弟表嫂一起上來看我,見到這種情形,都齊聲說我一定要到醫院去給檢查一下了。
我勉強起來,穿好衣服,由表弟駕車,鏞和表嫂陪伴着;車子直駛列治文醫院急症室去。
那時輪候登記的病人很多,大概等了十五分鐘,才輪到我,把一切手續辦妥後,一個護士給我一件醫院用的淺藍色的袍,叫我除下所有衣物,換上了那件袍,並躺在一張指定的病床上。急症室裏有許多這樣的病床,每張病床與病床間 都圍以布幔,床頭有着各種醫療設備;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心裏想:待醫生檢查後,或許給我打一口針,或許給我開一個藥方,我便可以回家了,我還未曾吃午餐呢,不特我未曾吃,鏞和表弟表嫂也未曾吃,那些粥和粉還擱置在微波爐裏哩。於是我等着再等着,一個值日醫生終於來了,他替我詳細檢查,量血壓、聽心臟、跟着他吩咐護士給我用氧氣管,又全身貼上一些觸摸器通過測視儀監視我心跳的情況。我那時好像被縛着似的,動也動不得,我問護士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她微笑回答說:她也不知道,她可以代我去問問醫生。後來她告訴我,醫生說我要留院觀察數天,今天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回家了。
我聽了非常苦惱,最初我還以為祇一會兒便可以回家,可以享受那些美味的粥和粉,怎也料不到他們會留住我,真使我感到太突然了!
我於是跟鏞說:「我要留院觀察,你們先回去,再等我的消息吧。」
(三) 漫漫長夜

他們回去後,我一時感觸起來,真想哭了,覺得自己好像大海裏的一隻小船,在風浪中飄浮,看不見涯岸,而黑夜又逐漸來臨,看不見前面的燈塔,飄着飄着,誰來給我援手呢?
看看這週遭的環境,愈來愈覺恐怖,那些照心電圖的儀器、那些吊鹽水的鋁架、(有時吊着的是一包一包的血漿,給受傷者輸血,)那些淡淡的葯味、還有從鄰床傳來輕輕的呻吟...這一切都是我不願看見的、聽見的,尤其是那些護士們在床前來來往往,使我無法安寧,我恨不得馬上回家,和我的老伴一起吃晚飯,真的,應該是晚飯的時候了,他今晚吃什麼呢?誰給他弄?我知道他很能照顧自己,但有我在,可以做他的好助手,兩人合作,辛苦也變成樂趣了,但是今晚他形單影隻,他會不會弄一頓好好的飯菜來給他自己享受呢?
這時護士送來晚餐,有肉也有菜,原是一個稱得上營養不錯的晚餐,可惜我全無胃口,祇喝了一杯果汁,便放下了。我一心想着過了這一夜,便可以回家了,回家後,要吃什麼都可以,我真不喜歡呆在這裏。
醫院的日子,我也曾四次度過,生女兒是第一次,是一九四七年在上海,那時我還很年青,雖然鏞遠在美國,未能陪伴在側,但因為我是復旦大學的學生,有很多的同學陪着,是不愁寂寞的,所以那段住院的日子很容易過的。
第二次入院是在香港,是在一九五二年,我生第二個男孩,住瑪麗醫院,因為心情興奮,快樂掩蓋了一切,似乎也很容易度過那段日子。
至於第三四兩次,也都是在香港做的,一次是割除盲腸,另一次是屬於婦科的手術,我也忘記那些日子是怎樣過的了,不過無論如何也不會像這次的難過;也許在這裏所看見的大都是異族人士,所聽到的都是我半懂不懂的外國語言,感覺上一切對我都如此陌生,我彷彿走進一個可怕的鬼域,心愈覺沉重起來。
後來一個護士走來為我探熱和聽脈搏,我乘機問她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微笑對我說:「別急,幾天吧,幾天後吧!」
幾天後?幾天對我來說簡直是幾年,自問我的健康沒有什麼大的問題,現在胸口也不痛了,為什麼要硬留着我,我真感到無助。
我覺得唯一可以給我一個準確答案的,就是那個曾經看過我的心臟醫生巴式隆武,當那護士再經過我的床前,我叫住她,問她巴式隆武醫生什麼時候會來看我,我還告訴她巴式隆武醫生是我的心臟醫生,她說她知道的,她們已通知了醫生,不過她相信醫生今天不會來了,也許明天會來。說着,她又忙着去照顧別的病人了。
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十分難受,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但怎也睡不着,想起鏞在這個時候,也許正在看着電視劇,本來我也追看那套劇集的,現在可能要中斷了,不過我相信鏞一定會為我錄下來的,他是如此關心我;於是又想起平日這個時候,我倆一定一邊吃着可口的零食,一邊看着電視,是何等的優悠、何等的寫意,可是現在我要躺在這裏,而鏞孤獨在家裏,一定也不好過的。我愈想愈掛念他,很希望能聽聽他的聲音,可是他不能打電話來,而我又不能打個電話回去,我兩人驟然間好像隔了萬水千山。這時我有點後悔了,為什麼要進來呢,豈不是自投羅網?進得來而出不得去,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突然我聽見一種熱悉而親切的廣東話向我打個招呼:「你好,伯母。」
我猛然張眼一看,一個英俊的黑髮黃皮膚的青年站在我的床前,一時間我覺得一道暖流從心裏流過,最少找到一個可以一談的、沒有語言障礙的對象。我馬上回應他:「你好,你是這裏的護士,抑或是這裏的社工?」
他回答說:「都不是,我是卑詩大學三年級學生,準備進醫科,趁有空時來醫院見習。」
聽他說想習醫的,我又有了話題了,我說:「我的外孫女貝兒正在卑詩大學讀醫科,現在是第四年的學生了,她已在醫院實習了,聽說成績還相當好哩。」每當說起她來,我便不期然有一種驕傲感,覺得有孫女如她,亦可以引以為榮了。
我又問他認不認識貝兒,在我心目中,一個這樣了不起的高才生,應該被大眾所認識的。但是那青年很坦白地回答並不認識,我有點失望,不過他跟着說:他現在讀的是理科,不會認識醫科的師姐的,我心裏稍覺安慰。我想:這個青年的 EQ 一定相當高的,這樣懂得人家心理。
後來,他問我有什麼不舒服,又問我感受如何,我便坦白告訴他,我非常想家,家中有我的老伴,他的身體也不好,家裏祇有他一人,我很惦念着他。那青年說:「你為什麼不給他打一個電話?」我說:「我不能用這裏的電話。」他說:「我代你打給他,好嗎?」
我當時好像得救似的,馬上向他道謝,並把電話號碼告訴他,他在辦事處接通了電話,便把那無線聽筒遞給我。我果然聽到鏞的聲音了,他很好,已吃過了晚飯了,而且將要去睡覺了。我聽了安心了許多,匆匆說幾句,便收線了。把聽筒交給了那青年,並向他千多謝萬多謝,因為他使我有如喝了一杯甘露,使我感到人間尚有溫曖。但是他要走了,他還要去慰問其他的病人,做好他的見習,我希望他將來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他走後,我突然又感到寂寞起來,漫漫長夜,叫我如何度過?

(四)絕望與希望

很容易才等到天明,護士開始又活動起來,入急症室的病者接踵而來,病床幾乎不敷應用,有些由救護車送來的,便一直躺在救護車的擔架上,等候辦理登記手續。護士忙得像盲頭蒼蠅,既要為新進院的病人辦理一切手續,又要給已入院的作一切的檢查。例如我,她們要為我測心臟、量脈搏、給我吃一些心臟的葯,同時又是送早餐的時候了。我看見她們雖是這樣忙得不可開交,但臉上仍帶着笑容,那種敬業樂業的精神,令人敬佩。
我看見一個護士稍為閒着,我便乘機問她:「巴式隆武醫生什麼時候會來看我。」護士回答說:「快來了。」
這個時候,鏞先來了,當我看見他,感到軟弱起來,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看見了親人一般,我想哭了,但是沒有哭出來。他問我醫生來了沒有,我說:「我正等得很急,希望他來了,答應給我出院那就好了。」
不久,巴式隆武醫生果然來了,他是猶太籍人,年約五十多歲,頭髮有點斑白,為人和靄可親,笑容可掬,說話慢條斯理,使人容易聽得明白。他詳細看了我入院的登記,又給我量過脈搏、聽聽心臟,然後對鏞說:「看情形,她要做一次手術,是搭橋手術。」
他說得決斷而有力,似乎非做不可的。我的心立即顫抖起來,難道真的這樣嚴重嗎?我懷疑;希望他的判斷是錯誤的,因為搭橋手術非同小可,要是一旦失敗,足以致命的。但是我也不便向他求情,他是醫生、我是病人,病人應該服從醫生的決定的,我祇好啞口無言,但怎也禁不住內心的恐懼。
醫生走後不久,護士依照醫生的吩咐,把我遷到二樓的特別護理室,那室一共有四張病床,但祇住了兩人,一男一女,連我才三人。我的床位貼近門口,護士的辦公桌就在我床位的對面,照顧非常方便,我看看環境,覺得有點擠迫,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也無話可說了。但是要等多久才做手術呢?既然一定要做,就希望愈快愈好,好像一個膽怯的小兵丁,既然被推上戰場,就祇好硬着頭皮上陣,轟轟烈烈的亂打一通,也比靜靜地坐以待斃好得多哩。
下午,鏞給我送來一些應用品,又安慰我不必擔心,現在科學昌明,心臟手術已是非常普通的了。這時我的心情已安定了許多,一切都聽天由命,於是便對他說:「你千萬不要打電話給女兒和兒子,因為他們都很忙,他們知道也於事無補,徒然令他們擔憂。」但是鏞卻回答說:「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呢?我已打了電話給他們了,他們已約好了先後來照顧你了,婷婷先來,她已定了機票了!」
我聽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我祇怕誤了他們的工作,但我的確很希望在這個時候看見我至親至愛的人。婷婷做事總是坐言起行的,說不定這一兩天便來到了,我即時好像有了一種無形的力量,使我在絕望中拾回了希望,我的勇氣突然激發起來,好像什麼也不怕了。
  鏞走後,我靜靜地閱讀他給我帶來的書和雜誌,大約下午六時左右,我們的家庭醫生林星橋醫生來看我,他開頭第一句便跟我說笑:「你竟搶了閘,比你的先生還先做手術。」我祇好給他一個苦笑的回禮。
到了晚餐的時候,我也感到有點肚子餓了,於是起來吃了晚餐。
 那天晚上,當值的是一個中國護士,對我來說,當然無限歡迎,在語言方面方便得多了;可是正當我想和她談談的時候,她又忙於招呼一個新來的女病人了。那個女病人年紀很老,她睡得昏昏沉沉,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任人來擺佈的,不過她卻不斷呻吟,有時聲細如蟲鳴,有時狂叫如遭人殺害,聽了使人心寒,她整個晚上都是這樣大聲細聲地叫着,我想:今夜也難得安眠了!                                                                                                                                             































(五)等待復等待 

我的估計一點也沒錯,我睜着眼睛等待天亮。
那個年老的女病人,通宵達旦的呻吟,除了那個中國護士之外,還叫來兩個外國護士幫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女病人;她有時大聲呻吟、有時發些囈語,真嚇怕人。她大概是失禁的,祇見幾個護士忙着拉開圍着床的布幔,為她更換床單,我還隱隱嗅到一些異味。眼見護士們忙得團團轉,覺得做護士真不容易,學習的時間很長,畢業了,當了謢士,既要捱更抵夜,又要不怕病人、不怕骯髒、更要忍耐、要沉着、要有勇氣、有時還要忍受病人的無理取鬧,總之作為一個護士要經重重的考驗才能成功,她們的待遇照理應該提高一些才是。
過了大概一句鐘,那個女病人突然沉寂起來,我不期然又為她擔憂,難道她已蒙主寵召?愈想愈害怕;過了不久,那中國護士跟另一護士進來,把那女病人連人帶床推了出去,我心裏肯定地說:我沒猜錯,她真的去了。
後來,那個中國護士較為空閒一點,她來到我的床前,跟我閒談幾句,我搶先問她關於那女病人,我說:「她去了?」護士說:「不,她轉到三樓的病房吧了。」我心裏立刻放鬆了一點說:「她不是病得很嚴重嗎?她整夜呻吟,好像很辛苦似的,現在你們又把她推了出去,因此我懷疑她....」
那個中國護士笑了。現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喜蓮,隨家人移民這裏已經十多年了,她畢業於卑詩大學護士學校,因為她從小便有志做護士,畢業後,在這間醫院服務也已三年了。
她看見我這樣懷疑而又有點害怕,便笑着對我說:「其實那個婆婆的病並不是十分嚴重的,不過老年人有病,總是喜歡作聲的,也許要引人注意、也許要叫人憐憫,所以故作呻吟。其實那個婆婆昨天上午剛做過手術,過程很好,實在沒有什麼大不了,現在安排她到普通病房休養,相信過幾天便可出院了。」
這時我才發覺自已老是杞人憂天,喜歡無中生有,喜歡幻想,而且總向壞處去想,這對自已和對人都沒有好處的,但生性如此,叫我如何能改掉它?
喜蓮和我談了一會兒,便下班了,要到明天才會再來,我們互說一聲再見她便離去了。
鏞很早又來看我,他告訴我他打了幾個電話給一些親友,他們聽了,最初都誤會是他入院做手術,他再三回答不是他而是你,最初他們不肯相信,還以為他是開玩笑的,經他詳細解釋後,他們仍覺得實在太意外了,好好一個健康的人,怎會忽然病起來呢,但他們都說要來看你。
大概九時左右,巴式隆武醫生在到他的醫務所前先來巡視我;他循例看看我的紀錄,又替我把把脈,便對我說:可能明天便送我到聖保祿醫院等候,他要約那個很好的手術醫生給我做,(我忘記那手術醫生的名字了)那醫生曾經替他的爸爸做過,很成功,不過那醫生很忙,病人往往要輪候一個相當長的日子,但他會直接約他,也許不會等得太久。
我對巴式隆武醫生的仁慈,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欽佩,老實說,我希望早日做了,可以回家就好了。
巴式隆武醫生果真爽快,坐言起行,他就用護士辦公桌上的電話打去,回頭對我說:「你真幸運,剛巧有一個病人取銷了做手術的約期,本星期四便可以給你做了。」
我聽了又是驚又是喜,喜的是這樣快便可輪到我,而且是一個很好的手術醫生;驚的是日子無多了,今天已是星期二,還有兩天便是星期四,說不定今天便要送我到聖保祿醫院了。
這時值日的護士來為我聽脈搏、量體溫,竟然發覺我的體溫高了,林醫生也來看我,對我說:「你發燒,要食抗生素,恐怕你的手術要延期了。」
那天許多朋友來看我,我一時也不記得誰是誰了。
我的體溫似乎又增加了,開始感到不舒服,頭很重、心跳加速、胃口全無,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傍晚的時候,巴式隆武醫生又來看我,他已知道我發燒,好像是染上感冒,他又詳細為我檢查過心臟,然後對我說:「沒有太大關係,不過,目前是不能做手術的,我會打電話給手術醫生取銷你的約期,等你好了才再約,你好好休息吧。」
我的心更加沉重起來,明明可以很快便做手術,很快便可以出院的,現在變成無了期的等待,到底要等待到何時哩。這樣等待復等待,真使人煩惱了,我要恨我自已為什麼竟在這個時候病起來?















(六)一週猶如一世紀

這幾天,我仍有一點兒發燒,溫度並不高,總是徘徊於攝氏三十八度與三十九度之間,醫生認為必須體溫完全正常,才可以做手術,我祇好安心等待。
在這個病房裏,現在又來了新的病人,是一個白種的男子,他被安排在那近窗的原來那老女病人的病床。他似乎病得很厲害,完全失控,不過沒有呻吟,護士們頻頻替他更換床單被褥,又忙着給他氧氣和葯物。
我入院不覺已一星期了,這些日子,在我看來,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住院的日子真不易過啊!喜蓮已不當值了,代替她的是一個印度籍的護士,她名叫愛麗絲,個子很大、氣力十足、做事敏捷、看來她很和善,常常走來問我有什麼需要。
謝天謝地,今天量體溫,已降至攝氏三十六度了,人也精神了許多。下午,愛麗絲走來跟我說:「我現在還有空,我來替你洗個澡吧;還有你躺着好幾天了,也該洗洗頭了。」
其實所謂洗澡,祇不過是擦少許肥皂在濕毛巾上,然後在我全身揩抹,如是而已。至於所謂洗頭,她叫我躺在床上,把頭伸出床邊,然後用水淋濕頭髮,擦了肥皂,再用水過清便是了。這樣洗頭的方法,在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嘗試,但並不好受。
還有一樣不好的,就是因為她找不到洗頭水,臨時祇好用普通的肥皂,頭髮乾後,竟變成鐵線般硬,一根一根的豎起來,好像非洲的土人一般,非常難看,不過一個病人,還計較什麼儀容呢?
傍晚,巴式隆武醫生來看我,他覺得我好了許多,於是告訴我他已約了胡醫生明天在溫哥華醫院代我做一次心臟導管測試 (Cardiac Catheterization),以決定血管栓塞的位置。
胡醫生也是一位資深的心臟醫生,一直以來,鏞都是由他診治心臟病的。鏞曾經做過導管測試,他詳細告訴我是什麼一回事,但我仍有點害怕,希望有人陪我一同去,於是約了朱細珍,她立刻答應了。
細珍是我在港辦《兒童報》時其中的一個得力助手,後來她一家五口也移民溫哥華,我們住得很近,常有來往,她對我非常親善的。
第二天,那是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三的上午,九時三十分,細珍由她的丈夫陳豐年送到列治文醫院和我會合。護士們早已把我移到救護車上,細珍跟着也上了救護車,大概十時左右,我們便抵達溫哥華醫院了。
到達醫院後,由護士推我進入手術室,胡醫生已在那裏等候,他看見我還向我開玩笑說:「怎麼會是你?」
麻醉師給我作局部施蒙,胡醫生在我的腿隙間(groin)輕輕開了一個小孔,跟着把一條很細的膠管從這小孔推進去,沿着股動脈(femoral artery)伸到心臟,大概用了二十分鐘時間,全部測驗完成了。
胡醫生看了電腦圖對我說:「你的心臟有三條血管栓塞了,恐怕非做搭橋的手術不行了。」
跟着我又被移到救護車上,送回列治文醫院去,細珍也跟車而回。
我依然躺在那張病床上,晚餐的時候快到了,我希望今晚胃口好,可以好好吃一頓晚餐,好好睡一覺,等待明天快些到來,明天我便可以看見我的兒子以康了。 
  晚餐還沒送來,這個病房又起了一陣騷動,在我對面的病床突然來了一個男病人,他看來很年青,送他一起來的卻是一大隊人馬,我閒着無事,逐個品評:那個打扮趨時的女士,大概是他的太太吧,那個很年青的作學生打扮的女孩子,一定是他的女兒了,還有那幾個年老的女人又是誰呢?是他的母親、還是他的岳母?還有,還有那個老頭子又是誰呢?是爸爸、是岳父、是叔叔、是伯伯?這一群人簇擁而至,好不熱鬧,原是寂靜的、死氣沉沉的的病房,頓時變成一個市集似的,我倒喜歡這一陣的喧聲,最少它能驅走我心中的寂寞。
也許人太多了,有違醫院的規則,沒多久,護士便輕輕走到那太太的面前,低聲對那位太太說了一些話,那太太笑着點點頭,回頭對那幾個老人家也說了幾句話,跟着他們都出去了。祇留下那個最年青的女孩子,她隨後坐下,把背着的書包放在那張給病人進餐的桌子上,然後拿出一些好像筆記的本子來,開始集中精神埋頭去做功課似的,這個病房又變得很清靜的了。
可是,這種沉寂祇維持了一會兒,又起哄動了,這個病房突然來了三四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他們都是來探對床的那個男病人的,他們好像非常熟絡,跟那個女孩子也談笑風生。我心裏想:那個男病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是大學教授,抑或是中學教師?而他患的又是什麼病呢?據我所知,這一個部門是專為心臟病人而設的,他無疑也是心臟的問題了,但他看來還是很年青的,難道心臟病對人類的入侵,真沒有年齡的區別?
這時,晚餐終於送到了,我坐起來希望能好好地吃一頓,但是當我看看那些菜式,不大合我胃口,我祇吃了少許,便不想再吃了。而那個新進院的男病人,一點也不吃,因為那幾個年青的男孩子帶了一些食物給他吃,好像是漢堡飽之類,所以他那個餐原封不動,比我還要差勁。
正在此時,有一個朋友來看我了,她是我家對戶的張太,平日我們也常有往來,這次她來醫院探我,我非常高興;何況她還帶來一盒豬腸粉,那是我喜愛的食物,這時我才有了食慾,馬上坐起來,腸粉還是熱的,她補充說是新鮮出爐的,叫我要趁熱吃。說着她把一些醬料拌在腸粉裏,我吃得很起勁,胃口大增,很快便把一大盒腸粉吃完了。她替我清理好一切,讓我好好睡下,她便告辭了。
她走了不久,我表弟的妹妹阿英和她的丈夫添美一起來探我,她們帶來一盆菊花,花很美麗,可惜地方淺窄,前幾天已有幾個朋友送花給我,現在似乎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容得下了。不過我還是極力稱謝,我想:這幾盆美麗的花,明天我便要把它送給護士們,或許帶回家養着,待我出院後可以慢慢欣賞。













 (七)我的愛兒──以康

以康是我的第二個孩子,提起他,我便有一種甜在心頭的感覺;他是這樣文靜、這樣用功、這樣聽話、從沒有給我麻煩。
一九五二年二月廿九日出生於香港瑪麗醫院的他,自小體弱多病,而我那時工作忙碌,除了在電台擔任兒童節目外,還兼任華僑日報兒童週刊編輯,沒有時間親自照顧他,這是我畢生最感內疚的。
他讀幼稚園期間,最容易被老師們認識,因為他上學最少、穿得最多,那個照顧他的女傭七姐常常投訴說:「我帶他坐醫務所的候診室多於坐學校的課室。」
幸而當他進入小學及中學時,身體逐漸好起來,本來他有機會進入一些名校,但我不放心他長途跋涉,祗能給他選讀一間附近的學校,他就在那間慈幼學校完成了小學及中學的課程。
由於他勤奮好學,成積優異,在他中五畢業那年,便進升皇仁英文中學讀中六,一年後畢業了。他投考香港大學,同時也申請了美國好幾間著名的學府,過了不久,便收到美國康乃爾大學取錄他攻讀電機工程,還有其他的大學也陸續回信都取錄了他。我們當時經濟情況並不十分充裕,到美國讀書所費不菲,但為了兒子的前程,我們竭盡所能,終於選了一間位於芝加哥的N.I.T.大學,那裏學費較廉,同時芝加哥有鏞的一位同學住在那裏,便於照顧,兒子雖已長大了,但在我們的心目中,他仍是一個小孩子。
學費滙去了,機票也定了,正是束裝待發之時,香港大學放榜了,他榜上有名,被取錄攻讀物理,這正是他的第一志願。
於是我們又要重新考慮了,在我們的內心當然不願他遠離,同時也為他的前途着想,以為在港大畢業,將來較易找職業,因為那時還沒有九七回歸的問題,不過我們也希望多一個意見作為參考,於是立刻去信給美國的朋友董其光,她的丈夫施增瑋是匹茲堡大學教授,對美國教育比我們知道得多。信去了,收到她們的回信後,我們便作出了更有信心的決定。
施教授回信認為香港大學程度並不差,他的學生有來自港大的,成績優異,比起那些畢業美國大學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就這樣把以康留下來。現在想起來,這可能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也可能是正確的決定,是禍是福,誰能預知未來。
不過我始終有點內疚,認為當時未有送他到美國進修,未能發展他的才能,實在是委屈了他,他的確聰明而又勤奮好學,如果在一個真正研究的學術環境中培育,他的成就一定會更大,我是否委屈了他呢?這是我到今天還耿耿於懷的疑惑。不過他從未有過怨言,他很安於現狀,他很滿意他的家庭、他愛他的妻子、他更愛他兩個可愛的兒子,他覺得當年的決定並無不妥,他就是一個這樣安於本份的人。
說到他的婚姻,可說是一帆風順,他讀港大剛升入二年級時,有一天,他突然問我們:「爸爸認識你的時候,你們有多大?」
鏞和我聽了他這麼一問,都覺得很驚奇,便問他:「你有什麼事嗎?」
他紅着臉說他最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很想帶她來見見我們。我們立刻追問他怎樣認識那個女孩子的,他說是在大學一年級暑假期間,班上開了一個舞會,她跟着她的哥哥來參加舞會時認識的。跟着我們還查問了他許多問題。我們心裏想:兒子長大了,他開始對女性發生興趣了。最後我們還是答應他在星期日請那個女孩子到來見見面,並留她晚膳。
想不到兒子對感情是如此認真、如此專一,這個他一見鍾情的女孩子,就此成為他的終生伴侶。
這個女孩子姓許名麗娥,潮籍人,家裏兄弟姊妹眾多,她排行第三,有一兄一姊,她認識以康,就是由她那個大哥介紹,她的大哥也是港大學生,與以康是同班同學,在一年級完結時,由她的哥哥組織的那個舞會而認識了以康,她對以康也一往情深,那時她祇十七歲。
他們就這樣談起戀愛來了,我常常擔心以康為了愛情而荒廢了學業,但慢慢地察覺到他們處理感情事,非常的理智,以康照常勤奮地讀書,平時很少外出,每天祇以電話互通情愫。因此我們對他也很有信心,讓他們自然發展下去。
以康以一級榮譽畢業於香港大學物理系後,便來到溫哥華西門菲沙大學讀研究院,在他離港前,他對我們有所要求,不是別的,祇是為了他和麗娥兩人的事,他要求我們准他在離港前和麗娥訂婚。我們提出一些意見:例如他還年青,將來可能遇到更投緣的;又例如他繼續深造,將來彼此的學識距離遠了,無法溝通了,那時怎麼辦呢?我們的意思認為還是暫時擱着好了。不過,在他再三要求下,我們終於答允了。
訂婚的儀式非常簡單,祇是兩家人吃一頓飯吧了。
以康走後,我們都感到非常寂寞,麗娥這個未來媳婦,常到我家來給我們一點慰藉,我們由此而熟落起來,逐漸了解她因而喜歡她了。
大概一年後,以康的研究漸有成績,他不特領有奬學金,而且還申請到宿舍,於是他申請麗娥到溫哥華結婚,我們沒有阻止,因為我們都深信以康處事慎重,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作出決定的。
我還記得當日麗娥起程之時,適值滂沱大雨,我們把她送到機場,眼看着飛機把她帶走,我心裏委實難過。她是一個平日非常膽小的女孩子,在未認識以康前,她連九龍都沒有去過,遑論澳門。現在竟單人匹馬遠渡重洋,全賴一種力量推動,是愛情的力量!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終於安全抵步了。
最初她還未到可以自己簽字結婚的年齡(加拿大法律要足十九歲才能自主結婚)因此她祇好暫住在我的表弟家,過了一個月左右,他們舉行了一個簡單而認真的婚禮,由表弟做主婚人。對此,我可以說,是我終生抱恨的,因為我祇有這麼一個兒子,竟因工作忙而未能參加他們的婚禮,每念及此,我怎能不深感內疚呢?
時間過得飛也似的快,以康結婚已三年了。而他也碩士畢業轉到美國升讀博士了。在他赴美之前,我家發生一件大事:那就是鏞在退休後一年,忽然患上直腸
(以康博士畢業)
癌,而且發現得很遲,醫生說差不多已到末期了。那簡直像一枚炸彈在我心中爆炸,我真是徬徨無主了,惟一辦法是通知移民加拿大的女兒婷婷,叫她儘可能回來一趟。她聽了這消息,馬上購機票回港,同時通知以康和麗娥。他們都先後回到家裏來了,我的心也安定了許多了,還算不幸中之萬幸,鏞經醫生做了手術後,總算渡過了難關。
鏞逐漸復原,他們逐漸離去,而我們也過回正常的生活。
以康到了美國,進入匹茲堡大學研究院,修讀博士課程,他為了謀生容易,已改變了初衷,攻讀電腦科學課程。他的奬學金足以維持他和麗娥的生活有餘。一年後,他告訴我們快抱孫了,鏞和我都非常高興,預備親自到美國一趟,給他們一臂之助,以補償以往的錯失。
誰知我們這次乘興而往,抱憾而回,以康和麗娥遭遇莫大的傷痛,也是我畢生難忘的傷心的回憶。麗娥幾經痛苦和掙扎,產下一名男嬰,他們還來不及高興,接生的醫生已告訴他們,嬰兒的生理很不正常,主要是骨骼有問題。這個可愛的男嬰,捱盡苦楚,經過無數次的手術,(主要是頭骨的手術)僅僅生存了一年便離開這世界了。
在這一年裏,麗娥每一天都在醫院陪伴愛兒,不離不棄,以康竭力支持,勇敢面對,他們經歷這次莫大的傷痛,加深彼此的愛,而且變得更成熟,更堅強起來了。
我深信善良的人一定會有好報的,以康和麗娥都是這樣善良,而以康又是一個非常孝順的兒子,他應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包括有賢妻、還有可愛的兒女,上天果然靈驗了,不久,先後賜給他們兩個聰明、健康的男孩子,現在一個已十三歲,另一個也已九歲,(是在一九九八年計算)以康真的擁有一個完滿幸福的家庭了,我不覺露出安慰的微笑。
明天他就來看我了,想起他,不覺想起他許多往事來,雖然他現在已是一個著名的教授、一個賢淑妻子的丈夫、又是兩個聰明孩子的父親,但在我們做父母的心目中,他還是我們幼小的愛兒。



以康的賢妻與愛子












  (八)我的愛女也來了

很容易才等到第二天,那已是三月二十六日了,想起今天下午我便可以看見以康了,頓時覺得世界充滿了希望,陽光照遍了大地,灰暗、迷惘、絕望都離我而遠去了。
我開心、我快樂、每見護士到來,我必然含笑告訴她我的兒子今天從沙省來看我了。那種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護士看見我從多日來的愁容綻出微笑,也為我高興,陪我歡笑,並且安慰我說:「你今天看來很好哩。」
我等着等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真奇怪,為什麼今天的時鐘走得特別慢呢?其實,時鐘還是一樣不快不慢地走着,祇因我的心太急吧了。終於等到下午了、等到黃昏了,鏞帶着以康來了,他們帶來我的喜悅,也帶來我的一些日用品。
我看見以康,忙拉着他的手,我想哭,但沒有哭出來;我想說,也沒有說出來。心裏湧上一陣喜、一陣悲,悲和喜渾合在一起,也不知是什麼味兒,我們靜默了好一會兒,我才記起問:「你們吃了飯沒有?」因為該是晚飯的時候了。
以康點點頭,表示已吃了,跟着他安慰我說:「媽咪,不要怕,也不必擔心,現今醫學昌明,心臟手術是很平常的了,成功律是百份之一百。手術後你會比現在更強健、更有精神。」我說:「但願如此。」
他們站了一會兒,護士來做例行公事,他們也就離去了。
整個晚上,我總算睡了一個好覺,以康來了,我不必再擔心鏞晚上沒有人陪伴了。自從我入院以來,鏞獨居一室,每晚我都惦掛着他。在往日,有我在他身邊,可以互相照顧、有事也可以互相扶持,但留他單獨一人,有起事來,誰能幫助他?況且他是有心臟病的。因此,每念及他,叫我怎能安睡?但是現在有以康在他的身邊了,我不須再牽掛了,相信今晚我可以安睡了,何況明天又可以看見我的愛女婷婷?
提到我的女兒,又掀起了許多往事來了‧‧‧‧‧
記得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傳來世界和平的喜訊,日本投降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朿了!那時我還在四川成都四川大學攻讀教育系第三年。翌年初夏,我懷了她,在懷孕期間,她使我十分難受,真是茶飯不思、滴水不入口,人瘦得像一把枯柴,簡直一點氣力也沒有。恰巧這個時候,鏞服務的空軍通訊器材廠派他赴美受訓,他隨隊乘飛機往上海候船。我不願單獨留在四川,於是帶同我的弟弟國雄,乘搭軍機到了上海,鏞雖先我而至,但仍在候船。他申請到位於虹口的空軍宿舍一個單位給我和弟弟入住,不久,他便起程赴美了。這一別經年,在上海祗有國雄陪伴我了。
這是一九四六年的暑假。(右圖為1946年鏞在美國拍下的軍裝照片)
暑假後,我開始轉讀於江灣復旦大學,我身體的情況雖已穩定下來,但從外白渡橋乘搭校車至江灣,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尤其在冬天嚴寒的日子,穿著那件不足禦寒的假海虎絨大衣,挾著笨重的筆記,陣陣冷風帶著雨點似箭飛來,那種滋味確實難受,好容易才等到校車來了,而車子都很擠,真是插針不入,那些男同學又全無紳士風度,絕不肯讓座,明知我是一個腹大便便的孕婦,也全無半點同情之心。
我便以這樣大無畏的精神,捱到女兒出世了;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我還記得她出生日期是三月廿六日,但是廿五日的早上,我已覺得肚子不舒服了,於是便由同學送我進去同濟醫院。在上海,我很少來往密切的親戚,祇有相依為命的弟弟,他是男孩子,年紀又小,是幫不到這些忙的。幸虧我有一班好同學,一直在醫院陪伴着我。我愈來愈覺得辛苦了、肚子也愈來愈痛了,可是頑皮的女兒怎也不肯出來。我痛苦掙扎,穿着的一件絲綿襖都濕透了,
國雄與我(1946) 我一位復旦女同學名曹靈燁的的,(蘇州人,堪稱美女一名)她要求進入產房,一直站在產床旁,用一個小茶壼把開水灌進我的口裏,使我增加一點氣力,一直延至第二天,即三月廿六日的凌晨,我竭盡我最後的一點氣力,才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
其實鏞在美國也等得很辛苦的,他屢次來電問候,但我為了節省金錢,於產後第二天,才勉強起來,寫了一封簡短的信給他。因為在那個時期,打一個電報到美國要用十多萬元,這是我負擔不起的。
婷婷差不多半歲了,她聰明、活潑、還有兩個小梨渦,笑起來非常可愛。我仍然在復旦繼續讀四年級,每天我上午上課,她便由弟弟照顧,弟弟是讀下午中學的,我們就這樣實行輪班制,我和弟弟都是育嬰初哥,把女兒當作試驗品了。
一九四七年暑假後,鏞從美國回來了,他一回到家裏,第一件事,是要看看女兒,他還以為女兒會行會走了,誰知她仍是躺在搖籃裏的小囡囡哩。
當年隨着大戰結朿,便掀起連場內戰,國民黨因抗日時期,大失民心,與共黨交手,連戰皆北,已退守至江淮,上海也告急了。鏞當時已轉投上海空軍通訊研究所,要撤退到台灣,但我們對國民黨已失去信心,不願隨隊撤退,幸得鏞的主管幫忙,獲得差假証,又託朋友購得船位,這樣我們帶着弟弟和女兒乘船經台灣回到香港...
這年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婷婷才一歲多,但已能走能說了。
回港不久,鏞的一位舊同事,正替一個美國人計劃在香港開設有線廣播,香港當時祇有一個廣播機構,就是英政府管轄的香港電台,每天祇播數小時的中文節目,資訊全不發達,娛樂更極其貧乏。但在大戰後,當日逃避戰亂的人紛紛回來了,香港呈現着一片繁榮景象,那個美國人看準這個形勢,便親到英國去說服英國有線廣播總公司讓他在港開設分公司,結果他成功了,鏞的同事做設備工程師,而鏞因此擔當了一個廣播室工程主任的職位。至於我也隨着進身於廣播界,擔任了兒童節目,從一九四八年起直至一九六零年止。
婷婷也跟着歲月的流逝而逐漸長大了,她有智慧,但太好動,功課並不出眾。小學畢業後,進入中學,成績也很平平,我明知在強力競爭之下,她很難有機會進入香港的大學的,何況那時香港就祇有兩間大學,一是香港大學、一是中文大學,學位有限,唯一的辦法,就是及早送她到外國去接受專上教育。
當我在英國時,認識一位澳洲的女同學,名叫露芙,是澳洲墨爾本的一間中學的校長,因此我去信給她,託她代婷婷找一間合適的中學,並請她做婷婷的監護人。這事很快便成功了,

那一年婷婷剛十六歲,便隻身乘坐輪船,遠渡南太平洋,投進一個陌生的環境去了。
光陰過得飛也似的,婷婷在墨爾本一間著名女子中學讀畢中六後,考入塔斯馬尼亞大學社會科學,又過了四年,大學
(婷婷赴澳升學)
畢業了。她回到香港,很快便找到一份工作,是在小童群益會担任社工。但在這時她告訴我,她要結婚了,對象是曾福琴行已故東主的獨子,家庭背景非常複雜,鏞和我本不贊成,鼓勵她繼續升學,但她意志堅決,勸也勸不來了。我們祇好替她籌備婚禮。可惜這段婚姻維持了廿五年,終以離婚收場。
說回一九七六年吧,婷婷和丈夫(那時尚未離婚)移民溫哥華,她的丈夫曾在這裏做了一個短時期的工作,隨後便一直賦閒在家,大約在一九八二年間,他又帶了全家回港工作了兩年,回溫後便和婷婷合作開了一間小型的餐室,後以生意不前而結朿。
正在此時,香港人多被九七問題所困擾,許多人都希望有機會移民外國,而美加是移民的最大目標,婷婷也在這個時候申請我們移民來溫哥華,這手續拖延了兩年,一九八五年終於上訴得直,核准移民了。
於是鏞和我於一九八六年離開香港,我放棄了我熟悉的環境、放棄了我手創的事業、更放棄了我喜愛的居處,毅然踏上移民路了。
(移民前夕的歡送會)
世事真是難以預料的,我來了,而婷婷離婚後又回流了,想到這裏,不禁嘆息唏噓!
這是真的,我為了這次移民,犧牲實在不少;自從我於一九四八年開始了廣播生涯後,可以說是我人生的轉捩點,因為眼界開了、視野廣闊了、求知慾也強了,於是一九五七年進行申請到英國倫敦大學深造,當時由於我的節目受到廣大聽眾歡迎,公認為一個富教育性的節目,對兒童甚有裨益。中小學的校長和教師們都極力推薦,甚至教育署的主管高官也括目相看,因此當我有意到英國深造時,當時任高級教育官的何艾齡女士(她是已故名流何東的女兒)便一口答應給我大力支持,原來她的獨女也是我忠實的聽眾。因此我便順利取得倫大入學資格,又因當時我已兼任香港電台兒童節目,因利乘便,我同時獲派往英國倫敦廣播公司(B .B. C.)見習,這是我一生人中的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在英國的時候,我認識了許多好朋友,其中一個名叫露芙,她來自澳洲,是墨爾本的一間中學校長,她來倫敦大學進修一年,和我住同一宿舍,我們談得非常投契;並且在復活節假期,我們同遊歐洲,又曾一起參加在湖沼地帶舉行的一個世界佈道大會,我們種下了一段深厚的感情。直至一年後,我們各自回家。我回港後,仍然做回廣播工作,但我另有懷抱,希望自己能創一番事業。便於一九六零年創辦了一份彩色的兒童刊物,名為《兒童報》,每星期出版一次,曾風行一時。直至一九六零年因發行問題才停刊,而在同年,我和三個好友,創辦了一間幼稚園,位於北角。由於我多年廣播而有了知名度,所以這間幼稚園很快便名噪一時了。
這次為了移民,我不得不放棄了,讓給了我的一位老朋友潘比薇接辦,這也是我難捨難離的一件傷心往事──
還是不要多想吧,我現在躺在病榻中,生死未卜,還去想這麼多幹什麼?看看鐘,快十二時了,送餐的也到了,為什麼女兒還未到呢?
這些千篇一律的西餐,引不起我的食慾,我祇希望快些看見我的女兒吧了。
在我最渴望的時刻,女兒果然出現了,一年不見了,她還是那麼年青、那麼無憂無慮、那麼快樂開朗,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她看見我,並不表現出憂心、也沒有難過,她覺得心臟手術是很平常的事,不必過份擔心。也許她不願增加我的憂慮,所以強作鎮定,看見我把午餐放置一旁,便勸我吃一點點,我也順從她而勉強吃了少許。
鏞和以康是與婷婷同時到來的,這個病房探訪的人實在太多了,尤其是對床的那位男病人,穿流不息都是他的探訪者。中午的時候,她的太太下了班也來探他。誰知這個世界真細小,她的太太竟是我女兒認識的,我女兒沒有回流之前,曾做地產經紀,而他的太太也是一個地產經紀,因此而認識了。
婷婷和她談起來,她告訴婷婷她的丈夫是患有心臟的小毛病,昨晨在運動的時候,突然昏倒,送進醫院急救,現已無大礙,大概明天就可出院了。我心裏想:這樣年青也有心臟問題,怪不得加拿大每年死於心臟病的居死亡人數之首位,心臟病真可怕了!
鏞和以康他們站了一會兒,便告辭了,因為鏞一直想把我們的電腦升級,現在子女都到齊,正好徴求他們的意見;以康是電腦專家,在沙省大學也是教授電腦課程;婷婷回流後,因工作關係才開始學習,也許她天資不弱,很快上手,現在在應用方面,相當熟練了。他們離開醫院,便到以康一個舊學生開設的電腦店,設法改進電腦的功能,而我也安然躺在床上渡過那一天。
 天快亮了,病房好像醒過來,護士們開始忙碌起來了,今天又輪到喜蓮當值,她推來一個磅給我量體重,我顯然輕了五磅,因為自從進院以來,我一直沒有胃口,大概因為擔心而受影響吧;磅完體重,又是探體溫、量血壓、照心電圖、然後替我更換床舖,給我帶上氧氣罩,讓我舒舒服服地躺着;不久,送來早餐,我勉強起來,喝了一杯果汁,吃了一塊烤麵飽。
看看鐘,差不多十時了,我的女兒便已出現在我的眼前了,鏞和以康也一同到來。當我看見他們,好像浮沉在大海中,突然看見一塊陸地。我掙扎坐起來,我有許多話要和他們說,也有許多話要問他們。我問他們吃過什麼?又問他們昨晚睡得可好?總之我希望知道他們的一切,好像我還住在家裏一般。
他們站了一會兒便離去了,不久又回來。我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快便吃完午餐,原來他們祇是去吃了雲吞麵,不過雲吞麵是以康的至愛,每次來溫,他總不會忘記雲吞麵的。
後來鏞和以康先走,去裝置那部新提升好的電腦,婷婷留下來陪我,下午又來了幾個朋友來探我,他們都給我帶來些水果,我惟有叫婷婷回家時帶回去。
婷婷等朋友們都走了,她提議讓我自己到洗澡間由頭到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這真再好不過了,住院這十多天,我從沒有正式洗過一次澡,祇是由護士們讓我躺在床上給我揩揩抹抹便是了。至於頭髮除了前兩天那個印度籍護士愛麗絲替我在床上洗了一次外,現在又髒又硬,對着一個這樣的自己,真有點兒厭棄起來,恨不得馬上跳進水裏洗個乾乾淨淨,回復本來面貌。
婷婷給我準備好一件醫院新洗淨的淺藍色的袍,又為我預備好肥皂,祇可惜她也忘記了給我帶來洗髮水,算了,還是用肥皂洗洗吧。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她便扶着我到浴室去,這個浴室離我的病房不遠,是整層病房所有的病人共用的。內分數格,用膠布作門,每格都有花洒,祇有一格是有浴盆的,每格都設有多個扶手,是為了病人的安全而設的。
婷婷扶我到了那浴室,讓我進了其中的一格,替我脫下那件藍袍,又為我開了花洒,待水溫適中,然後讓我站進去;而她便站在浴室門口等着,她並告訴我,如果覺得有什麼不妥,可立即拉動那根繫在牆上的繩子,掀動叫人鈴,護士便會馬上來的;而她在門外,祇要聽到一點兒動靜,也會立刻進來,我大可放心去洗個痛快。我心裏想:有這麼嚴重嗎?我還是好人一個,真不像是有心臟病的。
許久都沒有這樣由頭到腳讓暖和和的水淋個痛快了,我的頭髮濕透了,一絲絲的水流到整個身體、也流入我的心中,整個人都好像浮在海裏,輕飄飄的,真有說不出的快感。可是我祇顧一時的快樂,竟忘記婷婷仍站在門外,直至她大聲問我:「媽咪,你沒事吧?」我才驚覺我是一個病人,我仍在醫院裏!
洗過澡,換過新鮮的袍,真是精神百倍,我好像什麼病都沒有了,如果在這個時候,醫生到來,我真想對醫生說:「看我多精神,讓我出院吧!」
不久,巴式隆武醫生果然來看我了,我介紹婷婷給他認識,他告訴婷婷,明天一早,便要送我到溫哥華聖保祿醫院等候做手術了,我聽了心裏不期然又恐懼起來了。










 (九)親情與友情

自從以康和婷婷來了後,我家一定熱鬧得多了,而我也不用擔心鏞會寂寞了,每一天鏞來看我,都有子女陪伴着,左擁右扶,不知羡煞了幾許人。平時我並不覺得子女是這樣重要的,但是有起事來,才覺得他們實在有着無比的力量,他們可以使你覺得生命得以延續,你的一生所有得以有所歸屬,他們是你奮鬥的目標,是你生存的支柱...這些感覺祇有在病中才慢慢地咀嚼出來的。
說到他們是我生命的延續,一點也沒有誇張,因為以康已有兩個又聰明又聽話的兒子,長的名叫繼聰,十三歲,幼的名叫繼穎,九歲,他們在沙省讀的是天才班,課餘之暇,繼聰學的是小提琴,繼穎學的是鋼琴,至於體育方面,他們一點也不示弱,游泳、網球、賽跑等,樣樣俱能,那個小的還是短跑健將哩。
至於女兒也有兩個孩子,但是都已長大了,長女貝兒,已二十六歲了,四年前在卑詩大學畢業,取得理學士學位後,便繼續習醫,今年已是第四年了,明年一九九九年五月便醫科畢業,她還準備專攻內科,那就要再讀三年,三年後,再要深造兩年,這樣便可以成為一名專科醫生,這真是一條悠長而艱苦的道路,貝兒不怕艱辛,不惜付出青春的代價,毅然選了這條最難行的路,我為她而感到驕傲,同時也為她默禱,祝她有志者事竟成。
說到次子秉倫,當他年紀還小,正讀小學時,生性好動,疏於學業,我常常擔心他很難升讀中學,想不到當他進入中學後,整個人都改變了,他不特勸奮好學,而且也會運用思想,去想他自己的將來,他相當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即懂,例如結他,繪畫,日文,滑雪等,他都是無師自通的。他中學畢業便順利升入卑詩大學,現已讀到三年級了,而今年他申請做工讀生,在一間加拿大著名的葯廠工作,他覺得非常有趣,他說他將來不是學醫,便是學葯理了。
婷婷看到這一雙好兒女,便覺得心滿意足,她常常對我說,她的婚姻無疑是非常失敗,但有了這兩個兒女,使她覺得一生之中也有一件足以自豪的事。因此她回流香港後,每年都把辛苦工作得來的積蓄匯給他們,讓他們可以安心去讀書、去研究,不必為經濟而操心,婷婷也可以說用心良苦了。
這幾天,他們常常都來看我,貝兒因為是學醫的,有許多事情我們都詢問她的意見,她是一個很有見地和判斷力的人,有時她的提議,甚至醫生也會考慮接納的。
有了這些親人和友人圍繞着我,我雖在醫院,也不過於難受,何況他們都不斷開解我、安慰我,使我對生命充滿信心,我也不像初入院時的焦急難耐了。
巴式隆武醫生來看過我第二天的早上,我真的要轉到聖保祿醫院了。
那是四月三日(星期五)的早上,護士們來為我準備好一切,替我換了新的院袍,也給我換了一個新的氧氣罩,除去那通到牆上的氧氣筒的膠管而把它連在一個小型的氧氣筒,而那氧氣筒是可以放在病床側的。
待一切都準備好,兩個身材魁梧的男護士,推了一張救護車上的擔架來到病房,他們輕易地把我移到擔架上,那隨身攜帶的氧氣筒也一起放在擔架上,經當值的護士比提檢查後,覺得一切都妥當了,便帶着一本硬皮夾的東西,裏面有我全部的病歷,我問她是不是她也跟着去的,她點點頭說:「是的,這是手續問題,我要把交收手續辦妥才回來。」我心裏想:我變成貨物了。
這時候婷婷和以康剛好也來到了,以康預備自己駕車前往,而婷婷則要求跟救護車一起送我去,她問比提可不可以,比提代她轉問男護士,男護士答應了。於是那兩個男護士一前一後,推着我的擔架床經過護士辦事處,我跟當值的護士和事務員打個招呼,並說聲再見;當時我真想見見喜蓮和愛麗絲,向她們說聲謝謝,可惜那時不是她們當值。
剛好一部升降機停着,他們把我推進升降機裏,比提和婷婷也跟着進來,到了樓下大堂,我就被抬上一部在等候的救護車上,比提和婷婷也上了車,車馬上開出,其實兩個男護士其中的一個是司機。車子離開列治文醫院,便向着市區進發,這是我一生人中第二次用到救護車的,第一次是載我到溫哥華醫院去做導管測試的那一次。
車子在馬路上奔馳,但沒有響着警號,大概因為我並不是急症,用不着響警號,以驚動途人吧。
這時我心裏盤算着:今天已是四月三日,該是春天來了;我知道沿途所過之處,應是櫻花盛放,可惜我躺在救護車上,什麼也看不見了。美景當前,也白白地浪費了,多麼的可惜!但一想到此去生死未卜,還有心情顧及這些嗎?
車行了不久,已到達聖保祿醫院了。護士和婷婷先下了車,走進大堂,跟着那兩個男護士把我抬了下來,也推進大堂去。那裏有護士辦事處,我們等待比提把一切交收手續辦妥,那邊便有一個護士把我接收過來,隨即推我到一間病房裏,我也忘記是二樓或是三樓了。是一間兩人的病房,不過兩張病床都是空的,婷婷替我揀了近窗口的那張。我覺得這裏的環境要比列治文醫院要好得多了。
不久,以康也趕到了,他們站了一會兒,那些護士便請她們離開病房,因為她們要為我做一切例行檢查;並且要為我換上這醫院的袍,除去那隨來的小氧氣筒,把膠管駁到床頭的氧氣設備去;至於穿着來的那件袍和那個小氧氣筒就交給比提帶回列治文醫院去交差。
午飯時間到了,他們照例給我送來午餐,但我不知為什麼,總是提不起勁去吃東西,我催婷婷和以康先行離去,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那時我真的有一點兒疲倦了。
他們離去後,我正想好好休息一會兒,誰知護士們不讓我休息,因為又有許多的測試要進行着。首先作一個詳盡的心電圖,這回不須要我勞動,那位技術員推着一部照心電圖機來到病房,很快就替我做過了。過了不久,婷婷和我的外孫女貝兒、外孫秉倫,還有我的兒子以康都來了,他們剛吃完午餐,又回來看我了;我問他們到那裏吃的,他們說就在醫院裏的餐室吃的。
婷婷笑着對我說:「你住這裏好得多了,地方好、空氣好,而且貝兒就是在這裏實習,她每日都可以來看看你。」
我望着貝兒問:「你是不是每天都可以來看我?」她回答說:「這要看情形而定了。」她說得非常坦白、率直,也許這是做醫生的特性。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我說:「這兒的確比列治文醫院的房間要寬敞得多、舒適得多,不過離家遠了,你們來看我不方便,爸爸來更覺困難了。」
「對了,爸爸為什麼今天不來呢?」我突然清醒過來問。
「爸爸患了流行性感冒,他叫我們不要告訴你,他怕你牽掛。」婷婷心直口快地回答了;這樣的確使我增加了一重憂慮,腦子裏產生了無數的疑問:他是否著了涼?是吃錯了東西?是擔心我而生的病?
貝兒祇站了一會兒,便趕着上班去了,因為她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來看我的。那天她實習的是眼科,所以她還有一副小型的檢眼機隨身攜帶。一會兒,婷婷和秉倫也要回家了,婷婷要去買菜,晚上約了貝兒、秉倫和阿李都來我家吃飯,她預備大顯身手,可惜我卻無福消受。
說到阿李,我該一提的,他是貝兒的同學,在大學時同是讀理科的,他是工讀生,所以比貝兒較遲畢業。貝兒大學畢業時,他已展開追求,他們已來往多年了。
以康也要回家了,他預備陪爸爸去買床,因為我們請了一個住宿的菲律賓女傭來侍候我們。我預知當鏞做了手術後,是非常須要一個女傭幫忙的。恰巧我們的舊女傭祖絲的妹妹戴雲娜,介紹她的朋友露絲的妹妹艾美莉(Emily)。艾美莉三十六歲,長得很不錯,在我入院前,她已來見過我,而且還開始做着鐘點工人。現在要她做長工、並且住在我家裏,這樣我們就要為她準備好睡覺的地方。為了這個問題,我們曾經費了不少精神、傷了不少腦筋,甚至想搬到一間適合的屋子;最後決定把現有的改裝一下。我們和表弟、霖哥商量後,辦法是:把原來的洗衣房搬到車房去、將洗衣房改為一個小小的睡房。他們量度過那空間,剛好放得下一張床、還有少許位置可以放一個床頭櫃;然後在現有的洗手間加一個淋浴間,地方也剛好夠用,這個工程費用約六仟多元,雖然所費不菲,但這是必需的。這個工程我們決定交給霖哥的女婿去做,但他十分忙,因此表弟和霖哥答應在他們較清閒的一天,來替我們先把洗衣機、乾衣機和洗衣盆搬到車房裝好;又把那掛牆的儲物櫃移出掛在車房的一角,讓洗衣間留出空間來放一張床。
以康陪爸爸去買了一張海馬牌的獨睡床,後來以康還告訴我:那床底有三個抽屜,可以存放衣服和雜物,非常合用,約好十日後,便可以送到我家;而艾美莉也決定於十四日便來我家住。這一切已有了妥善安排,我也安心了,現在我祇希望鏞的病快些好了,他便可以來看我了。以康告訴我:「爸爸比你還心急,他已約了林醫生明天便去見他,希望把病快些治好,病好了便馬上來看你了。」我多盼望那天的來臨。
我轉入聖保祿醫院的當天晚上,便有許多「隊」醫生來看我,我用「隊」字一點也沒錯,因為聖保祿醫院是卑詩大學醫科學生的實習醫院,每次來診斷病人的時候,大多數由一位教授率領幾個學生來聽教授的講解,而教授也讓學生自已作出一些判斷。第一隊是來看我的心臟的:領隊是一位資深的心臟醫生麥當奴,他大約五十多歲,看來是和善可親,他替我詳細檢查後,也讓隨來的三個實習醫生聽聽我的心臟,大家都寫下了記錄,跟着麥當奴醫生對我說:「我是替你做手術的,大概在兩三天後吧。」
他們離開後不久,另一「隊」又來了,那是普通的內科醫生;他們要知道我身體還有沒有其他的疾病,這回一共來了三位,年紀都比較輕的,他們自我介紹了之後,又問我還有什麼感覺不妥,我隨口告訴他們我一向患有痔瘡的毛病,那幾個醫生卻緊張起來,馬上寫在紀錄冊上。
時間已經不早了,但是還有一「隊」醫生來看我,是專為了我的痔瘡而來的,這回是一個年輕的女醫生和一個也相當年輕的男醫生,也許他們都是實習醫生。首先他們叫我翻過身去,掀開那件藍袍,檢驗這種病使人感到很尷尬的,我無可奈何地祇好服從地俯臥着,任由他們用手指探進肛門,再用一個小手電筒照射好一會兒;他們又互相討論了好一會兒,然後一一記錄在一本紀錄冊上便離去了。她們並沒有對我說任何的話,我心裏卻擔憂起來,難道是患了癌症?
那天晚上,我又要靠安眠葯才能入睡,心裏老是惦記着這件事:心臟問題還未解決;現在再有那痔瘡的問題困擾,醫生的態度又這樣模糊,使我不能不擔心事情會比預期嚴重。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驗出來是癌症,我又該怎麼辦呢?回想當年在港時,發現我的痔瘡已到了打針無效的地步了,決定做手術了,已約好了梁雅達醫生(他是當時最有名的手術醫生,他曾替鏞做直腸癌手術也相當成功,)連手術室和病房也定好了,可是我臨時又畏懼起來而取銷了。這些年來,我一直都為殘留的痔瘡而煩惱,它使我有許多的不便。現在當我須要做心臟手術時,也許將會成為了一大障礙。我真的有點後悔,當年我為什麼不一了百了,把它割除了呢?想着想着,不覺入睡,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醒來什麼也忘記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天一亮,便有護士來做那些例行工作,不久又有一隊接着一隊的醫生來為我做各種的測試,最後來的一隊是專為檢查痔瘡的,今次多了一位年紀相當大的、身材有點肥胖的老醫生,由他率領的三個年青醫生,其中兩個是前一晚來過的一男一女。
那個年老的醫生給我一張名片,我看上面印着是基利斯汀醫生,是直腸外科專家、同時也是卑詩大學醫科教授。他要我俯臥,詳細檢查我的肛門,然後和學生討論一會兒;並從我的肛門刮取一些組織拿去化驗。他臨離開時對我說:「看來那不是痔瘡,可能是一個細小的腫瘤,不過照外表看來它不像是有毒性的,但還要看化驗的結果,如果不是毒性的,就可以和心臟手術同時進行割除。」
他帶着那組學醫科學生離開後,我心裏奇怪,心臟和肛門的手術怎可以同時進行呢?但是一切都祇能信賴醫生、信賴這裏醫學昌明,什麼奇難雜症都可以解決,用不着我來作杞人憂天。
下午婷婷來了,以康也同時來了,我問鏞的感冒好了一些沒有,他們說:「好是好了一些,但他怕傳染給你,所以還是不敢來。」婷婷還告訴我:「爸爸為了可以早日來看你,顯得非常緊張,昨天已去看了林醫生了,一天服三次葯,他多麼希望能早日來看你。」我聽了心裏非常感動。
以康又告訴我,明天星期日,表弟和表嫂會來我家替艾美莉裝好那張床;說着,表弟和表嫂來看我,正所謂夜間不要說鬼,白天不要說人。我們又說又笑,把病房變得很熱鬧,我真擔心護士會來干涉哩。
幸虧他們不久相繼離開了,但是這間病房並未因此而沉寂起來,因為護士們送來一個新入院的女病人。她是加拿大人,年紀在三四十之間,高高瘦瘦、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她是身體不適的。她自己換好了衣服後,便躺在近門口的那張病床上,用耳筒來聽音樂;後來她除下耳筒,跟我打個招呼說:「 Hi,你好嗎?你覺得怎麼樣?」
我的英語實在非常有限,自從五七年由英回港後,用英語的機會甚少,不用便生疏了。現在禮貌上也要應酬一兩句的,祇好儘可能地回答她說:「我沒什麼,心臟有點問題,等着做手術,你呢?也是心臟出了毛病嗎?」
她點點頭回答說:「是的,但是問題很複雜,現在還未查出主要原因,大概是關乎心肌衰竭吧,總之非常複雜,做手術倒是簡單得多了。」
跟着我又有朋友來探我,因此我們的談話也中止了。
來探我的那個朋友,不是別人,是我的乾女兒黃文英,她帶給我一些點心,但在這個時候,我什麼胃口也沒有,不過她的心意我倒非常受落的。
我和文英認識也可說是緣份,也可說是非常偶然,當我剛遷入太古城的時候,隔鄰正在裝修,大興土木,工程可不小,我心想:那主人將是什麼樣子的呢?我一時好奇心驅使,一天,便和我的鐘點女傭鳳姐偷偷走到隔鄰看看,祇見那個主人睡房做了一排高及天花板的衣櫃,而梳妝台上的鏡子也大得驚人,我和鳳姐猜這個女主人一定是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鳳姐懷疑那女主人可能是人家的外遇,甚或是一個歌星。但是後來那家人遷進來了,我認識了那女主人,她的年齡跟我女兒差不多,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種美,而是充滿智慧和活躍的美。原來她是一間玩具廠的主管,她很能幹、很勤奮,她有今日的地位,完全是從奮鬥得來,她有一子一女,兒子在英國讀書,女兒在香港讀中學,後來我們熟悉了,我才知道她離了婚,子女也由 她撫養。
她雖然獨居,並不寂寞,由於她喜歡烹飪,而且好客,每當假期,便在家裏弄幾味新奇的菜色,招呼廠裏的同事,有時也送一些給我嘗嘗,我們由此而成為好友。
我移民後,她特地從香港來探望我,順便打探移民路數,結果她以投資移民,很快便取得移民的資格了。年近九七,人心浮動,她一聲移民,她廠裏許多同事都相繼申請,因此當時做地產經紀的婷婷和她的尚未離婚的丈夫,也藉此而做了好幾單大生意。
她定居溫市後,和我更加接近,她相信這是緣份,便提議認我做契娘。我也樂得有一個這樣關心我的契女,從此我們彼此更顯得親密了。
她移民初期,由於公事往來的方便,希望有個英文名字,要我代她改一個,要易讀、要易寫,因為她的英文不大了了。恰巧她是五月出世的,我就替她選了「May」這個名子字,因為它是易寫易讀,對五月出生的她又非常適合。「 May」這個名字,中文可譯為「咪」。她非常活躍、朋友眾多,於是「咪姐」之名響徹於她的社交圈子;而我自此也暱稱她「阿咪」了。


 









(十)一個重大的日子

我轉入聖保祿醫院的第三天,剛好是星期天,許多朋友都趁着假期來看我,人來客往,一時間病房成了會客室,我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給那個同房的很大騷擾,她很沉靜,也很少來探她病的,她整天看書,也租看電視節目。醫院在每張病床側都裝有一部活動的十二吋電視機,但是要看播出的節目,就要付租賃費,每天八元,在我入住時,婷婷也代我租了,不過那些節目不大適合我,我把它關起來的時間比開來看的時間還要多,所以祇租了兩天便退了。
我在病床上最大的興趣是那部從家裏拿來的電子遊戲機,它是非常細小的,祇是一個輕巧的盒子,我可以躺在床上來玩;其次陪伴我的是一部耳機,我只要戴上耳筒,便可以靜靜地收聽電台的節目,同時我可以一邊收聽節目一邊玩電子遊戲機,有時護士來為我打針或探熱等,我也很不願意把遊戲機放下,因為我正拼命地為了要取得更高的分數而作最後衝刺。
在這幾天,我並不覺得難過,因為住醫院的日子我經已習慣了,而且不時有朋友來看我,又有婷婷和以康終日陪伴着,更有兩件寶物在身旁,(電子遊戲機和耳機)我便一點也不覺得寂寞了。惟一使我惦掛着的,就是鏞的感冒尚未痊癒,他還不敢來看我,祇由婷婷她們代為傳遞消息,我知道他很掛念我,恨不能馬上把病治好飛來看我,他的心意我是十分明白的。
星期一那天,痔瘡的報告出來了,那是一個細小的肉瘤,是沒有毒性的,聽了心裏安定了許多,我叫以康馬上打電話給鏞,免他牽掛。
中午時分,麥當奴醫生來看我,同時告訴我定於四月八日(星期三)早上給我做手術。我知道我的心臟有三條血管栓塞了,做的手術是搭橋(by-pass),這種手術要是在二三十年前,是完全沒有把握的一種大手術;但是在今天,醫學日益進步,而且醫學用的儀器也日新月異,例如做這種搭橋的手術,自從發明了可代替心臟的儀器後,做起來就容易得多了。鏞從電腦網絡找到一些心臟手術的資料:知道在手術進行時,病人經麻醉陷入昏迷狀態後,醫生們便把病人的血全部輸入那部機器中,由機器代替了心臟跳動,而病人此時完全進入死亡狀態。心臟停頓了,這時醫生做起手術來就方便得多了。手術的過程是先取出病人任何一隻大腿上的一條靜脈,(有時也可能從手臂取出,這要看病人的血管情形而定)然後打開胸骨,露出心臟,把那栓塞了的血管割除,換上早已預備好的血管,回注原先輸到機器中的血液,心臟恢復正常跳動,再把胸骨拉合、傷口縫好、塗上消毒葯水、貼上膠布,這個手術便算完成了。
還祇有一天,我便要經歷這樣的過程了。我聽了日子已定,有點興奮、又有點驚慌,因為凡是手術都帶有一點危險成份,生死也祇繫於一線之間,不過既是無可避免的事,就不如早日解決了;要是幸運地能夠順利通過這一關,也可以早日回家,比天天呆在這裏好多了。
婷婷知道了也替我高興,她立刻打電話回家告訴鏞,她回說爸爸聽了叫我安心,不要害怕,這種手術現在是非常普遍的了,他希望我做了可以早日回家。
第二天是四月七日,也是我做手術的前一天,婷婷很早就到醫院來,她為我煮了一些稀粥,是用雞胸肉煮的,她希望我吃了,增強了體力,做起手術來,也可以抵受得住,她還說這是爸爸的意思。她又給我買了一個髮刷和一隻梳子,她要我吃了粥便帶我到浴室洗頭和洗澡,因為手術後,可能整個星期都不能起床去洗澡的。
我勉強吃了一碗粥,過了不久,婷婷便催我去洗澡了。那是一間公眾浴室,間格和列治文那間差不多,裏面裝有暖管,氣溫較病房稍高,所以即使脫下衣服也不會覺得冷。我放膽脫得赤條條的,開了花洒,從頭淋個痛快;婷婷一直站在門口等待着,我洗完後,她便進來助我穿上一件乾淨的袍,扶我回到病房,然後代我用刷理好頭髮。我的髮無法回復原狀,它還是硬得好像鐵線,而且白髮怒生,加上臉容枯槁,對着鏡子,吾不欲觀之矣!
婷婷代我整理好一切後,以康來了,他所以遲到的原因,是他陪爸爸去買一些床上用品,因為那個菲傭已約定下星期便來我家住了。
已是中午時分,醫院送來午餐了,我催他們出外去吃,剛巧貝兒和秉倫也來看我,貝兒是剛下了班的,我告訴她我明天一早便做手術了,她說她剛好當值,可以在我手術前到手術室看看我,並為我打氣。我好像得到鼓勵,心裏安定了一些,我再催她們出去吃點東西,但是婷婷要看着我吃了她們才出去,我無可奈何地勉強吃了一點兒,再催她們去吃,貝兒提議到醫院的餐室去吃,她們一群人擾擾攘攘地離開了。
過了不久,麥當奴醫生和兩個年青的醫生來看我,他介紹那兩位是明天替我做手術的主要助手;他同時告訴我,他們已決定不會同時替我做直腸的肉瘤手術,因為基利斯汀醫生最近很忙,明天他剛好有更重要的手術要做,所以我的祇好等做完心臟手術後再做。這正中我的心意,因為我總覺得同時做兩個手術會非常辛苦的。
這一天過得似乎特別快,轉眼已是黃昏,我的心愈來愈緊張,有時希望明天慢些來臨,有時卻又希望它早些到達,那個晚上,左思右想,當然難以入睡了。
第二天,天一亮,護士們就來為我做好一切準備。八時正,兩個男護士推着一張有輪子的床來到我的病房,我知道是時候推我到手術室了,我的心跳動得很厲害,這個時候我差點叫出來:我不要做!幸虧我祇是心裏在叫,沒有叫出聲來,不然,真要笑壞了那些護士們哩。
我就迷迷糊糊地被推到一個大房裏,那裏已有幾個病人像我一樣躺在擔架床上,大概也是等待做心臟手術的吧?我當時忽生奇想:我覺得手術室好像是屠房,我們這一群待宰的羔羊,正排着隊等待上那張恐怖的屠床任由宰割哩,多可憐!
我感到無助、感到徬徨、感到非常孤獨,怎麼貝兒還不來呢?她答應過我在我做手術前來看看我的,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見她的蹤影呢?是不是她忘記了?婷婷有沒有在外面呢?她也說過她會在外面等着我,讓我可以在做完手術醒來後,有一個親人在身邊,當然我最想見到的是鏞,可惜他的感冒還未痊癒。
我突然感到生命的渺茫,進了這個看似屠房的手術室後,也不知是禍是福,要是命不該絕,就可以安然度過,不然,也許就此了結。在那張屠宰床上,許多事都可能發生,譬如流血過多、昏迷不醒、機器發生故障、心臟突然停頓...種種原因,都可以置人於死,要是這樣靜悄悄地離開這世界,留下了鏞,他將會如何的傷心,以後他的日子又怎樣過呢?愈想愈傷心,淚不期然凝於眼眶裏,我不敢讓它流出來,為的怕護士們笑我懦弱,她們整天在我週遭巡視着。那個麻醉師來了,他先為我聽聽心臟的跳動,然後按按脈搏,再給我打了一針,他安慰我說:「好好睡一覺吧!」
我似睡似醒,在矇矓間,我看見貝兒來到我的身旁,她細聲對我說:「不要怕,手術很快便可以做完了,媽媽已經來了,她在外面等着哩。」
我頭腦還很清晰,知道這裏是閒人免進的地方,貝兒是實習醫生,所以特別許可,才可以進來的。
這時我很想睡覺,我微微地點點頭,便閉上了眼睛,但我很清楚感覺到我被推進裏面的一間很大的房間,那裏有許多個戴着帽子的、好像外星人似的物體環繞我的身邊走來走去,不久,我被一隻巨大的手用一些東西掩着我的鼻子,我想抗拒已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我飄浮飄浮...
我完全進入另一世界,身旁的事物對我一無所知,也不知經歷了多久,我漸漸聽見一點兒的聲音,好像是婷婷的聲音,小得好像蒼蠅飛過,但那一聲一聲叫着媽媽,我還是十分清楚的。我勉強微微張開一線的眼睛,朦朧間似乎看見一個影子,是婷婷!是的,那一頭短髮,重重疊疊在我眼前出現,想把眼睛再睜開一點兒,但我完全沒有能力,我是這樣飄忽,好像浮游於無窮的空間;又好像在水面浮動,耳邊隱約聽見輪子轉動的聲音,跟在後面是婷婷叫着媽媽的聲音,這樣走了一條悠長的路,終於到達目的似的,婷婷還是跟在後面。
我逐漸有一點兒感覺了,我被移到一張病床上,許多影子來來去去,我感覺到她們都環繞在我身上,我恐懼,好像受了無窮無盡的委屈,我用力地哭出一聲來了!這時我清楚地意識到婷婷在我的身邊,我真的哭了,好像小孩子迷了路,一時不知所措地哭了。婷婷連忙把身子移近我,俯身在我耳邊細聲對我說:「你已經做了手術了,過程很好,你現在特別護理室,護士們會特別照顧你,你再生了,應該快樂才對,不應難過呀。」
我逐漸醒來,我可以張大一點眼睛,我清楚看見婷婷還站在我的床邊,環視週遭,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大的病房,裝滿了各種的儀器,而我也給各式各樣像繩繩索索的東西緊縛着,動彈不得,也逐漸感覺到身體上的痛楚,忍不住又哭出來了。
婷婷壓低了聲音說:「不要這樣,再哭我就不理你了,你看,這裏一共有四個剛才和你同時做了同樣手術的病人,都沒有親人陪着,沒有一個像你哭個不停的,要是你再哭,我就不理你,我走了!」
我聽了哭得更厲害,護士也來勸我,說我很快便好了,因為手術非常成功,而且現在我的情況也非常穩定,祇要我不哭,明天就可以起床了。我才勉強忍着不哭了,婷婷這才露出一點笑容,好像鼓勵一個小孩子地摸摸我的額頭說:「這樣才對呀,哭對你沒有好處的,是嗎?」不知為什麼,這時我真的變成了小孩子一般,聽聽話話地點點頭,我真的不哭了。
後來婷婷也再沒有那麼煩躁了,她溫柔地對我說:「以康一直陪伴在側,剛才出去吃中飯,同時給爸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已醒來。你看,這麼多人痛惜你、關心你,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時我的頭腦更清醒了一點,用沙啞的聲音問:「爸爸呢?」
婷婷說:「爸爸的感冒還沒清除,他怕會把病菌傳染給你,所以不敢來,但他呆在家裏,比誰都焦急、比誰都難受哩。」
我問婷婷現在是什麼時候,婷婷回答已是正午十二時三十分了,她也該去吃午膳了。這時,我祇模糊地聽到一點聲音,又毫無知覺似的昏迷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似乎又醒了,我沙聲叫着婷婷,一個護士立刻走到我的床前,低聲對我說:「你的女兒走了,你知道現在已是深夜十一時了,你還是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一早,你的女兒會來看你的。」
我閉着眼睛,真希望可以好好睡一覺,但是我彿彷聽見對床有個病人在呻吟着,看見許多人忙着,有護士、有醫生,似乎都非常緊張走來走去,有些推着一部很笨重的東西進來,有些拿了一袋袋鮮紅的血漿掛在對床的架子上,他們都非常細聲地說着,簡直像一群蒼蠅飛過耳邊,我再次模糊地飄忽着。我似乎清楚知道對床那個病人是在我後一個做手術的,也是和我同一個手術醫生做的,他是一個大胖子,大概有二三百磅吧?他現在內出血。在我做手術前,那個心臟醫生曾經說過,做心臟手術,最危險的就是內出血,如果內出血就可能沒命,現在對床那個大胖子一定是內出血了,我好像看見在他床邊的鐵架子上掛了無數空了的血袋,他一定輸了無數袋的血了,他是內出血無疑,要不然,那些護士、那些醫生用不着這麼著急的。後來我又彷彿看見一個胖女人很匆忙地走進來,似乎對那醫生不大信任,因為我看見那醫生指着我這邊說:「那個病人不也是我做的嗎,她不是很好嗎?」那個胖女人走到我床邊看看我,我害怕想叫出來,但怎也叫不出聲。過了一回兒,好像聽見那醫生說:「我要為他再做一次手術,不用到手術室做,就在這裏做,馬上把這病房消毒。」於是好幾個人七手八腳、搬這搬那、掃地的掃地、吸塵的吸塵,那醫生還替那個大胖子剃去那把銀白的大鬍子,我一時好奇起來,要看看究竟,到底在病房裏怎樣做手術呢?原來那部手術機是放在隔着玻璃窗的鄰房裏,醫生就在鄰房操縱那部機器,據說全部是電腦控制的...我沒有切實看見手術的經過,我又好像飄到另一個境界去了。
我突然感到很口渴,希望有人給我一點水喝,但我叫到力竭聲嘶,也沒有人理我,難道我進了無人之境?突然來了一個中國女護士,她跟我說起廣東話來,多麼的親切,我有如在死域中得救,她給我喝了一點水,我不期然緊拉着她的手不放,我好像說:「不要離開我!」她說:「不行,我的丈夫躺在鄰床上,他也是今天做了手術的,我要陪伴他哩。」說着她回到鄰床,並且上了床去睡了。



























 
(十一)疑幻疑真

我心裏疑惑着:為什麼一個病人可以讓一個做護士的太太同床睡覺呢?我於是又昏昏然,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了,後來我覺得有人推醒我,我很不願地勉強張開眼睛,是一個金髮護士她在我的床上找尋一樣東西,那個中國護士也來幫她的忙,她們把我翻來覆去,使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想抗拒,但我完全沒有氣力,完全任由她們擺佈。
我隱約聽見那個金髮護士對那個中國護士說:「我丟了那對隱形眼鏡,是新配的,用了二百多元,我昨晚當值時丟了,相信一定丟在這個病人的身上。」於是她們也不管我多痛苦,硬要在我身上找尋那對隱形眼鏡,我想大聲叫救命,可是我怎也叫不出聲來,我是多麼的絕望呀。但是不幸的事還繼續發生哩,那個金髮護士忽然想出一個詭計來,她認為隱形眼鏡必定在我體內,可能在我輸血時,掉進了血漿裏,跟着輸入了我的血液中。她硬要把我的血管割開,再用水洗清我的血液去找尋她的隱形眼鏡;我聽了便非常害怕,極力反對,但我不知怎樣反對才能有效,因為那個金髮護士已用她粗壯的手臂用力地按着我,而那個我曾經認為是正派的中國女護士,竟也做了幫兇,強把我手肘的血管割開,然後插入一條膠管,而膠管的一端接到水喉,開了水喉,那些水便運行我的全身,我的血便完完全全被逼出來了。我想:這是多麼殘忍的動作呢?但是我無力反抗,唯有忍氣吞聲,任由她們為所欲為,我想我離死期不遠了!祇希望快些天亮,我有命等到婷婷到來,我定必向她投訴。
不知怎的,我又覺得自己飄浮在雲層裏,四週都被迷漫的黑雲包裹着,使我好像盲了一般,什麼也看不見的,我飄着飄着,很想找到一個落腳點,但是都是雲層,軟綿綿的,無法踏着實地,我害怕,難道我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給一些東西輕輕拍醒,我才驚覺到我還是躺在那病床上,身上還被許多喉管縛着,有些通到熒光幕上,護士們就靠那些熒光幕來監視病人的狀況。
我張開眼睛,第一聲便是:「我的女兒呢?她來了沒有?」
那金髮護士貼近我說:「你知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才是上午六時哩。」
我想起昨晚的恐怖經驗,看見那把金髮我便害怕起來,我認定她不是好人,我不要理她,她說的話都是假的,我轉側了臉,表示抗議;不知為什麼,她竟然轉了性似的,變得很溫和地對我說:「等天亮了,你的女兒就會來看你了,你的情形很理想,相信今天你便可以進入普通病房了。」
我不會聽她的胡言亂語,因為她不是好人,但我必須忍耐着,等我的女兒到來,我會一五一十告訴她,讓她為我出頭,看看這個金髮壞女人怎麼樣下場?
真是謝天謝地了,她快要下班了,跟着來當值的是一個年紀較大的,頭髮斑白的本地護士,我記得昨天當我從手術室出來,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護士就是她。
她也許是個很盡責的護士,溫柔而有禮、態度和善,要是昨晚是她當值,我就不必受那場苦楚了。當她走近我的身邊,我忍不住伸出無力而被一些膠管子纏繞着的手,想去握她的手說聲謝謝,但她卻沒有伸出她的手,祇低聲告訴我說:「你一切都很好,請你不必擔心。」這時我不知為何,竟流出眼淚來,像小孩子一般說:「我要見我的女兒,她是否已經來了在外面等着呢?可不可以讓她進來看看我?」這個好心的老護士也像哄小孩子一般對我說:「不要急,等一會兒莎莉就會出現在你的眼前了。」
我心裏奇怪,她怎麼知道我的女兒的英文名字呢?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她,她也頑皮地做個鬼臉,引得我一陣子的開心。後來她告訴我說:「昨天,你做完手術後,送到這個特別護理室時是我在當值,你的女兒也跟着進來,她自我介紹她名叫莎莉,我也告訴她我叫祖,你也可以叫我做祖。」祖這個名字很容易記,祖可以引伸到祖父祖母,她這樣仁慈真有點兒像我的祖母,不錯,我現在完全回復是一個小孩子了,已經完全忘記我是我了。
當我回想起昨夜可怕的情景,我很想一五一十告訴祖,但我又怕她不是完全可靠,她也許表面仁慈,實際還是會偏袒同類的,我還是苦忍,一直等到婷婷到來我才向她訴苦。
時間現在在我看來,真是過得像螞蟻爬樹一般,慢得使人難於忍耐。過了才半小時,好像已經過了十二小時了。六時三十分了,護士們開始工作了,又是查看傷口、又是來換膠布、又是來送葯物,有一個護士來替我解除一條膠管,拿去那個吊在床邊的尿袋,跟着又除去一兩條連在我身上的喉管,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一回事,總之事到如今,一切由人擺佈就是了!
過了不久,大概是七時了,距離八時還有一小時,我才可以見到我的女兒,因為祖告訴我,探病時間是八時開始,所以最快也要再等一個鐘頭,時間真可惡,希望它過得快一點,它偏偏過得這樣慢!
正當我等得焦急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年青貌美的女郎,也是金髮的,她把髮束在腦後,她自我介紹叫麗莎,是物理治療師,是來教我做運動的。當我一眼看見她那把金髮,我便立刻引起一種莫名的恐懼,但是後來我便被她的美貌、她的溫柔所吸引,恐懼變為喜歡了。
她站在我的床前,輕輕把我扶起,然後讓我坐起來,這對我來說,是十分困難的;我立時覺得天旋地轉,整副內臟好像倒翻似的,我立刻要倒在床上,喘着氣說:「不行,我真的不行了!」
麗莎不管我怎麼說,也一定要我起來,她說這對我復原有很大幫助的;她溫柔地向我一笑,這一笑給我很大的鼓勵,我乖乖地伸手給她拉我起來,這回我忍着痛坐起身來,我雖然覺得很難受,但祇好強忍着。麗莎更給我鼓勵說:「很好,你已經能坐起來了,現在我開始教你運動。」說着,她便坐在我的身旁,一手從我的背後扶着我,另一手支撐着床,然後用兩腳緊拍着我的腳,推向左;然後她叫我像她一樣把雙腳拍着她的雙腳向右推,我非常吃力,我說我的腳動彈不得,她叫我再試,這回稍稍動了一點,她還稱讚我做得很好。這樣做了兩次,她叫我休息一會兒,又叫我從床頭慢慢地把身體移到床尾,整個運動過程就完結了;她說明天會再來看我,或許我已遷離特別護理室了。
我不知為什麼忽然對她產生好感,我向她說聲再見,並且還禮貌地說了謝謝。她走了後不久,我又感到難過起來,我問祖現在什麼時候了,她說快八時了,也許莎莉已在外面等着進來了。
我忽然怪責起她們來,為什麼不能早點讓她進來呢?祖說這是醫院的規則,無法改變的。不過現在已經八時了,你看莎莉不是已經來了嗎?果然,婷婷已經站在我的床前了。
我不由分說,緊緊握着她的手不放,哭出來了,是聲淚俱下地哭了,倒過來像一個小女孩看見了親媽媽似的,我女兒一向是不懂溫柔的,但她也勉為其難地放軟聲氣地說:「什麼?到底什麼事?」
我一邊哭着一邊說:「她們欺負我,昨晚那個金髮護士不見了她的隱形眼鏡,硬說留在我的血管裏,後來她把我按着,把我的血管割開,把水喉的水灌入,要把隱形眼鏡沖出來,還有一個中國護士幫着她來虐待我。」說到這裏,我不覺放聲大哭起來了。
我說的話婷婷還沒有聽清楚,加上我又大哭着,她真是摸不着頭腦,她說:「不要哭,你再說一遍吧,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呢?」
我愈來愈哭得厲害,不過我還是把昨晚的事重複再重複,愈想愈傷心,愈傷心愈哭得不止。待婷婷弄清楚我所說的,她便說我無稽,說我胡思亂想,我極力証明我所說是真有其事的,於是她便問祖是否有一個金髮護士,祖說昨晚當值的那個護士叫法蘭絲,她的確是有着美麗的金髮,但她沒有近視,沒有戴隱形眼鏡。我心裏想:這個祖也不是想像中的好人,她偏幫同事,故意說謊,我於是叫婷婷不要信她,那個金髮護士的確有隱形鏡的。
跟着祖更証明她這裏沒有一個中國護士,而且昨晚更沒有中國護士當值,我說明明是她給水我喝的,而且她的丈夫就在隔離床,她就睡在那張床上陪他。祖說這樣說來更沒有可能了,怎麼可能護士睡在病人床上呢。
婷婷也說我無中生有,我要力証我所說是真的,我還告訴她我昨晚還看見對床那個大胖子手術後內部出血,因為要搶救他,醫生便在這裏替他再做手術,還輸了很多袋的血,他有一把很大的銀白鬍子,做手術前,醫生已給他剪掉,是不是?
婷婷把我的話轉告祖,祖大笑起來了,她說對床那個病人的確有點內部出血問題,但並非可以在這裏再做手術的,何況他的大鬍子不是還存在嗎?這証明你昨晚所見的所遭遇的都是一些幻覺。許多病人做了手術後都會這樣的,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更容易產生這種幻覺,這是麻醉葯使然,當麻醉葯過後,人便清醒過來,所有幻覺也就消失了。婷婷十分同意祖的說法,說那些全是我的幻覺,我也變得迷茫了,難道那些真是我的幻覺,還是真有其事?
婷婷勸我不要胡思亂想,她安慰我說:「你比誰都好,看你的面色多紅潤,就知道你這次的手術是非常成功的了。」
   
  


























(十二)轉入普通病房

經過婷婷多番勸慰,我的情緒稍為穩定了,人也清醒了許多,我靜下來,稍後,第一個我想見的人,當然是我的老伴,我問婷婷說:「爸爸呢?為什麼他沒有來看我?」婷婷帶責備的口吻說:「你忘記了麼?爸爸患上感冒,今天還沒好,他不知有多急,他已去看林醫生兩次,希望快些治好了病,可以快些來看你,其實他比你還着急哩。」
我又問以康為什麼沒有來?原來他的工作很忙,他在我手術後知道我平安無事,便急急回沙省去了,後天他會再來的。
婷婷站了一會兒,便和貝兒出外吃東西去了。
不久,手術醫生來檢查我的傷口,聽聽我的心臟,便笑着對我說:「你一切都很好,不必擔心。」
跟着他又到對床去看那大胖子,他似乎沒有我幸運,他還須要繼續輸血,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年青的女孩子陪伴在他的床邊,好像憂心忡忡,醫生也好像有點緊張,似乎是一個頗為棘手的問題,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悲天憫人,覺得別人的不幸也是自己的不幸,我又偷偷地流出同情的淚來了。
接近中午時分,給我送來午餐,但我的胃口還未恢復,什麼也不想吃,連果汁也不願入口,祖屢勸無效,祇好放棄了。
祖接聽一個電話後,便走來對我說:「你今天要轉到普通病房了,我要替你申請一間私家房,我知道有一個做了手術的病人今天出院,她是住私家房的,我就替你申請那間,跟着她打電話,打了許久,終於回來對我說:「你的運氣不錯,院方已答應給你那間房了。」
她的仁慈、她的愛心,使我十分感動,我真希望她也調到普通病房去,有她繼續照顧,我也開心得多了,於是充滿感情地說:「你真好,我不知道怎樣謝謝你,但是我搬了房便見不到你了,我寧願不搬了。祖,你能否也申請調到普通病房去呢?」
祖想了一想,然後說:「好吧,讓我試試看。」跟着她又去打電話了,回來說:「不行,她們不讓我調,不過,你不必擔心,那邊的護士都是非常好的,你會很喜歡她們的。」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護士推了一張輪椅來,祖扶我坐起來,祖雖然年紀不小,但氣力很大,一手便把我托起,然後扶我坐上那張輪椅上,替我蓋上一張薄被,照顧週到。我心裏感激不盡,現在要離開她,真有點捨不得,不過有得有失,世事實難得十全十美,我祇好任由事實的安排。
我呆坐在輪椅上,鄰床的男病人也同時被安排轉到普通病房,他就是我昨晚懷疑那中國護士為了照顧他、而竟然睡在他的床上的那個,現在想起來,也許真的是我的幻覺,不禁偷偷地笑了。
鄰床的男病人坐上了輪椅不久,便有護士來推他到普通病房了,可是我卻等着等着,始終還沒有人到來推我離開這個特別護理病房,祖知我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而且我的確坐得有點疲倦了,傷口也覺得非常疼痛,我於是哀求祖說:「讓我再躺回床上吧,我實在受不住了。」
祖溫柔地像哄小孩子似的對我說:「你再忍耐一會兒吧,這對你的傷口復合很有幫助的,而且現在還要等那個房間空出來哩。」
我一直坐着等待,愈來愈覺辛苦,差點兒支持不住了,這時才看見一名男護士進來,跟祖說了一些話,祖把我的紀錄交給了他,然後俯身輕輕吻我說:「願你早日痊癒,早日回家見你的丈夫。」
我謝謝她的照顧,我真有一點捨不得她,她是這樣仁慈、這樣溫柔,我相信再難找到第二個類似的護士了,她在我最危急的時候看護我,這使我永遠難忘的。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何況我和她祇有一天相處,也許以後相見也不相識了。我依依不捨帶點嗚咽地說:「祖,再見了!」
那個男護士一直把我推到普通病房。那是一間舒適的房間,有一個很大的窗子,光線十分充足,房間也很寬敞,當中放着一張病床,舖着整潔的的床單,而蓋在上面的是一張藍白色的線織的毯子,床頭有着一切的醫療設備,例如氧氣筒、心臟監視器、脈搏探測器等等,還有一部可調較左右高低的電視機,祇要每天付出八元的租賃費,便可以享受所有的節目。而最使我高興的便是床頭有一個電話,我想:我以後再不致與世隔絕了。
房間裏還有一個私人浴室,我雖然暫時還用不着,但無論如何總比幾個人共用一個浴室好得多了。
我有這樣一個舒適的房間來休養,使我不能不感謝祖的幫忙,要不是她為我爭取,我相信我一定被安置在大的病房裏,要兩三個病人住在一起、要用公眾的廁所、打電話要走出通道去用公眾電話、要聽同房病人的呻吟、要看別的病人的苦臉、又要擔心自己防礙別人;可是現在我可以住在私人的房裏,我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事、我可以打我喜歡打的電話、總之我可以自由得多了。祖,我要謝謝你!
護士把我從輪椅移到病床上,又將我身上的天地線接通,心臟、脈搏、體溫都可以在螢光幕上一覽無遺。那個護士是一個年紀頗輕的本地人,身體很胖,但動作快捷,並沒有累贅的感覺。她把我弄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還把叫人鈴的按鈕放在我的身邊,一切她都做得井井有條,我相信她一定是個很有經驗的好護士。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人似乎精神了一點,傷口也沒有那麼痛了,也許她們給我吃了止痛藥,現在我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打一個電話給鏞了。很艱難才抓到那個聽筒,我幾乎記不起家裏的電話號碼,想了許久,打錯了好幾次,才打到了,接電話的剛好是鏞,也許他已等待了許久了。
他一聽見是我的聲音,便非常興奮地說:「你現在怎樣了,好點嗎?有吃東西嗎?調了房子舒服些嗎?」
他一連串地問着,使我想答也無從,他繼續說:「我正煮了一些雞粥給你吃,你最緊要吃一些,才能快些復原的。」
我說:「我完全不想吃東西。」他說:「不吃怎麼行?你一定要吃一點點兒啊。下午,我叫以康送去給你吃。」
我說:「我不想吃,我沒有胃口。」可是鏞非常着急,說我非吃一點東西不可,我勉強答應了他,因為他是非常固執的,而且我已經沒有多大氣力再說什麼了。幸虧婷婷和貝兒吃過午餐再來看我,我問她怎樣知道我搬到這房間來,她說一問便知道,她還笑着說:「你忘記了貝兒是醫生,是在這裏實習的嗎?」
我也笑了,婷婷說我好多了,和早上她見到我時,判若兩人。跟着她環顧四週,又到窗口向外望望,便說這個房間真好,外邊可以望得很遠,而且設備齊全,方便極了。但是,她說:「這種私家病房不知是否要另收費的。」
貝兒解釋說:「這種私家房,如果是病人指定需要的,那就要付每天的房租,大約六十元至一百元,但是剛好輪到的,就不必另付費用了。婆婆真幸運,輪到這個房間,因為這種私家房在這間醫院為數不多,很難才有這機會輪到的。」
我們正在談着,以康便帶了一個闊口的保暖壺到來,當然我知道裏面盛着的是鏞悉心烹調好的雞粥。以康首先問我現在覺得怎樣,我說現在好多了。他告訴我那個電腦已經裝配妥當了,家裏一切都很好,爸爸的感冒也漸漸好了,說不定明天或後天就可以來看我了。以康又告訴我爸爸已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我一些朋友,告訴他或她們我這房間的電話號碼。我立刻問:「爸爸怎麼會知道我這個電話號碼呢?」以康笑了,他說:「還不是你剛才打電話回家時告訴了他的嗎?他已立刻詳細記錄下來了,你知道爸爸做事一向是十分週詳的。」我這時才真正感到在施蒙後神智尚未完全清醒。
我們還談了一些家裏的瑣事,我還知道鏞已通知那個菲傭艾美莉來我家住了。因此我們的屋子便要改裝一下,本來已經約了霖哥的女婿阿倫來做這個工程,可是他最近有新屋正在興建中,抽不出時間來做這單小工程,所以表弟勉為其難,答應和霖哥合力,把洗衣機乾衣機先搬出車房,騰出那個地方,可以放一張床,先安置了菲傭有一個睡覺的地方,以後等到阿倫較為空閒便來替我們正式裝修,所以後天星期六,表弟和霖哥會來我家開工了。我想表弟真好,他常常無條件地為我們做許多事,我們該怎樣感謝他才是。還有,霖哥也是很好的,他和我們非親非故,也給我們這樣的幫忙,世間也是充滿了溫暖的。
婷婷、貝兒和以康都先後走了,留下我一人,我頓時又感覺到非常寂寞,但是她們又怎能整天陪着我呢。我還是須要自己振作起來,記得婷婷對我說過誰也幫不了你的,你的復原全靠你自己!對的,我要靠自己才能快些好起來的。
突然,在寧靜的房間裏,響起了電話的鈴聲,我起初被嚇了一跳,但是當我很艱難地抓到那聽筒,輕輕說一聲:「...是誰啊?」
「你是家姐嗎?我是阿烏啊!」對方回答着。
我仍是很遲疑地說:「阿烏?你是...」
「是啊,我是阿烏,家姐,你怎麼啦?」
我迷迷糊糊地陷入沉思裏 ‧‧‧‧‧‧‧‧‧‧‧‧


阿烏與錢棟祥

(十三)一個電話,一段回憶

阿烏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她是在日本侵華時(大概是蘆溝橋事變那年吧)在香港出世,跟着日本南侵,強佔了香港,我在淪陷一個月後,那是一九四二年的二月,便隨朋友逃到內地去,先到曲江,後到桂林,在桂林住下後,這時鏞和我異地重逢,很容易便戀愛起來,還速戰速決地正在談婚論嫁。
那時候,留在香港的,還有我的媽媽和六十多歲的外婆,一個後父所出的弟弟國雄,和兩個妹妹,阿妹和阿烏,雖然他們不是我同父的弟妹,但因為我們都非常愛我們的媽媽,所以我們很是相親相愛的。由於我比他們年長十多二十歲,因此我對他們愛護惟恐不及。
說到我的外婆,不期勾起我一段很長遠的追思,我自從有記憶以來,我便和外婆相依為命,她是一個舊式的愛面子的婦人,紮了一雙三寸的金蓮。她告訴我,在她那個年代,所有的大家閏秀都要從小便把天然的腳,用長長的布帶紮成小小的腳,腳愈小就表示那個女孩子愈矜貴,愈容易和一些貴介公子對親。她說她的父親是秀才出身,在鄉間頗有名氣,那時候的婚姻,祇講求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所以她也就嫁了給鄰村一個繆姓的富家子。她還告訴我;「你的外公不特有財,而且還有才,在那個時候,能懂外文的實在很少,但你的外公懂得英文和日文,所以他結婚後,便出任日本某大銀行分行的行長職位,我也跟着到日本去,住在山明水秀的長崎,你的姨媽和你的媽媽也是在日本出世,而且是日本奶娘奶大的,她們看來不是有點像日本人嗎?」
外婆說來十分動聽,有時說到她在日本那些日子,逍遙快樂的生活,跟着便會嘆息一聲繼續說:「唉!祇可惜好景不常,你外公被奸人所累,差點身繫牢獄之中,最後賠了不少金錢才能脫身。」這時我會充滿好奇地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外公到底犯了什麼罪?」外婆又是嘆息一聲說:「還不是信錯了人!他當了行長後,自然有不少鄉親故舊找上門來,其中有一個遠親,在他苦苦要求下,你外公動了惻忍之心,介紹他進銀行任職,誰知他心懷不軌,趁着有一次你外公派他把一筆巨款解到另一間銀行去的時候,他一時心生貪念,把錢盜走了。由於外公是他的擔保人,所以就要外公負責,但是那是一筆數目龐大的金額,外公一時難以償還,祇好請律師申訴,拖延了一段日子,這件事才得到水落石出。原來那個盜金者因為避不過那些日本特務的追蹤,他偷來大袋金錢也不知收藏到那兒好,在走頭無路之時,他把整袋的錢沉在一條河裏,事隔一年多,剛好那條河因河道淤塞,工人在修理河床時,才發現這袋金,因此案情大白,水落石出,你外公的冤情也得到申雪。這件事後,你外公心灰意冷,決定辭職回國,所以在你姨媽和你媽媽幾歲時便回到家鄉中山縣石岐村了。」
「後來呢?」我愈聽愈有趣,常常忍不住要追問下去,外婆也很樂意為我繼續說,但有點黯然:「自從那件事之後,你外公便鬱鬱不得志,他終日呆在家裏,不久憂鬱成疾,便一病不起了。」
   外婆說到這裏,往往眼角有淚,但她忍着不讓它流出來;我知道外婆是一個頗為堅強的女性。不是嗎?外公去世時,她尚在中年,帶着兩個女兒,在鄉間過日子,在重男輕女的時代,丈夫去世,沒有兒子,她要看盡那些勢利的眼光、聽盡不少冷言冷語,還要維持母女三人的生活,那些日子不用說也相當難過的。幸虧她為人也相當看得開,日子總是要過的,眼看兩個女兒日漸長大,她的心也覺得安慰。過了不久,她繼續說:「你的姨媽十六七歲了,開始有人來求親了,也許姻緣是早已註定的,後來撮合了鄰村一個姓鄭的青年,他本來是耕種為生的,家境平平,但是有一次,他的哥哥中了白鴿票,贏得四萬八仟大洋,那時這個數目已是天文數字了,於是他在鄉間立刻成為小富翁。他為弟弟娶親時,便大事舖張,你姨媽出嫁後不久,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姨丈覺得長久地在鄉間耕種是沒有出頭之日的,他得到他哥哥的資助,留下你姨媽隻身到美國去闖天下。從此我便跟着你媽媽,相依為命了。」
「以後又怎樣?」我總是非常有興趣地追問下去,外婆也不厭其煩地繼續說:「後來你媽媽也出嫁了,男的是在香港做一份洋行工的,沒有什麼家底,不過當時打一份洋行工,便覺很了不起了,你媽媽出嫁後不久,便隨丈夫搬到香港住,我也跟着到香港定居,而你也在那時出世了。」
說起我的爸爸,印像很模糊,在我記憶所及,他不是一個好爸爸,他到港後,便由朋友介紹,到一艘貨船工作,許久才回來一次,他從不帶點東西給我吃;更沒有買一兩件玩具給我玩,每次他回來,我便有點畏懼,有時躲起來,很怕見到他,據外婆告訴我,他很少拿家用回家的。當我剛學行的時候,媽媽便到工廠做女工,完全由外婆照顧我。
在我大概三歲那年,有一個晚上,突然有幾個人氣急敗壞地走來說了一些話,我媽媽哭得很厲害,後來我才知道爸爸在行船中突然中風死了。我年紀還小,不知道生與死的界別,我完全無動於中,但是我媽媽卻天天哭着,飯也不吃,外婆苦苦勸她,過了很久,我看見媽媽逐漸好起來了,臉上再露出了笑容,我也快樂了。因為媽媽開心,我便可以有我喜歡吃的小菜,媽媽很會做小菜的,但我最喜歡吃她的蒸水蛋,又滑又香,容易入口,從此我對雞蛋特別喜愛,直至現在,年紀老了,還是最愛吃雞蛋。
此後媽媽每天照常到工廠做工,我跟着外婆,有時去探朋友、有時去買東西,外婆紮了小腳,走起路來特別慢,我記得有一次,她要帶我過海探朋友,我沒有鞋子穿,她就把她的一雙舊鞋子給我穿起來,剛好合穿;可是當渡輪靠岸時,其中一隻鞋子竟掉在海裏,我害怕得放聲大哭起來。後來媽媽給我買了一雙新的紅色皮鞋子,這是我第一次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鞋子。
媽媽工作非常努力,早上絕早便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由於她表現好,而且通曉文字,不久便升為女管工,放假的日子,她很少留在家裏,我也很難嘗到她蒸的水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祇是我非常想念她。
爸爸去世三四年了,而我也已六七歲了,但我仍未有機會入學讀書,當我看見那些小孩子背着書包上學,我總是羡慕不置,媽媽也曾對我說:「你也該入學了。」
後來,媽媽真的找到一間小學給我入讀,我因為得來不易,所以特別勤奮,成績往往是全班之冠,而且還得到免費學額。這樣又過了幾年了,我也小學畢業了,那年我大概是十一二歲吧──
有一天,媽媽回來時,帶了一位叔叔同來,她介紹給外婆認識,他姓郭,初為工廠裏的男管工,後則經營一間小型的針織厰;他們很談得來,也經已來往了一段日子,他們準備結婚了。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但是外婆聽了便面露不悅之色,可能在當時封建社會裏,女子再婚是很不光彩的事,不過最後她也沒說什麼了;因為爸爸死時,媽媽祇不過二十一歲,這時也不過三十出頭吧了,沒有理由要她孤獨一生的。這樣祖母和我便跟着媽媽搬到一間新的屋子裏,從此我有了一個新的叔叔,但我仍保留我自己爸爸的姓氏。而我也有入讀中學的機會。
跟着的幾年裏,我的弟妹相繼誕生了,阿烏是最小的一個,她原叫小葵,由於皮膚生來便較為烏黑,人人便暱稱她做阿烏。
我比他們大得多,那時我已十五六歲,是一個中學生了,由於我知道讀書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機會,所以十分珍惜,在努力不懈下,成績總是全班之冠,校長和班主任對我都另眼相看,我常常立志要做大事,我希望可以由中學而大學,由大學而碩士而博士,我知道那是奢望,很難實現,但我也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
就在中學畢業那年,我便要輟學走進社會了,我的夢幻滅了,我出來的第一份工作是教學,就在那間學校遇見了鏞。
不過平靜的日子並不是永遠的,日本的侵略從中國北方,逐漸向南伸展,二次大戰發生了。日軍攻陷香港,淪陷後一月,我跟一班朋友逃離香港,回到大陸去...不久媽媽帶着外婆和她三個子女也到桂林和我相聚,在穿山腳下建了一間木門小竹屋,以為可以久居於此,誰想到日本的魔掌竟伸展到中國內臟,桂林也不能倖免,我們又要逃難了。‧‧‧‧‧‧‧‧‧

我正想入非非,對方頻頻催着說:「喂,家姐,你怎麼啦,沒什麼吧,怎麼老是不應呢?是我啊,我是阿烏啊,你現在好些嗎?我很惦念你啊!」
銀鈴似的聲音使我如夢初醒,我竟拿着聽筒,一直沒有回應,人變得這樣遲鈍,是施蒙還未醒嗎?我停了一會兒才半吞半吐地應着:「我知道你是阿烏,你現在在那兒啊?」
「你忘記了嗎?我在澳洲,在澳洲雪梨,婷婷打電話給我,才知道你入了院,還做了心臟手術。最初我還誤會是遠鏞哥呢?再三查問之後才証實是你,現在一切都好了,我也放心了,錢世要和你說幾句哩。」
「喂,」一陣爽朗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是錢棟祥,我們暱稱他做錢世,他是我的妹夫,阿烏的丈夫,他們已移民澳洲一年多了,而我一時竟記不起來。
「你好嗎?做了手術,以後便可以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吧,幾天後便可以出院了,我們下月便來看你了。」
以後幾天,「每日一電」是阿烏的口號。因為她每一天必準時從澳洲打一電話來,給我無限的欣慰,而「每日一電」就成為我們日後的口頭禪了!






















 (十四)心裏的暖流

躺在床上,特別需要別人的關懷和照顧,我也算是幸運的一個了,在病中除了兒女的悉心照顧外,還得到許多朋友的關懷,不少朋友從老遠的地方打電話來慰問;那些住在溫市的,當知道我入院的消息後,都紛紛親自來看我,有些帶食物,有些帶鮮花,使病房裏充滿生氣,也使我消除孤獨寂寞之感,整個下午,訪客不輟,而我也似乎精神得多了。
傍晚的時候,醫生又來看我,說我一切都正常,護士為我解除身上一切束縛,祇留下一條輸入營養的管子。她又教我自己起床小便,廁所離床不遠,不過要推着那吊着一個透明膠袋的鋁質架子一起到廁所,就有一點不便了。
護士把晚餐送來,但我全無胃口,連水也不想喝,護士說如果我不吃不喝,對我復原很有妨礙的,勸我無論如何也要吃一點。但有什麼辦法,食物送到我嘴邊,我便反胃,有點像我當年懷了婷婷的時候。一想到她,她便來到我的跟前了,她帶來我最喜歡吃的芽菜炒麵,她從列治文來這裏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但我發覺麵還是暖的;她說剛才她開快車,為的是怕麵冷了不好吃,麵是她親自炒的,而且特別多放些芽菜。她一邊說一邊拿出從家裏帶來的碗筷,一定要我勉強吃一點,照道理,她的一番心意,加上芽菜炒麵又是我喜歡吃的,我是應該吃一點的,但婷婷剛餵我吃了一口,我便想吐出來了,我很難為情地說:「我真吃不下,對不起!」
我心裏的確十分難過,但是我的胃不爭氣,奈何!
婷婷也了解我的情形,我沒有胃口,是無法可以控制的,她認為可能是在手術時所施的麻醉劑的後遺症。但她覺得我不吃東西是很危險的,她再三問我有什麼東西可以入口容易一點的,我忽然想起白粥來,我說也許我可以吃一點稀的白粥吧。
婷婷聽了覺得回家去煮路太遠了,她想起表弟表嫂住在溫哥華,離醫院較近,不妨請他們代勞。於是就在我房間的電話打去給表嫂,請她為我煮一碗白粥,並且還叮囑她要多放一點薑和果皮。
婷婷趕着要回家去準備晚餐了,留下匙羹和碗筷給我備用。過了不久,表弟和表嫂帶了一暖壺剛煮好的白粥來看我。我還是靠在床上,要勞煩表嫂一口一口地餵我,這樣我也吃了好幾口了,這是我多日來,吃得最多的東西了。
晚上護士給我吃藥,那些藥丸有五六種之多,顏色有紅有藍有黃有白也有黑,真是五光十色。有兩粒是透明橙紅色的、非常巨形、十分難吞,護士說那是維他命丸,可以補充我的體力,還有兩粒是安眠藥,我想這是我最需要的。除了吃藥,還要打針,一針是打在手臂上、還有一針是打在肚皮上,這一針打得我痛得要叫救命,我問護士是什麼針,護士說:「手臂那針是消炎止痛的,肚皮那針是幫助腸子蠕動得好些,可以使大便早日通暢。」
這個護士體形十分健碩,後來我知道她叫美琪,她雖然不大說話,但幸虧有問必答,很夠耐性,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護士。
美琪臨走時,替我關了床頭的燈,還對我說:「希望你好好地睡一覺,明天一早,物理治療師麗莎便會來帶你去做物理治療了。」跟着她說了一聲晚安便離去了。
我閉着眼睛,希望可以睡一個好覺,但怎也睡不着,我於是側着身抓到那個電話,很艱難才搖了家裏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好一陣,才聽見鏞的聲音。他第一句便問我吃過東西沒有,我告訴他,表嫂和表弟剛才走了,他們帶了一些白粥來,我也吃了一點。我知道他們現在最關心我的就是我的胃口問題,因為他們認為如果我不吃,就很難恢復體力的。鏞再三叮囑要我無論如何也要勉強吃一點東西才好。我祇好敷衍回答了,我問及他的感冒可好了沒有,他很興奮地說:「好了許多了,說不定明天就可以去看你了,你現在快些好好睡一覺吧。」
打完了電話,心裏好像安定了許多,我望着窗帘,黑沉沉的,非常可怕,我閉上眼睛,希望什麼也看不見,但可怕的東西總是入侵我的腦袋,我愈想愈害怕,我不得已又按了那個叫人鈴。祇一刻,美琪便出現我的床前了,她問我有什麼需要,我說我睡不着,希望她再給我兩粒安眠葯,但是她說不可能,因為沒有醫生的吩咐,她是不能隨便把葯給病人的,她勸我安心睡覺,不要胡思亂想,自然睡得着了。
我無可奈何,惟有緊閉眼睛,希望真的可以睡得着,可是睡魔偏偏與我為難,不肯降臨我身上,而腦子裏不停地蠕動,不肯休息,於是一些前塵往事,又一幕一幕地出現在眼前了──
我想到今天接聽了阿烏從老遠的澳洲打了個長途電來,使我心中充滿了溫暖,於是又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軍南侵,我隻身先離香港,經曲江、到達桂林,才算安定下來。後來我的媽媽帶着我外婆和我弟弟,還有我的大妹和阿烏,(阿烏年紀最小,大約祇有五六歲。)他們從香港歷盡千辛萬苦,才逃到桂林,和我團聚。誰知還未安定過來,而又要再度逃難了,媽媽決定在這窮途末路之時,惟有暫時回香港了。這時候,我和鏞結婚不久,他受聘於中央空軍通訊器材製造厰,要北上四川成都,於是我要求帶我的弟弟同行,希望他能逃出生天,而外婆和兩個妹妹就要跟着媽媽了。
我還清楚記得那天晚上,那種混亂、恐怖、驚惶、手足無措的情形,為了找一隻快艇可以容納媽媽這幾個人的船位,我摸黑一個人跑到漓江邊,祇見渡頭一片混亂,岸邊堆積了無數的貨物,有如一座一座的小山邱。我到處找船夫,問可有船位,可是他們都無可奈何地回答:「所有船都被官方徵用了,你看岸上堆起來的都是他們的私貨,有些屬於姓李的,但大部分是姓白的。我們要漏夜開船,把貨安全送到重慶,不然我們的性命不保。這裏四週圍都是他們的手下,我們也不敢多說了,看你十分可憐,但我們實在不敢幫你,我們不是不想載客,賺些錢做伙食,可是,你看那邊...」
我向前一看,果然來了一個面目猙獰的男人,看他一臉邪氣,走來問我幹什麼,我本來想不理他,但我為了要給媽媽她們逃生,祇好把我的希望告訴了他。他陰險地笑笑,說:「不難,但有條件。」看他那眼神,使人不寒而慄,我掉頭便走了。
我走得太急了,差點摔倒,幸而在這時我遇到一個船夫,答應給我船位。
說好了價錢,約好了明天凌晨起行,而且要謹守秘密。第二天,天還未亮,我便扶着外婆、媽媽拖着兩個妹妹,弟弟打着小燈籠,走在前頭,在惶恐與驚駭中從穿山走上田邊的小路,踏過小石橋,來到漓江邊,很艱難才找到那個好心的船夫。給媽媽她們在狹小的船艙安頓好後,我傷心到哭出來了,媽媽她們哭得更悲痛,生離死別,此情此景,到今天想起來,還不免淚盈於眶。
誰能料到這一別竟成永別!媽媽她們先到梧州,投靠姨丈,姨丈姨媽自從美國回到香港後,接二連三的生意失敗,姨丈在失意之餘,便娶了金姨為側室,姨媽從此處於不聞不問的地位。戰事發生後,姨丈和金姨逃難到梧州,而姨媽也祇好跟着他們一起到了梧州,但是她的日子並不好過,當媽媽她們到達後,姨媽也有意跟她們回港,後來聽說香港的情況非常混亂,媽媽便決定到籐縣去找在穿山認識的鄰居,姨媽為了免除煩惱,也跟着到籐縣去,誰知一去不返了。想到這裏,我不覺又自慚起來,我覺得很對不起我那個居於美國的親表弟,記得當日他離鄉背井,遠赴美國求學時,祇不過十七八歲,我們去送船,姨媽依依不捨,十分悲傷,躲在甲板的角落偷偷地流着眼淚,表弟也流着淚懇求我說:「表姊,請你以後多多照顧我媽媽。」言猶在耳,但我卻一點也做不到,有負重託,至今仍耿耿於懷。
媽媽她們到了籐縣,也算得到鄰居的協助,祇恨當時疫症流行,媽媽她們不服水土,相繼死亡,祇留下可憐的小妹妺阿烏,那時她僅五六歲。從此她變成一個留落異鄉的小孤女,過着擧目無親的日子。直到和平後,我得知她的下落,才把我和鏞的全部積蓄,給我的弟弟做路費,到籐縣去把她帶回香港。
這些往事愈想愈傷心,愈想愈睡不着,但我怎能不想呢?
美琪偷偷來看我,看見我還睜着眼睛,她很不安地說:「你必須睡覺的,看情形,我祇好請當值醫生再給你兩粒安眠葯了!」
那兩粒安眠葯果然生效,不久我便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我的精神似乎很好,護士們開始工作了,美琪已下班。當班的是一個中國女護士,她會說國語和一點點的廣東話,她姓黃名莎拉,不用說她也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護士,她動作敏捷、說話溫柔,我最開心的是她能說中國話,在我的感覺上,是方便得多、親切得多了。我問她是不是一直都是由她當值,她說這星期的日班都是由她來當值的。我聽了心中大喜,精神百倍,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她為我量體重、度脈搏、又為我更換衣服,然後給我早餐,並且告訴我,等一會兒我便要到另一個室內做運動了。我擔心起來,我怎能走到另一個室呢,我還是這樣軟弱!
一會兒,那個教做運動的物理治療師(她不是漂亮的麗莎,我有一點兒失望)果然走來叫我去做運動,我還未弄清楚要去那間室,幸虧婷婷剛好到來,她問清楚後,便扶我到那運動室去。
到了那裏,看見已坐了七八個病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是昨天或前天和我一樣做了心臟手術的,我們正所謂同病相憐了;我也看見那個和我同時在特別護理室而要輸了多袋血的大胖子,他看來還是很辛苦,呼吸非常困難似的;他穿着那件醫院的淺藍色的袍,原本是穿向後面的,但他卻反過來穿,前面完全打開,露出一個大肚皮。那個傷口從喉嚨對下一直到肚臍對上,封着紗布,似乎還滲着血水。他座位旁擺着一個鋁架,上面掛着一袋透明的東西,是給他輸入一些葯物和營養品,還有一個氧氣筒放在他的身邊。看見這個男病人,我自覺比他好得多了,難怪婷婷當我從手術室出來,在深切治療室剛醒過來時說:「看你口唇紅紅的,一點也不像一個剛做了手術的病人。」
那個物理治療師是一位年青的女子,沒有金髮麗莎的美麗,她讓我們圍着圓圈坐下,首先教我們做些輕微的動作,但以一個死而復生的病人來說,即使伸伸腳、舉舉手,也覺得十分吃力了。至於那個大胖子,更是氣咻咻然,看見這情形,物理治療師祇好先扶他回病房去,而我們就繼續了兩三分鐘,也算做完一天的運動了。
我昏昏然站起來,差點兒不支地要倒下去了,幸虧婷婷已站在室外等候我,她扶我回到我的病房裏,原來那裏已有多人等着我哩。
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我親愛的以康,還有便是貝兒和秉倫。貝兒今天剛好在這間醫院當值,她趁中午休息時間來看看我,秉倫也是從卑詩大學趕出來看我的。秉倫希望我不要終日愁眉苦臉,便在房裏的記事板上,畫了一張很大的笑臉,使我看見了不能不笑,大家看見我有了笑容,也都笑了。
在這個原本毫無生氣,冷冰冰的病房,突然變得溫暖如春,使我心花怒放,鼓起我求生的勇氣,不知怎的我突然熱淚盈眶。
婷婷從我的眼神裏,看出我在期待着一個人,她隨即說:「爸爸說,他的感冒已好了七八成了,明天肯定可以來看你了。今天你一定要吃一點東西才好,不然,明天爸爸來看見你這個樣子,他必然更加擔心了。早上我煮了一些雞粥帶來,你要起來吃一點兒啊。」
我勉強起了半身,吃了半匙羹,便想吐出來了,我真怨自己這樣不行,不吃東西,不是等於等着餓死嗎?我真不敢想下去了。
突然,我的乾女兒阿咪在病房門口出現,她帶來一盅食物,是一個還是熱烘烘的木瓜燉燕窩,又香又甜,正合我的胃口。她坐在我的床邊,一羹一羹地餵我,說也奇怪,我吃了竟然不反胃,而且有點喜歡吃的感覺。很多的燕窩和一個木瓜都給我吃光了,大家看見我的胃口開了,也都十分高興。阿咪看見她能投我所好,引起我的食慾,覺得功勞不小,也就非常興奮。她答應每天她都給我送來一個木瓜燉燕窩,直至我出院為止。我知道婷婷對她突然產生了好感。
婷婷她們走後不久,阿咪也告辭了。我很想睡一覺,可是這時又來了另兩位不速之客,他們是鏞舊日的同事楊鑑波和他的太太苗蓮黛(Miranda),他們來了,我不免又要從頭講述這次手術經過,因為手術後他們還是第一次來看我哩。
在香港的時候,楊雖然是鏞的屬下,但我和他們甚少見面的,不過來了這裏,我們反而來往密了,我們曾一同參加過幾次旅遊,到過歐洲,到過巴拿馬運河,我和苗蓮黛很談得來,她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而且很樂於助人,所以對他們的來訪,是我所歡迎的。
他們殷勤問我的病情,還說我的臉色很紅潤,不像剛做了手術的,我知道這些都是安慰病人的說話,但我也感到非常安慰。苗蓮黛又問我想吃什麼,我祇好回答說:「我什麼也不想吃。」
她吃驚地說:「怎麼可以不吃東西的,你想想,有什麼想吃的,我可以做了拿來給你吃。因為吃了東西,才可以增加體力,才可以快些復原。」
她用誠懇的眼光望着我,我很感動,但我的確想不出要吃什麼;她忽然若有所悟地說:「你想吃鹹魚雞粒飯嗎?它會使你開胃的。」
經她這一提,我回味着
(楊鑑波與苗蓮黛)
吃過鹹魚雞粒飯的滋味,果然產生了一種唾液,是吃的慾望,難道胃口果真有了?
我點點頭說:「好吧,我很想嘗嘗鹹魚的滋味。」她立刻回應說她家裏剛好有從香港帶來的最好的鹹魚,她馬上回家煮好便可以帶來給我吃了。
大概傍晚的時候,苗蓮黛夫婦再來看我,這次苗蓮黛果然煮了一壺鹹魚雞粒飯帶來,還帶了一個新鮮的檸檬,她以前在英國學護士的,所以她知道許多護理的方法。她把帶來的檸檬切開兩邊,把一邊給我嗅着,使我清醒一點,胃口也可以好一點。
跟着她便把那暖壺的蓋子打開,一陣一陣的香氣送到我的嗅覺裏,我的胃口果然大開,引來了食慾,我最後吃盡了一小碗的飯。
鑑波有事先離去,留下苗蓮黛陪我,她提議給我做一次全身按摩,我當然沒有異議。她不特是一個好護士,似乎還是一個很有經驗的按摩師,她輕輕把我全身都按摩過,使我感到非常舒服,精神百倍,像一個好人一般。她逗留直到深夜才告辭,這一晚,我不用安眠葯也睡得很酣。
親情和友情,彷彿凝成一股暖流,流入我的心中,使我覺得人生真有意義,我當加倍珍惜。
















 (十五)在復原中

我的身體逐漸康復了,每天護士們照常規為我量血壓、度體溫、磅體重,還要給我打針和吃多種的葯丸,而我也要按時到那健身室去做那些最簡單的運動,雖說簡單,但在當時我的體力來說,已是非常吃力的了。在這期間,有一件事使我感到不安的,就是在我第二天到那健身室時,我發覺那個大胖子沒有到來,我心裏便向壞的方面去想,果然不出所料,有些病者互相耳語,我意味到是說那大胖子的。以後的幾天,都再也看不見他出現了,可能真的就這樣去了,人生真若夢啊!
在健身室裏,我也看見溫情的一面,有一個大概五十來歲的女病人,她身旁總是陪伴着一個年約二十的少女,扶持她出入,細意殷勤,天天如是,看來她們是母女關係。我一向以為外國人對親情是淡薄的,從這個例子,我要從新去看外國人了。
還有一個例子:有一個男病人,他也是和我同日做手術,同在一個特別護理室,也同時在同一健身室做運動;可是不同的他是一個老主顧,原來七年前他也因為心臟血管栓塞而在這醫院做了同樣手術,所以他誇耀說他很熟識這個環境,也知道這些運動是怎樣做,他好像是一個留班學生,一切都不大在乎。他身旁也天天有一個溫柔而體貼的妻子陪伴着,他的妻子偶然也會跟其他的病人閒談一兩句,她投訴他的丈夫嗜好杯中物,每天非酒不歡,上次做了手術後,醫生勸喻他要戒酒,不然復發的機會很大,可是他一點也不聽,照飲如故,這對他是非常不利的。
他聽了太太的投訴後,故意頑皮地說:「我一出院又要去喝酒了。」他的太太還是又愛又憐地望着他,這一個例子又使我一向以為外國人對愛情是較淺薄的觀念動搖了。
在這些日子裏,我並不覺得難受,因為除了這些例行公事外,我的親人和友人絡繹不絕來看我,送花的、送水果的,而我的乾女兒阿咪還每天送來一個燕窩燉木瓜,使我胃口大開。我的女兒每日準時到來扶我起床,到通道去走一個圈,我初學行的時候,覺得很吃力,怎也不願意起床,她要非常忍耐地勸我。婷婷一向不解溫柔的,現在一改常態,實在是非常難得的了。以康大多數時間是陪伴着他的爸爸,鏞的感冒差不多好了,他預備這一兩天會來看我。這一天,婷婷帶來兩個錄音帶,一個是鏞錄他說的話,他主要鼓勵我要振作,要多吃一些東西,身體很快便可以復原,很快便可以回家了。我細心聽着,他每一句都是出自肺腑之言,我感動差點兒流出淚來。
第二個錄音是寄自多倫多陳海的,她錄了她彈的鋼琴還錄了其他的演奏,她的心意令我非常感動。海是我忘年之交,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做起朋友來,我祇覺得她清高得像一朵蓮花,出污泥而不染,所以我們很談得來,我們雖遠隔兩地,但我們神交許久。她知道我入院,便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到我的病房,我們雖祇談了短短幾句話,但我也感到非常溫暖,我請她為我錄一些她彈的琴,她果然很快便錄好了還用快遞寄來,我感謝她的心意;當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戴起耳機細心欣賞,使我心境平靜,進入一個超然脫俗的世界。
四月十三日對我來說,是一個難忘的日子,早晨護士進來對我說,你今天要學習上落樓梯了,我聽了當時嚇了一跳,我想我走路還有困難,又怎有氣力上落樓梯呢?我一直躺在床上不起,希望可以逃過這個難關。後來婷婷來了,護士告訴她我要接受上落樓梯的訓練。婷婷不由分說,拉我起床,給我穿上一件醫院的睡袍,然後扶我慢慢地走到通道,一直走到通道的盡頭,那便是醫院的後樓梯了。看見那道樓梯,我心裏便害怕,以我的體力,怎能走得上去呢?
我於是苦着臉說:「我很累,我要躺下了,你扶我回房裏去吧!」婷婷突然反着臉說:「不行,除非你上了一層樓梯再下來,我才讓你回房休息。」
我無可奈何祇好勉強上了一級又一級,婷婷一直在我後邊扶持着,我終於上到一層的中段,憩息了一會兒,便又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婷婷大讚我做得好,還說我過兩三天一定可以出院了。想到可以出院,我便大為興奮,竟然不用婷婷攙扶,逕自走回病房了。
這一天,我好像脫離了病人的行列,做回一個健康的人了。
午餐過後,鏞突然在房門口出現,後面跟着的是以康,我忽覺眼前一亮,笑從心裏綻出來了。他走近我床邊問:「你好嗎?」其實我們每天都通過電話,我的情形從彼此的通話中、從兒女的傳言裏、已知得很詳盡了,那一聲「你好嗎」,豈祇是問好那麼簡單?實有千言萬語蘊藏其中哩。
他告訴我一個新消息,就是那個菲傭艾美莉明天便來上工了,表弟和霖哥已把洗衣房搬了出車房,把洗衣房間了一個臨時的睡房,可以勉強放下那張單人床了,他還叫我好好地休息,回到家裏,一定會叫我覺得很舒適的。
這時候,那個心臟醫生麥當奴來巡房,以康問他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他說我一切都很好,本來十六日便可以出院了,不過他希望基利斯汀替我做了那個小腫瘤的手術才讓我出院,這樣可以一勞永逸。這是他的好意,我們祇好接受。
這幾天,我的體力一天比一天好些了,胃口也逐漸恢復了,每天早上我可以吃些麥片和奶茶,還可以吃一隻烚蛋。我又可自動起床,自己走到健身室,跟大家一起做運動。今天有一個可喜的消息,就是有一個和我同一天做手術的男病人,他歡天喜地告訴大家,他今天出院了,大家都投以羡慕的眼光。做完了運動,我便回到病房休息,婷婷已在那裏等着我了。她不讓我休息,要我練習上落樓梯,想起明天是四月十六日,她要起程回港了,她為了要替公司進行一個新計劃,工作是非常繁重的,這次她臨時請假,實在是非不得已。而假期祇有兩星期,明天她非走不可了。我怎能不珍惜這僅有的一天?
我於是立刻起來,她替我穿好衣服,要我到外邊多走走,正在這個時候,貝兒和秉倫來了,以康也來了,我們組成一個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婷婷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一起到地下的花園走走,但是貝兒卻提議先上去最高的一層,去望望遠景,然後再到地下的花園,我卻擔心我的體力不足以支持,但是他們都極力要我鍜練,並且說有醫生貝兒隨行,我還害怕什麼?我祇好勉為其難了。
那天天色果然晴朗,陽光燦爛,多少日子來,我都躺在病床上,很難接觸到陽光,看見這樣美麗宜人的景色,我快樂得好像一隻飛出籠的小鳥,我要高飛了!
到了最高的那層,四週都有走廊,從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整個溫市的景色,原來溫哥華是這樣美麗,這是我平時所忽略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後來我們來到地下的花園,貝兒悄悄地告訴我,這間醫院有許多患有愛滋病的病人,男的女的都有,他們進來後,趕也不願走的,因為有住有食,自己又不用動手,舒舒服服地有專人侍候,即使他們出去後,不到幾天便又會回來的。我想:政府浪費了大量稅收來供奉這一群人,值得嗎?可是這個是講求人道的社會,任何需要幫助的人,都不可能拒諸門外的。
我們到了那個小花園,許多病人都在那裏散步,有些坐輪椅的;但也有一些一點也不像有病,還不斷在吸煙的。因此空氣非常混濁,婷婷提議我們還是不宜久留,我們祇走了一會兒便回病房了,這個時候,婷婷他們也該出外吃中飯了。
下午,我剛閉上眼睛,正想休息一會兒,突然我感覺到有人站在我的床前,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我從前用過的菲傭祖絲的妹妹戴雲娜( Divina)和她加籍波蘭裔的丈夫阿當(Adam)來看我,祖絲是我移民初期雇用的鐘點女傭,她一直為我服務直到她去世,她是一個非常忠於職守的工作者,我很喜歡她,和她建立了一段友情,可惜她患上乳癌,很年輕便離開這個世界,我曾為她的死而流下眼淚;她的妹妹和我也有往來,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會知道我病了,還會來看我。她帶來一盆白菊花,看見我醒了,便俯下身子輕輕吻我,我一時感觸,流出了眼淚,她說了許多鼓勵我振作的話,我都一一答應了。
她們去後,我希望真的可以振作一點,便獨自起床,走到外面走廊散步,剛好在這個時候,碰見那個今天出院的男病人,他看見我便興奮地說:「我正在等我的朋友來接我,我們會一起去吃大餐,吃好吃的東西,在這裏我已受够了。」
  我仔細看看他,果然打扮得整整齊齊、頭髮梳得光光滑滑、鬍子也刮得乾乾浄浄、穿起一套漂亮的西裝,臉上泛着光彩,沒有半點病容,要是走在街上,誰會相信他是剛做完一個大手術,我總覺得外國人的體格要比中國人强。
  回到房間,我計算着日子,明天是四月十六日了,我也可以出院回家吧?我和那個男病人也有同感,我在這裏受够了,這些日子來,我總是想着家,在家裏我可以玩我喜歡玩的電腦,可以吃我喜歡吃的東西,可以和家人在一起,還可以招呼來看我病的好朋友,我真希望明天可以出院了。
  那天下午,鏞照例和以康來探我,還帶來一些朋友的信和慰問咭,後來主診醫生麥當奴來巡視,我急不及待地問他,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是不是明天?他說以我的復原情況,明天出院是不成問題的,祇不過,他仍希望我能一起割除了小肉瘤才出院,這是對我有好處的,希望明天基利斯汀有空替你做,那麼我後天便可以出院了。
  噢,我的天,又要多等一天了!不過鏞和以康都贊成我耐心等一等,以免將來留有後患,我也無話可說了。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六日了,今天婷婷要回港了,她一早到來到醫院,是特別來跟我道別的,我顯得有點依依不捨,她說:「不必難過,你現在已經很好了,我回去也可以放心了,況且我不久又會回來,爸爸不是已訂了四月廿八日做手術嗎?到時我一定回來的。」
  正在這個時候,貝兒和秉倫也來了,她們一起出外吃午膳,婷婷彎下身子輕輕吻我,並為我祝福,她臨走時還對我說,不要急着出院,等到做了割除小肉瘤的手術出院也不遲的,她還說她們吃過午膳貝兒等便送她到機塲,不再來看我了。我點點頭,目送她們離去。
  今天又眼見一個女病人出院,她是和我同一天做手術的,她復原比我更好,祇見她臉色紅潤,一點病容也沒有,能不羡慕?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晚飯後,以康陪着鏞又來看我,他們還陪我在走廊散步,鏞感到疲倦,祇走了半個圈子便不走了,看來他的心臟問題,似乎愈來愈嚴重,這又使我擔心不已。
  整個晚上,我都惦掛着婷婷,祇希望她早報平安。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七日,麥當奴一早來巡房,他帶點失望地對我說:「基利斯汀今天還是沒有空,因為許多病情嚴重的病人等着他做手術,你的情形較輕,所以要延遲了。在這種情形看來,你不能天天的等着,我提議你還是先回家等候消息,再來做也不遲,横豎這種小手術是即日出院的,再來也很方便。」
  我聽了不覺興奮得叫出來,我馬上打電話給鏞,告訴他我可以出院了,叫他帶些衣物來給我穿。他聽了我可以出院,也很興奮,他說他馬上便和以康來接我了。他還告訴我婷婷已平安抵港了,叫我不必掛念。
  一切都是這樣美好,我真要感謝上蒼。
  過了不久,鏞和以康已來到了,我們都笑盈於臉,我已重獲新生了。





















(十六)家,溫馨的家,甜蜜的家

這些日子來,我很感謝醫生和護士們的悉心照顧,今天出院,我應該有一點表示,所以吩咐以康代我買了一盒最好的朱古力和一盒上等的餅乾帶來送給他們,來向他們表達我的謝意。以康都照着我的話去辦了,但是他還比我想得週到,除了糖和餅之外,他還買了一個謝咭,替我一一寫好,然後一併代我拿到辦事處交給了當值護士。那時我也把衣服換好了,以康到外面去找一輛輪椅讓我坐上,我雖然已好了八九成,但身體仍是非常虛弱的。正當這個時候,床頭電話的鈴聲忽然響起來,我連忙去接聽,原來是來自本地的一間花店的女職員,她問我醫院的房間號數,因為有一個顧客從澳洲向他們訂購了一盆鮮花,要他們送到醫院給我。我問那顧客的姓名地址,她回答說:是來自坎培拉姓Chan的,我立刻知道是陳炎生夫婦送來的,可惜是來遲了。我於是說:我馬上要出院了,問她可否送到我家裏,她說不成問題,我便把我的住址詳細告訴她。
鏞把房裏的東西都收拾好,住了醫院這麼多天,從家裏帶來的零星雜物實在不少,茶杯啦、睡袍啦、零食啦、書籍雜誌啦、還有錄音機錄音帶啦、更少不了拖鞋和羊毛外套等,收集起來,塞滿一個手提袋,還要加上一個大膠袋,我忍不住笑起來說,看來真有點像整頓行裝遠遊哩。
這時以康已把輪椅推了進來,那個手提袋可以掛在椅背上,膠袋則由鏞代拿,房間還留下許多盆鮮花,我祇選了一盆由我親手捧着,其餘的都送給護士。
我們不須辦任何手續,經過辦事處和護士們揮手話別,當值的醫生也站起來跟我說聲珍重,使我頓時感到人世間充滿溫暖。我們不須要付出分文的醫葯費,而得到盡心盡意的照顧,也許,這是我們犧牲不少而移民至此所得回的一點補償吧。
以康把輪椅停在大門口,讓爸爸陪着我,他便去停車場取車,很快便駕着我熟悉而久違了的車子遠遠駛來,剎那間我興奮得真要從輪椅跳下來了,幸虧我沒有這樣做,不然,說不定我會馬上倒在地上,鏞是無力扶起我來的。
我終於坐上自己擁有的車子了,車子沿着醫院的私家路而轉入康莊大道,我看見那一列一列整齊的房子、那一行一行茂密的櫻花樹、已開 滿了燦欄的櫻花,啊,春天果然來了!計算一下日子,已四月中旬了,是晚春時節了。我算是幸運,還來得及欣賞到美麗的春色,還有機會嗅到春天的氣息。我深深地呼吸一下,生怕錯過了這些不可多得的機會。
車子經過西區,然後東區,過了橡樹橋,列治文已在望了。我是一個方向盲的,住在列治文雖然已十二年了,但我還不辨東西,更遑論南北,鏞常常取笑我,如果讓我自己出門,祇要轉了一個彎,恐怕我也回不了家了。他沒有說錯,是我真的低能,抑或是慣於倚賴而害了我?
回到列治文,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要到我慣熟的理髮室去剪一個整齊的頭髮,因為住院的日子裏,雖然也洗過兩次頭髮,但一點也不徹底。
那間理髮室,就在中環廣場樓上,以康把車泊好,便和鏞陪我乘搭大廈的電梯來到二樓。我雖經已復原,但走起路來,仍覺軟弱無力,以康一直扶持着我。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便到了那間理髮室。我熟悉的范師傅剛好為一個客人剪髮,他招呼我坐下,以康問明須要多少時間,范師傅說一個鐘頭後儘可完成了,以康和鏞便先離去,約好一個鐘頭後再來接我。
我靜靜地等待着,發覺那些人都帶着好奇的目光睨着我,也許我的樣子很怪吧?我不期然定神望望面前那面鏡子,不禁吃了一驚,我真變得有點怪樣,祇看見半截全白的頭髮向上直豎,好像在頭頂梳了一頭「筍殼髻」,臉龐瘦削了、臉色蒼白了、經過這一場生與死的搏鬥,還能保持着昔日健康的樣貌嗎?他們這樣不停地盯着我,是討厭我還是可憐我?我突然也討厭起自己來了。
范師傅替那客人梳好了頭,現在輪到我了,他問我為何這麼久不見我來,我乘機解釋我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兒沒命了;我故意說得大聲一點,希望大家都聽明白我為什麼樣子這麼難看。范師傅問我要剪什麼髮型,我說要剪得愈短愈好。他動起剪刀,把那一束一束硬得像鐵絲而又白又黑的頭髮剪下來,撒得滿地都是,跟着便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頭,人就覺得精神百倍,樣子似乎也好看了一點了。
鏞和以康剛好在這時來接我了,他們也笑我漂亮了些哩。我問他們到那裏去,以康叫我猜猜,我不假思索便知道他們去吃雲吞麵,因為雲吞麵是以康的至愛,每次到溫哥華必定要飽吃雲吞麵的,他說在沙省難得有正宗的雲吞麵吃,來了溫哥華,豈能錯過,所以要找機會去吃個飽的。提起吃,我倒覺得有點肚子餓了,這是一個多月來從沒有這種感覺的。我也喜歡吃雲吞麵的,於是要求他們帶我去,但鏞說我現在還不宜吃那些肥膩難消化的東西。最後祇在理髮室樓下買了一個麵包給我,我急不及待就在回家的路上吃了,這是一個多月來,第一次覺得東西是好吃的。
轉了幾個灣,家已在望了,它還是老樣子,門前的雜花正在盛放,草地依舊青綠,艾美莉遠遠相迎,我下了車,興奮得把她擁抱一下。走進家門,一切依舊,兩雙簇新的拖鞋整齊地擺在進門處,我眼前一亮,閃出一種幸福的光彩,我知道這是親愛的鏞為我準備的,他是何等的細心、何等的週到,這兩雙拖鞋,是充滿着溫馨和愛意。
這兩雙拖鞋:一雙是純白的、一雙是藍白相間的,大小適合、柔軟舒適,我選擇那雙藍白相間的在樓上穿,全白的那雙則在樓下穿,其實兩雙我都一樣喜歡的。
我要走上這道樓梯到樓上去,這道半旋轉型的樓梯是我上落慣了的,可不是嗎,十一二年了,自移民後,就一直住在這裏。這道樓梯是我走慣的樓梯,不是我誇口,我真是閉着眼睛都可以跑上跑下。不過,為什麼今天對我來說,卻好像一度難關?我緊抓住扶手,很吃力地舉起右腳,很艱難放在第一級上,然後舉起左腳想把它放到第二級,可是,沒有氣力,祇能還是放在第一級,我真的這樣不行嗎?
一步一步地很艱難才上到樓上,艾美莉跟着上來,我叫她預備好我的睡衣和洗澡用的東西,我雖然十分疲倦,但我也要先來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一個多月來,我都沒有好好地洗澡了,現在這個熱水的淋浴,真使我精神百倍,體力也似乎恢復了不少。艾美莉已為我整理好床舖,讓我可以舒適地躺下來休息。被褥都是新換了的,我躺下還可以呼吸到那股新鮮的氣味,和醫院的那些帶有輕微的葯味的完全兩樣。家,是可愛的!這是我以前沒有這種強烈的感覺,離家一個多月,回來才發覺家給我的是安全而又是這麼溫馨。
我躺下不久,正盤算着晚上吃些什麼好,但我親愛的丈夫已為我準備好了,是純雞湯煮一些線麵,既有營養又易消化,他想得真週到呀!
當我微微閉上眼睛,正想休息一會兒,門鈴忽然響起來了。艾美莉應門,原來是花店送花來的,那就是早上當我臨離開醫院時,接到一間花店的女職員的電話,她說接到澳洲坎培拉的訂單,要給我送一個花籃,我叫她直接送到我的家裏,現在果然送來了。我心裏非常興奮,我一生的幸運,就是得到朋友的愛護,說真的,現在世界各地都有着我的親友,他們都關心我,雖然濶別多年,而又遠隔千里,他們一樣都沒有忘記我。說到這對現居於坎培拉的陳炎生夫婦,我們祇是萍水相逢,但可以說是一見如故,記起六十年代,我辦兒童出版社,出版《兒童報》及其他兒童圖書,那時香港大會堂剛好落成,市政局圖書館就設立在那裏,我為了介紹我出版的圖書,便親自出馬,因而認識陳炎生。他畢業於美國大學,專攻圖書管理學,並領有碩士學位,香港政府特從美國禮聘他回來負責採購部。我和他由認識而成為朋友,隨後不久,他和一位女同事姓陳名福卿的結婚了,他們婚後和我們來往得更密切,每逢假期,我們定必相約出遊。後來他離開了市政 局圖書館,受聘於澳洲政府坎培拉大學圖書館担任東方文化部主任之職,十多年來,他們一直居住澳洲,其間他們來溫哥華探望我們一次,而我和鏞也曾到澳洲探過他們兩次,一次是
澳洲坎培拉和平紀念碑(和平二字為陳炎生手筆)
隨旅行團順道探訪的;而另一次卻是專誠探訪的,那次我們在他們家裏作客,還和他到大堡礁去遊覽。欣賞世界聞名的海底珊瑚世界。自從他知道我生病後,在醫院時,也曾給我打過一兩次電話,到今天還從老遠訂購花籃送給我,使我非常感動。我正想起來親自接收那個花籃,但送花的不等我下去便已走了,我祇好再躺下來,留待明天再欣賞吧。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甜,有鏞陪伴我,我感到很安全,還有以康也在我身邊,我覺得一切都很美好、世界也十分美好,我默默地感謝上蒼。
以康接我出院的第三天,他便要趕回沙省去了,因為他實在十分忙碌,有好幾個讀博士的學生正要他指導來完成論文。鏞的心臟手術已定於這個月廿八日進行了,到時他會再來溫一趟,這些日子要他來回奔走,實在辛苦他了!








 (十七)在家中休養

以康回沙省後,每一天,必定打來兩次電話,一早一晚,都是問候我的狀況,我心中感到安慰,在這個時代,人們對於所謂孝道的要求,已經不能再像我祖母的年代了。所謂:父母在不遠遊;所謂:晨昏定省,這一切都已成過去了。世界不斷地改變,我們又何必在廢墟裏去找尋那些殘餘的東西呢?祇要兒女心中有着父母,作為父母的也應感到心滿意足了。想到婷婷和以康,他們說不上深明古人所謂的孝道,但我可以確實地說一句:我們在他們的心裏,也佔有一個很重要的位置;最少可以說:他們心中有我們,我們已別無奢求了。
婷婷回港後,工作非常繁忙,但她也沒有忘記每天給我一個電話,我們的近況,她也得知甚詳,她再三問起她爸爸做手術的日期,她已安排好假期,到時回來照顧我們了。
這幾天,鏞給我以無微不至的照顧,他雖是有病之身,而且手術之期日漸接近,但他仍然神色自若,在我面前,從沒有露出半點擔憂,我知道他是非常勇敢的。記得一九七七年,他患了直腸癌,那個家庭醫生最初還說他患的是感冒,給他一些退燒葯,可是病沒有治好反而加劇,及至查出是癌症時,已差不多到了末期了。那個家庭醫生也害怕起來,馬上介紹一個當時在香港享有盛名的直腸手術專家梁雅達醫生給他,並且說:要是不相信這個醫生,那就要到美國去做了,因為在香港來說,梁醫生已是最有名而又成功率最高的了。我和鏞立刻去見那梁醫生,經他詳細檢查後,斷定那腫瘤已到非盡快割除不可了,我當時彷彿失去理性,不由自主的跪在醫生面前說我願捐出身體任何器官,以拯救鏞的性命,醫生安慰我說:「不須捐出任何器官,只要割除腫瘤,清除所有癌細胞便可以了,我一定盡力而為,你儘管放心,等候入院消息吧。」
我當時憂心忡忡,但鏞還處之泰然;我於是馬上電召女兒婷婷回港(那時她已移民溫哥華,秉倫出世尚未滿月),以康剛完成碩士論文,預備和麗娥先到美國一遊,然後回港,但接婷婷通知,便改變行程先回來了。
他們回來後,再把事情詳細分析,覺得到美國去實在太過勞師動眾了;至於醫療及一切費用也不是我們的經濟能力可以負擔的,於是決定選擇梁醫生。那時鏞已退休一年多了,醫療費用
完全要自己負擔,但我為了要使鏞舒服些,便為他安排入住半山的嘉勒撒醫院頭等病房,並請日夜兩班特護照顧,而我和婷婷、以康、麗娥從早
到晚在病房陪伴左右。他終於渡過了難關,到如今已是二十多年前
(1977年鏞手術後於家中)
的事了,但他處事的冷靜,卻始終如一,現在當他等著做心臟手術時,也抱著同一態度,每天都若無其事,和我談笑自若。
我的健康每天都有了進步,已經能夠自己上下樓梯了,我也有了很好的胃口,一日三餐,從無間斷。每天晚飯後,艾美莉陪我到外邊散步,因為運動對我這復原階段是非常需要的。我最初祇能走十間八間屋的距離,逐漸增加至十多間了,然後能由街頭至街尾走一個圈子了,這祇不過三天內的成績吧了,由此可見我的健康確實進步神速的。
出院剛好一星期,今天已是二十四日,又是星期五了,早上,凌醫生醫務所的女職員打電話來,提醒鏞要在二十七日即下星期一進入溫哥華醫院,二十八日做手術,但仍須等待星期一的電話,才可以決定何時進院。
二十六日那天的早上,以康由沙省來溫,我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切都有了倚靠了。
星期一的上午,凌醫生的事務員果然再打電話來,說已決定鏞入院的時間了,並叫他準備好應用的東西。其實所有住院的需要,鏞早已準備妥當了,當他接電話後,便打點一切,由以康開車載他直駛溫哥華醫院去了。
鏞進院後,我頓時感到寂寞與孤獨,平時他在我身邊,我倒不覺得怎樣,為什麼他離開了這一刻,卻好像失去了依靠,我難道是一個這樣倚賴他人的人嗎?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希望能夠睡一會兒,我以為睡着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不過,我怎也睡不着,一閉上眼睛,一幕一幕前塵往事,在腦海中出現,我想起最初認識鏞是他還在雲南中山大學念書的時候,那時我剛中學畢業,就到一間用國語授課的中小學任小二教師,而鏞的二姊和三姊還有六妹都在那裏任教的,因為她們的一家都是在北京長大,在北京受教育,她們日常談話都是用國語的,所以她們說起國語來,比說廣東語還要方便得多。但是我這個不折不扣的廣東女孩子,要我用國語教學,實在是不容易;不過我是個勇於學習、敢於嘗試、不怕艱難、不畏險阻的人,這樣也就慢慢地適應下來了。
那間學校的校長姓黃,是在軍校出身的,所以他也用軍訓方式來訓練教師,他要求所有教師都在校寄宿。每天早上六時起來,六時三十分齊集飯堂,先吃一頓饅頭豆漿的早餐,然後到天台操場列隊升旗(當然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跟着便要整隊跑步到附近那座炮台山做早操,回到學校剛好是上課的時間了。我也不能例外搬到學校裏去寄宿,我被分派到一間小房子,剛好是在鏞的六妹的隔壁,我和她做起鄰居來了,由此成為好同事、成為好朋友了。
六妹名淑珍,是一個非常誠懇而又和靄可親的女孩子,她常常幫我做些額外的工作,例如教我一些國語的發音,替我改一些我來不及改完的本子,她替我做了許多工夫,但從沒有要求我的回報。當晚上大家工作做完後,她會來到我的房間閒聊,她告訴我許多她的家事。她家裏一共有九兄弟姊妹,兩男七女,是小康之家,母親林婉芳,是廣生行創辦人之一的女兒,少年時畢業於廣州潔芳女子中學,在那個時代,女子能够讀中學的是很了不起的。而她們的父親是京綏鐵路會計主任,她們一家就跟隨父親居住北京,在北京,她們有一間紅牆綠瓦的大屋,有二十多個房間,要不是因為戰爭,她們的生活會很好的。她三個姊姊都是大學畢業,但她最佩服的就是她的五哥遠鏞了,她覺得他又聰明、又勤力,現在在中山大學念電機工程,快畢業了,畢業後很可能回來做事哩。想不到就由於這條線的牽引,她的五哥和我日後竟結為夫妻,廝守了超過半個世紀,難道當初這條就是所謂紅線?可惜這個牽線的紅娘早已離開這個塵世了。
我想着想着,電話鈴聲把我喚醒了,原來是以康從醫院打來的,他告訴我爸爸已辦好了入院手續,派到三樓二號房的一張近窗的床位。爸爸已換了醫院的睡袍,護士們為他做過一切例行的工作,醫生也來過了,決定明天早上替他做手術了。他又說他現在便回來,問我有什麼需要,他可以買回來,我說我什麼也不需要,希望他快些回來就好了。
我一方面等着以康快些回來,他回來後,家裏有了至親的人,我有了倚靠,將不會覺得孤獨;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惦掛着鏞,如果以康走了,他不是很寂寞嗎?要是他要喝茶,誰給他倒?要是他不舒服,誰代他叫來護士,這樣我又希望以康在醫院多留一會兒了。我正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徘徊着,而以康已回來了。
  他很興奮地告訴我:剛才見過凌醫生,他說本來還輪不到爸爸做手術的,因為有一個病人剛輪到他而他又去了旅行,所以就讓爸爸補上,凌醫生說爸爸是非常幸運的了。
我聽了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橫豎都要做,早做了總比遲做好多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以康已起了床,他匆匆梳洗完畢,便要起程到醫院去。那時我也起床了,其實昨晚我何曾睡得着呢,因此連忙穿衣預備跟以康一起去,可是剛站着不久,便覺頭眩眼花,我不得已馬上躺下,以康極力勸我不要去,因為我做完手術不久,身體還是十分虛弱,不適宜勞動的,他答應我一到了醫院就打電話回來向我報告,我無可奈何惟有聽從他的話了。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惟有心中默禱:鏞的手術成功,早日回家,讓我們可以一同養病、一同做運動、一同把身體養好,然後可以到處漫遊。我們沒有遊過什麼地方呢?我們的確也曾遊過不少名勝古跡,可以說不負此生了。不過世界之大,還有許多都是值得一遊的名山大川。回想當我們年青時,氣力充沛,攀山涉水,毫無困難,可是當時一則工作忙碌、再則經濟所限,即使有旅遊之意願,卻無旅遊之條件;現在退休了,時間有了,經濟能力也可以負擔了,可是體力衰退,現在有旅遊之心意,可是已無旅遊之氣力了。於是,我惟有寄望於這次手術後,我們的頑疾既除,又體力恢復,那時候,說不定我們可以返老還童,有足夠的健康、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我們便可以環遊世界,了却我生平的願望...我想着想着,不期露出一絲微笑。
電話聲把我從幻夢中驚醒了,是以康用手提電話在醫院門口打來的,因為在醫院是嚴禁用手提電話的,他告訴我爸爸已進了手術室,他會一直在手術室門口守候,直至手術完成後,他立刻再打電話回來報告一切經過。
我當時心跳得很,真希望可以飛到那裏,等到他手術後第一眼可以看見我。但我太不爭氣了,身體這樣虛弱,真是身不由己,急也急不來啊,我唯有忍耐地等待着吧。
我覺得在這個時候,惟一可以倚靠的祇有上天的神靈。我一直在家的客廳裏,供奉了一尊觀音,我自問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但可以叫做半個信佛的人,正是閒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這樣也好,最少心中有了憑藉。
我勉強下樓,換了那杯供奉在觀音前的清水,那杯清水自從我入院後已經沒換過了,我真不是一個勤於禮佛的人。現在站在菩薩面前,惟有請求菩薩多多包含、多多原宥。由於我的傷口還是隱隱作痛,所以不能下跪,祇好站着禱告:「懇求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遠鏞平安無事,手術成功。」
我回到樓上,對着時鐘,計算着時間,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怎麼還沒有電話回來呢?我真有渡時如年之感了。
好容易等到中午,艾美莉上來問我午餐吃什麼,我實在什麼也不想吃,但她說不吃不成的,我勉強想了想說:「吃些稀飯吧!」她於是便用一塊雞胸肉去煮些稀飯給我吃,我祇吃了一兩羹便不想吃了。
那時已是下午二時多了,我等電話的心情愈來愈急,但終於給我等到了,以康的電話來了,他向我報告好消息,他說爸爸已完成了手術,一切順利,現正在復原室,並已清醒過來,不久便可以送去特別護理室了。以康還未吃午飯,他打完電話給我便要到醫院的餐室去吃了,跟着他還要在醫院陪爸爸,要到晚飯時才回家,他叫我不要擔心。我說:「不必掛着我,我會照顧自己的。」





















(十八)鏞在醫院的時候

這個時候,我心中好像放下了一塊巨石,人也感到輕鬆了許多。我勉強撐起身子,拖着緩慢的腳步,沿着樓梯、抓緊扶手,到樓下客廳去向觀音鞠躬,由於我的傷口尚未復原,所以不能下跪,相信觀音菩薩會原諒我的。
我喃喃自語地說了一連串的感激,我多謝菩薩的保祐,使鏞渡過了難關。不知是否人到了危難的時候,惟一可以信賴的祇有渺不可測的神,因為從而可獲得心靈上的安慰,也因而有了安全感。
我做完一切我要做的事後,便又拖着緩慢的腳步回到我的睡房,倒在床上休息了。
矇矇朧朧地走進了睡鄉,我夢見鏞回家了,我非常高興,拉着他的手問個不停,他顯得很精神,完全不像從醫院出來的,可是不久我又醒了;我還是一個人獨處於一間偌大房間裏,孤孤獨獨而又冷冷清清,我真希望鏞可以快點兒出院了。
好容易等到以康回來了,他順道買了一條游水石班,半邊油雞,作為晚餐之用。
我急不及待地向他問長問短,他也很有耐性地回答我每一個問題,我問他爸爸的情況如何,他說:很好,比我那天手術後的情況更好,爸爸已能說許多話,下午表弟和表嫂去看他,他竟說個不停;也許他覺得脫離了災難,心情特別興奮,直至護士叫他要好好休息,才停下來閉上眼睛,以康說他離開時,爸爸還是睡著的。
這一個晚上,我還是沒有好好地入睡,心中總是牽掛着躺在醫院的鏞,不知道他晚上有沒有醒來、有沒有護士照顧、傷口有沒有痛楚...我愈是想念便愈是睡不着,恨不得飛到醫院去陪伴他。於是我想到和鏞結婚至今,轉眼已渡過了半個世紀了。回想在這五十多年的悠長歲月裏,我倆相處,有如一潭止水,無風也無浪,既沒有浪漫激烈的愛情;也沒有咬牙切齒的對罵,我們真的做到相敬如賓。生活是平凡但亦不平凡的,也許我們已昇華到不是普通的情愛、而是一種堅定不變的感情,如細水的長流、像蠶絲之不斷,我們從沒有熱情如火的擁抱,更沒有動人心弦的甜言蜜語。他就是一個非常呆板而訥於言的人,曾經有人向他取笑說他好像「機械人」,我雖然覺得有點過份,但仔細一想,似乎也很貼切。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從沒有給我送過一朵花,買過一件名貴的飾物。記得以康出世時,我住在瑪利醫院二等病房,同房的是一位香港大學教授的太太,她和我同時生了一個男嬰。當天晚上,她的那個做教授的丈夫第一時間來探望她,帶了一束非常漂亮的紅玫瑰,還深深地給她一吻;我看在眼裏,羡慕在心裏,希望等一會兒鏞來的時候也會給我帶來玫瑰和熱吻,誰知道我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他是來了,可是他空手而來的;他是來了,可是他沒有俯身給我一個慰勞的吻,他祇站着呆呆地望着我,問啤啤怎樣?他在那兒?我當時不特有點失望,而且還有點生氣,便悻悻地說:「他很好,他在嬰兒室,你去看看他吧!」
他果然忙不迭地跑出去看新出世的baby了。這時我當真有一點兒生氣了,他回到病房時,我再也忍不住了,因為我是一個口快心直的人,心裏有什麼快與不快的事,總是不能藏着的。我於是對他說:「你看對床的教授對他的太太多麼體貼,給她送花又給她熱吻,而你什麼也沒有做到。」他聽了便一言不發,俯身給我深深一吻。我心裏想:你真不是一個好演員,一切動作都要倚靠導演才能演出,真沒用!
第二天,下午探病時間剛開始,他是第一個衝進病房的人,他這樣守時、這樣關懷,又使我感到驕傲,因為那個教授還遲遲未到哩。
他這次來,雖然沒有帶來一束鮮花,但帶來一些零食,都是我平時喜歡吃的。他就這樣一個實事求是的人,不會說笑、不懂幽默、講求實際、木訥寡言,但他也有許多優點,是我最欣賞的:他的愛,有如春風般溫柔、輕輕地飄拂着,使人覺得清新與舒適;他的情,好像江河般悠長,源源地灌溉着,使人感到豐盛與滿足,所以我和他能相處數十年如一日...
我模模糊糊地剛瞌着眼,忽然聽見樓下有點兒動靜,我睜開了眼睛看看床頭的鐘,原來已是早晨五時四十五分了,是誰這樣早起呢?我很想起床去看看,可是我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撐不起來,一直等到以康輕輕敲我的房門,我叫他進來,他告訴我他要去醫院去看爸爸了。我說這麼早嗎?他說不早了,他已煮好了一些很稀的粥帶去給爸爸喝了。我這才知道剛才那一點兒的聲音是來自以康在廚房弄粥的。以康一直以來,很少理會廚房事,但為了爸爸,他竟破例入廚,這一點也足見他的孝心了。
我叮囑他到了醫院最要緊打一個電話回來,告訴我爸爸的情形,其實我真想跟他一起去,可惜我抬不起身來,祇好忍耐地在家裏等電話了。
以康去了不久,我慢慢地起床,傷口仍是很痛,但我不能不起來洗臉嗽口。艾美莉已為我準備了奶茶和麵包,但我依然胃口不好,祇喝了半杯茶便不想再喝了。不過以康煮的稀粥,剩下一點我倒吃了,味道倒不錯,是用雞胸肉煮的,真的一點油也沒有,由此可見以康做事是十分小心的。
我回到樓上的睡房,靠在沙發休息,看看壁上的時鐘,以康去了差不多一小時了,怎麼還沒有電話來呢?心裏急得很,我是一個總愛向最壞的方面去想的人,於是我又疑神疑鬼,擔心這樣又擔心那樣。正在這時,以康的電話解了我的疑惑,他說爸爸的情況很好,醫生已來過,醫生也說爸爸將會很快復原。我聽了,高興得差點要跳起來。
有了好消息,我覺得我的病也減輕了、人也精神百倍,但我覺得我還是不宜過於走動,我於是再躺在床上,正想拿起書來看,電話鈴又響了;我想難道又是以康來的電話,不會有什麼事吧?我於是連忙拿起床頭的電話來聽,原來是阿烏從澳洲打來的長途電話,她問及鏞手術後的情形如何?我說一切都很好,以康剛才在醫院打了電話來,她說聽了也覺安慰。跟着婷婷又從香港打來電話,她說很掛念爸爸,她已請了假又安排好工作,下星期便動身來溫,爸爸出院後,有她的照顧,我大可放心了。由於這次我和鏞兩人先後做手術,而令到他們姊弟倆疲於奔命,我心裏十分難過;他們兩人工作都很忙,因此他們約好輪流來照顧我們,在爸爸做手術時由以康負責,後期則由婷婷負責。
以後的幾天,鏞已遷到一個單人病房休養,每天以康都是早上六時起床,煮好了稀粥,便帶同他大學的工作,像上課一樣去到醫院,一邊陪他的爸爸,一邊去看學生的論文,也真難為他,同時他對家庭是非常負責的,他雖然人在溫哥華,但心中仍牽掛着在沙省的妻子和兩個兒子,每天早午晚都定必打電話回去,他真不愧是個好丈夫、好爸爸和好兒子了。
  我雖然很掛念鏞,可是因為我仍在養病中,體力尚未復原,正是有心無力,每天當以康從醫院回來,我便問長問短,幸虧以康也不憚煩地詳細告訴我。有一點使我十分擔憂的,就是以康說這一兩天,爸爸覺得很疲倦,還說胸口感到不舒服,但他也說不出怎樣的不舒服;醫生看過說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麼不妥,但他看來的確有點不舒服,也沒有胃口。
  每一天,以康依舊晨早煮好稀粥帶到醫院,每晚回來,粥是原封不動的,以康說很不容易才餵他吃一兩口,這樣怎能叫我不擔心呢?
已經是第五天了,鏞的情形沒有多大改善,以康除了早上到醫院外,晚飯後再去一次陪陪爸爸,他提議如果我想去,不妨在晚上跟他去,因為那時候太陽下了山,天氣沒有那麼酷熱。我立刻同意,恨不得馬上去到鏞的身邊,親自看看他的情況。
  五月三日(星期日),晚上八時三十分,是我第一次到醫院去探望鏞,也是我手術後第一次外出;坐在車子裏,祇見夕陽西下,景色宜人,但我心中祇惦掛着鏞,那有心情欣賞。好容易才到了醫院、到了病房、看見了鏞了,他躺在床上,很安詳,秉倫已先在,他也來看公公了,他們談得很開心。
說起我們這兩個外孫,貝兒和秉倫也算得很不錯了,當我住在醫院時,他們時來探望,我還記得那時我總是昏昏迷迷的躺在床上,他們來到便强我起床,陪我在走廊上走一個圈子;有時我愁眉苦臉,他們便在那塊小黑板上畫一些怪臉,引我發笑。現在鏞病了,他們也一樣來陪公公,當我看見秉倫,心中便感到非常安慰了。
鏞看見我到來,也露出一點笑容,還請我坐在那張近窗的椅子。那裏可以看見遠處的山,太陽把天邊染得一片鮮紅,非常豔麗,我覺得這個晚景是美好的。
鏞看來沒有什麼不妥,他祇覺得胸口有一點不舒服,沒有胃口。醫生說這沒有什麼大問題的,過幾天自然會好的,所以祇給他一些阿士匹羅和一些止痛葯,而沒有理會他說胸口不舒服的問題。鏞曾投訴阿士匹羅不適合他的,但醫生說心臟手術後服阿士匹羅是必需的,我們也深信醫生所說,沒有再提任何意見了。
還有一樣使到鏞不滿的,就是住在他對面病房的那個男病人,一天到晚,訪客不絕,一來便是一大群人,而且大說大笑,令到他無法休息;他曾經向護士投訴,但也沒有結果。我祇好安慰他說:「你也快出院了,忍耐一下吧,真的,今天已是第五天了,相信還有兩三天便可以出院回家了。」
以後的幾天,以康都照常絕早煮好雞粥拿到醫院,一面照顧爸爸、一面備課,他有許多學生的論文要過目的。每天傍晚,他順便買菜回來,吃過晚飯,便載我一起再到醫院走一趟,好像這是每天的例行的公事,我祇希望鏞快點出院,我們就不用長途跋涉了。
五月六日(星期三)是鏞出院的大日子,也是我們期待着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十九)這真是一場惡夢

滿以為鏞出院後,我們兩人,可以在家一同休養,以後便不愁寂寞了。
那天,我和以康接了他回到家裏,看他的精神還好,我們安排他睡在那間大客房,讓他可以安靜一點,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痛痛快快地洗一個澡,以康給他煮好了一些稀粥,可是他仍沒有胃口,洗完澡便躺下睡覺了。
那個晚上,我起來好幾次,走到他的房間去看他,他似乎還睡得很好,我也很放心,回到房間睡了一會兒。天剛亮,他醒來了,還可以起來洗面漱口,但已顯得非常疲倦,連話也不願多說,我問他想吃什麼,他最初搖手不答,後來用微弱的聲音說了一聲:「想吃雲吞皮。」我便叫艾美莉給他用純雞湯煮了一碗雲吞皮給他吃,可是他祇吃了一兩片便不吃了;我很擔心,問他是否很不舒服,他祇是搖手不應,看情形,他一定很不舒服的了。過了不久,他到浴室去,以康心有戒備,在浴室門口侍候,以防不測。
果然不出所料,他突然上吐下瀉,而吐出瀉出的都是一些黑似墨汁,臭氣薫天的液體,流得滿地都是,跟着他便昏倒了。這一來把我和以康都嚇呆了,我差點兒嚇得也昏倒了。
以康比我要好些,他鎮定過來,馬上把他扶起,讓他回到房間躺着,然後便打電話召救護車,我祇是站在一旁發抖,不知如何是好。
沒多久,第一輛救護車來了,跟着第二、第三輛也來了,最後還來了一輛消防車,它們響起警號而來,排列在我家的門前,差不多佔了半條街的位置,鄰近的住客都好奇地走出來觀看。這時從救護車上跳下了幾個彪形大漢,他們抬了擔架床走進來,以康跟他們說了一些話,他們便把擔架床抬到樓上。那時鏞的人還清醒,不過非常虛弱,而且冷得發抖,那幾個大力士把他抬起,放在擔架上,用布帶把他縛緊;他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嚷着冷,那幾個大漢給他蓋上好幾張暖氈子,然後從樓上把他抬下來,他們似乎不費吹灰之力。
鏞被抬上了其中一輛救車後,其餘的兩輛救護車和那輛消防車都相繼離去了。這個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我自已施完手術不久的問題,堅持要跟着救護車去,但上那輛救護車對我當時傷口還未復原來說,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幸虧那個好心的大胖子救護員,一手便把我舉起,事實上那時病後的我,體重還不到一百磅哩。
我上了救護車後,不久便開出了,而以康也駕了我們的車子在後邊跟着,一路上,我都緊握着鏞的手,他的手是冷冰冰的,而我的心一直在顫抖着。
當時我也不知道要送到那間醫院去,在車上,我問那個護士,才知道是要送到列治文醫院,因為是在我們所屬的區內。
很快便抵達了,以康跟着也到了,那兩個跟車的護士把擔架抬到接收處,以康泊好車跟着進來,辦理登記手續,鏞就被送到急症室去,經值日醫生診斸後,告訴我們他須要留院觀察,我和以康待他睡好後,便先回家去了。
五月八日,算起來該是陰曆的四月十三,是我的生日,但在這種情形下,我那有心情去慶祝呢?莫說沒有心情去慶祝,我連吃也不能下咽呢。
幸虧今天是婷婷再次來溫的日子,給我很大的安慰,原本她和以康計劃好的,以為鏞和我都應該手術完成回家休養了,她便負責在家照顧我們,誰知她爸爸要再度入院,她祇好一心一意在醫院陪着爸爸,無法來兼顧我了。
鏞已由急症室轉到普通病房了,還算幸運,他能派到一間單人病房,主治的醫生是一位年青的中國籍女醫生,她也姓楊,我還說同姓三分親哩。她似乎畢業不久,經驗不足,所以她一時無法決定鏞到底為什麼內部出血,祇知道給他輸血,從急症室起計,已輸了四五包血了。每輸完一包血,鏞的血上升至一百二十,(普通是一百四十)他進院時,血祇有七成,瀕臨危險邊緣;每次輸完血,鏞感覺精神好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可是血還繼續排洩出來,過了幾句鐘,血又降至七成,人又感到很不舒服了。
當我再去看鏞的時候,眼淚差點也流出來了!祇見他仰臥病床上,閉上眼睛,床上佈滿好些粗的細的喉管,我祇知道一條是輸血的,另一條是輸出排洩物的,這條管子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那些排洩物;我看見是墨一般顏色的,那就是血啊!這樣一邊輸入,一邊排出,怎能不叫人擔憂呢?
這一天,我雖然已忘記了自已的生日,但是兒女並沒有忘記,以康送給我一個漂亮的生日咭、和一個新型的電話;契女阿咪送我一盒燕窩;婷婷特意給我煮了一碗我喜歡吃的火腿麵,但我也吃不下咽。黃昏時分,我急着到醫院去看鏞,以康載我們一起去。他明天便要回沙省了,要向爸爸告別,他實在很忙,要批改那幾個讀博士學生的論文,許多工作都是帶到醫院裏做的。既然和婷婷約好輪着照顧我們,婷婷現在來了,他便趕着回去完成他的工作了。
我們去到醫院,護士剛為鏞輸完了一包血,他顯得份外精神,看見我們到來,微笑歡迎;他也記得今天我的生日,伸手握着我的手,說了一聲:「生日快樂。」他的手雖是冰冷的,但在我的感覺上,彷彿是一股暖流直通我的肺腑。他還說:「對不起,我還沒有給你什麼生日禮物哩!」其實,當我看見他比往日精神,能記得我的生日,說那一聲「生日快樂」實在比什麼生日禮物更為可貴哩。
這一晚我總算睡得好一點,原因是婷婷來了,而鏞看來也似乎好了一點了。以康可以安心回沙省了,他臨行時還說:爸爸看來沒有大礙,要是有什麼事,他會馬上再來的。
婷婷一早駕車送以康到機場去了,回來便一直駛到醫院去陪爸爸,鏞還要繼續輸血,現在不祇單一包的輸,而要兩包同時的輸,看情形一定排洩出來的血更多了,這怎能不叫我憂心如焚呢?
是五月十一日了,鏞已入院五天了,天天出血、天天輸血,他的身體快變成血的運輸站了!那位楊醫生始終查不出鏞到底是什麼部位出血。今天才決定讓鏞去做胃部的電子掃描,照出來是胃的確有兩處傷口,但已結疤,她相信血不是從那裏流出來的,那麼,血到底是從那裏出來的?
又過了一天了,鏞依然內部出血,現在每次輸血,都是打雙來輸的,那位楊醫生好像除了輸血,就別無他法了。婷婷和我都急得有如鍋上螞蟻,我私下對婷婷說:「如果再沒有其他辦法,要不,我們要求院方更換另一位內科醫生;要不,我們惟有送爸爸到美國去醫治了。到美國去醫治,雖然所費不菲,但為了拯救一條寶貴的生命,雖然竭盡所有,也在所不計了。」我們經過幾番商討,最後,婷婷還是主張要求醫院給鏞另換一個內科醫生,雖然對楊醫生有點不敬,或許對她的信譽有多少影響,但為了挽救一條性命,我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當天下午,婷婷真的到護士辦事處投訴,要求調換另一個主治醫生,但護士回說,她們是無權作出這個調動的,除非院方有命。況且楊醫生是這醫院的一位很好的和很負責的內科醫生,她們勸我們還是耐心一點等待着吧。耐心等待?我們實在不能再耐心等待了!
我除了為鏞的病情擔憂外,至於我自己還是有許多遺留下來的問題的,例如我做完那個心臟搭橋的大手術後,這二十多天來,天天都在憂患中過活,真是寢食不安,那還有心情顧及補養,婷婷專注爸爸的病情也來不及,更那能去兼顧我?因此我復原的進度非常緩慢,常覺頭昏腦脹、體重不增、傷口也隱隱作痛,不過這些比起鏞的問題,都是小問題了。
不過,還有一件較為重要的,就是我本來在出院前就必須割除的痔瘡,祇因為那個手術醫生基利斯汀太忙,未能如期進行,今天他醫務所的女職員打了個電話來說:本月十五日,醫生可給我做痔瘡的手術了。她並且說:基利斯汀醫生五月底便退休了,恐怕我是他最後的一個病人了。
我收到這個消後,未敢立刻作出決定,因為鏞危在旦夕,我那裏還有心情去顧及自己的健康,縱使我自己醫好了,而鏞卻已離我而去,那麼我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但最後我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鏞,他卻有不同的意見,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極力勸我要接受這次手術,以解除後患。這是真的,痔瘡為患,使我困惱多年,也希望可以早日把它切除,一了百了;於是在鏞鼓勵下,作了一個決定:就去接受這次手術吧,反正目前鏞的情況還算穩定。
於是我託談月明代我打電話回覆基利斯汀醫生的女職員,說我決定接受這一次手術,請她給我入院的時間,她詳細地說了一遍。月明都一一記下,同時月明還答應到那天她會陪我一起去醫院,叫我不必擔心。
  月明是我在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六0年間,我在有線廣播公司擔任兒童節目時的一個好助手,一九五六年我到英國深造,她還代替了我,我回港後,極力勸勉她要學一門專長,在我多方鼓勵下,她毅然到英國去學護士課程,畢業後,還繼續考取導師證 書,在英國工作多年,後來回到香港某醫院擔當副總護士長之職,大概十年前,她和她的妹妺月翹先後移民溫哥華,我們常有往還,她做起事來,認真而有條理,我非常信任她。
這幾天,婷婷每天都在醫院陪着她爸爸,有時直到三更半夜,回來洗個澡便又趕着去陪他了。今天是五月十三日了,深夜一時多才回來,她匆忙地洗了一個澡,就說要去醫院過夜,因為恐怕夜裏爸爸醒來沒人照顧。自從這一晚後,她每晚都在醫院過夜陪着她爸爸的。
說回十五日早上,我去看鏞,他看來精神還算不錯,我告訴他月明陪我去做手術了,他點點頭,示意叫我安心的去,跟着月明載我直駛聖保祿醫院去了。
到達時是上午十一時三十分,而我的手術時間是下午二時三十分。
在手術前,月明一直陪着我,安慰我,後來我被推入等候室裏,月明也跟着進去。她是一個健談的人,而且又是老資格的護士,因此和那個當值的女護士談得十分投契,使我感到輕鬆得多。後來,基利斯汀醫生出來和我打個招呼,我就被推進手術室了。這時麻醉師來到我的面前和我握握手,並自我介紹,給我打了一針,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再醒來的時候,已躺在病床上,那是一個即日出院的病房,月明正站在我的床邊,看見我睜開了眼睛,很高興地對這病房的護士說:「她醒了!」
護士叫我側着睡,暫時不要移動身體,這時我祇覺得肛門有點兒刺痛,像是被針刺着一般,其他就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這個手術,前後大概用了一個多小時,完成時已是下午四時左右了,月明還未吃她帶來的午餐,是一份三文治,這時她才拿出來吃,而我也有點兒餓,分了一點來吃,吃後又要護士給我一杯橙汁。怎知道喝了馬上就嘔吐起來,要起床更換衣服床單等,真不好意思,給那護士帶來不少麻煩,但她沒有半點兒不高興,祇吩咐我不要再動,上床好好休息,五時便可以出院了。
月明知道我最心急要知道的就是鏞的病情了,所以她載我出了醫院的大門,便用手提電話打給她的妹妹月翹,因為說好了婷婷會和她聯絡,告訴她關於鏞最新的情況。
月翹的回覆是叫人興奮的,她說楊先生病情穩定,而且血也升至一百二十了。我當時真有說不出的欣慰,一則以為鏞的病快痊癒了;再則我多年來的老毛病也消除了,就在這一瞬間,心情輕鬆得多了。
月明一直送我回到家裏,那天我沒有再去看鏞,因為我這個手術,雖然比起心臟那次手術,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過經過施蒙,人總有點眩暈的,所以我祇好躺在床上,晚飯也祗吃點稀粥,心裏仍惦記着鏞,因為婷婷還沒有回來,連晚飯也沒有回來吃,要是鏞真的病情穩定,她就不用老是呆在醫院了,我懷疑情況並不樂觀。
果然不出所料,鏞還是繼續出血,他剛才的血升到一百二十,祇因為剛輸了兩包血。到了晚上,血又降至七十了,楊醫生祇好吩咐護士晚上再給他輸兩包血,婷婷怎能放心回家安睡呢?
至於我,雖然躺在自己溫暖的被窩裏,也是眼瞪瞪的等待天明!


(二十)奇蹟出現

半夜裏,電話鈴聲忽然響起來,我從床中一跳而起,一手抓起那電話筒,手不停地顫抖着,整個心也不停地顫抖着,我怕醫院傳來一些壞消息,我的聲音也顫抖了,我問誰呀?什麼事呀?回答的聲音是婷婷的,她安靜地說:「媽咪,不必害怕,現在爸爸很清醒。剛才來了一個陌生的醫生侯司頓(Dr.Houston ),他是一名加拿大人,大概四五十歲,自從爸爸進院後,從沒有見過這位醫生的,剛巧他今晚當值,看了爸爸的病歷後,便主動來看爸爸,他進來第一句便對我說:『我是來救你父親的,你的父親是在死亡的邊緣上,再不救他,就必死無疑。』後來他還說:『病人已經輸了十二包血了吧?實在不能繼續再多輸一包血了!我今晚便要馬上給他做手術,如果手術室有空的話!』」
聽了婷婷這番話,一則以喜,再則以憂,因為鏞剛做完一次心臟大手術,不到十天又要做第二次大手術,我擔心他受不了;婷婷也有同樣的憂慮,她也曾對那位醫生提及,但醫生說除了打開內部來看,也無法斷定病人出血的原因。他還非常自信地說他學了八年醫科,當了多年外科醫生,有豐富的做手術經驗,今次他的判斷是肯定的,你們必須相信他。事到如今,婷婷說我們也祇好聽這個醫生的話,讓爸爸再做一次手術了!
那個晚上,因為手術室沒有事先安排,祇好排在第二天的上午,婷婷在凌晨的時候便給以康打了一個電話,催他即日來溫;以康立即定機票,那種緊張而急促的情形,是可想而知了。
我整夜沒睡,婷婷也整夜留在醫院裏,天剛亮,我便起床,梳洗完畢,便等待婷婷回來載我到醫院去,直到九時過後,婷婷才回來,我急不及待的說:「快快帶我到醫院去!」
婷婷卻回應我說:「不必去了,醫生叫我也不必在醫院等候,他說如果我在醫院,因為不能啟用手提電話,聯絡起來反而不容易,所以他叫我先回家等候消息,我便先回來了。同時我相信以康不久便會回來,最遲下午也該到達了,我們還是在家裏耐心地等候吧。」我還有什麼好說,祇好耐心地等了!
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也是最難過的一天,往日我總覺得時間飛也似的過去,今天卻覺得每一秒每一分都像蝸牛似的爬行着,我老是坐在電話旁邊,電話聲一響,我的心便好像一頭小鹿,跳躍着不停,差點兒把我剛做過手術的胸膛也給撞穿了。
好容易才等到下午,接近三時左右了,醫生才打電話給婷婷的手提電話說:「手術已完成,病人的情況穩定,他在蘇醒期間,你們可以來看他了。」
婷婷和貝兒秉倫一起去,卻要我在家裏等以康,誰知以康到了機場,直接乘的士到醫院,沒有回家來接我,他到了醫院才打電話給我,說來不及回家了。這真把我氣得直跳起來,在這情形下,我惟有苦等,希望快些傳來好消息。
他們一直在醫院給我打電話聯絡,我知道鏞仍在復蘇期,他們還未能進去看他。隔了不久,婷婷來的電話說爸爸已甦醒過來了。
她還繼續告訴我:「醫生出來說手術過程很順利,爸爸已渡過了危險期,但醫生祇准以康進去看他,而我每晚在醫院陪伴爸爸,卻被拒於門外,多麼的不公平!」她說着有點憤憤不平,我聽了,知道她並不是真的生氣,祇是喜極而故意撒嬌吧了。
我聽了她的報告,心中的大石也稍稍放下一點,希望鏞從此脫離災難,回家後好好補養身子,以後我們可以到處遨遊,享受我們的黃金歲月。許多人認為人到暮年是可悲的,並以夕陽相比,說什麼「夕陽無限好,祇是近黃昏。」這祇是悲觀的看法。我認為祇要健康還好、經濟能力不錯、兒女長成、仔肩放下,兩老正可以過着優悠自在的日子,這些日子,真像黃金一般可貴、像黃金一般燦爛,又何悲之有?而這些日子也是我日夕以求的。所以我整個希望,完全寄託在鏞的身上,他的健康比我自己的還重要得多;想起來,這些日子,我完全己忘記了自己了,其實我做完心臟手術,不特沒有好好保養,還整天在憂患中渡過,真是吃不下咽,睡不安枕,這段日子是怎樣過的,現在也難以想像了。
十八日,我剛做過痔瘡的傷口還未復原,因為心裏惦掛着鏞,勉強掙扎起來到醫院去看他,他身上插了許多大小的喉管,舖滿了一床,也不知道那條管是輸送那些東西的,我祇急於要知道的是現在他還在出血沒有。我小心翼翼地在許多喉管中去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條約三分直徑、透明的放大便的管子,當我細看之下,流出來的仍是黑如墨汁的液體,我不覺叫出來說:「怎麼還是出血的呢?」這時剛好一個護士進來,我便問她是否還在出血,她安靜地說:「這些不是現在出的血,是殘留下來的舊血。過一兩天,待這些舊血去清,出來的是正常的大便了。」我聽了才覺安心了一點。
今天是十九日,距離我做痔瘡手術已是第五天了,但傷口仍是有點痛楚,而且肚子很脹,又沒有大便,很不舒服,我打算今天不去看鏞了,也許昨天我也不該去的,因為傷口還未復原,真的須要好好休息的。
吃過早餐,楊鑑波的太太苖蓮黛(Miranda)打電話來問候,我告訴她我的感受,並且說我已幾天沒有大便了,她說她要來看我,並為我通大便,她對我的關心,使我感激無限。
過了不久,她果然來到了,還帶來一些通大便的葯,首先她要我俯臥着,露出屁股,我真有點難為情。她卻毫不以為意,以熟練的手法,替我通了大便,我整個人都舒服了,她這次為我做了許多事,我永遠都銘記在心。
晚上,我已覺得精神百倍,趁着以康和婷婷去看鏞之便,我也跟着去了。當我們走進病房,鏞看來的確好得多了,他已不用再輸血,而血幾乎可達到標準了。至於糞便也呈深啡色,顯然已逐漸恢復正常了,我心中的喜悅,又豈筆墨所能形容?
自從以康來了後,婷婷責任似乎輕了,她可以有時間和貝兒秉倫去逛逛街,買買東西,因為她請的假祇有兩星期,她已決定二十二日回港了。
今天已是二十日,我的心臟醫生巴式隆武約我今天下午四時三十分到他的診所去複診,他的診所就在列治文醫院對面的那座大廈樓上,往返很容易,上午我去看完鏞後,便跟他們一起到九記吃午飯,以康也和我們一起去,這是我生病後第一次上館子。我不敢亂吃東西,祇叫了一碗牛肉河粉,但我也祇吃了小半碗吧了。
吃過午飯,以康回醫院去陪爸爸,這幾天,以康從早上到晚,大部份時間都在醫院陪着爸爸,大學裏的學生論文,都帶到醫院去批閱,他是盡了為人子的責任了。
貝兒要回醫院工作,秉倫也有事要做,各自離去了。婷婷陪我到巴式隆武的診所去複診,約定的時間雖然是在四時三十分,但也須要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他的病人可真不少,由此可見,患心臟病的人為數也真多啊。
巴式隆武真不愧為一個盡責的好醫生,他詳細為我檢查,聽過心臟、量過脈搏、做過心電圖,然後認真地對我說:「你一切都很正常,心跳得很好,我開一些葯給你,你依着指示服用,三個月後再來見我。」
婷婷拿了葯方去配葯,順便買菜回家,晚飯可真熱鬧,貝兒秉倫都來吃,還有以康也從醫院回來了,他說爸爸今天好了很多,已經沒有出血,也不用輸血了,但依然不能飲水,更不能吃東西,祇用一些冰來潤濕口唇吧了。
第二天,是二十一日,基利斯汀醫生約我於下午一時正到他的診所做手術後的檢查,也是婷婷陪我去的。那間診所非常陳舊,那個登記女職員名叫比蒂,年紀相當老了,說話和做事都較為緩慢,不過人倒和靄可親。因為醫生還未到,她便和我們閒談起來,她說醫生下月便退休了,還有這十天給病人做些複診的工作,這個診所便正式關門,而她跟着也退休了。她還說她跟隨這醫生工作已三十年,現在也該休息了!
說着醫生回來了,這個老醫生非常慈詳,他為我檢查過傷口,對我說:「傷口很好,以後不必再為這個小瘤憂心了,它不會煩擾你了。」我多謝了他,並祝他退休後生活愉快!
那天晚上,婷婷略為收拾行李,明天中午便要回港了,我心中有點捨不得,但我裝作若無其事,因為怕她為我而難過。第二天,阿李貝兒和秉倫一起送她到機場,我沒有去,惟有在家默祝她一路平安吧了。
鏞情況一天比一天好,終於可以出院了,他這次真可說是死裏逃生,我的興奮不言可知,我默默感謝上蒼的憐憫。他開始可以吃些易消化的食物、開始學習行路,每天早上有一名家庭護士來看他的傷口、替他更換紗布、教他做些輕度的運動,每天傍晚,以康伴着他在屋前走走,最初他祇能走一間屋位,慢慢地他已可以走兩間甚至三間的屋位了,這個進步是使人驚喜的。




 (二十一) 鏞在康復中

遠鏞出院已數天了,他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他不特可以吃點容易消化的食物,而且胃口還不錯,面色也紅潤了,我們都安心了許多。尤其是我,自從我施手術後,鏞相繼做手術,跟着他又因為後遺症而要再施手術,接二連三的不愉快事,使到我終日惶惶、手足無措,現在看到他的好轉,我彷彿吃了定心丸,面上重現了笑容,好像陰霾散去、陽光再露,這個家也恢復生氣,再聽到一些笑聲了。
每天傍晚,以康陪着鏞散步,他由可以走三四間屋位開始,以至可以由街頭走到街尾了。看他走起來並不十分吃力,他在我們的鼓勵和支持下,對自己的進步也很感滿意。
那天是二十六日,那個家庭護士照常來看鏞,她覺得鏞的進步使人滿意,她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到來,因為鏞不再須要她的照顧了。我們聽了也非常興奮,以康於是便定於明天便回沙省去,因為學校許多工作等着他,他實在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二十七日早上,以康雇了一輛的士到機場,飛回沙省,他已歸心似箭了。因為他知道麗娥和兩個兒子都等着他回去,尤其是他的小兒子繼穎,每天晚上都要聽他說故事才能入睡,繼穎已經十二歲了,還是這樣倚賴他,他扮演家庭中重要的角色。他的而且確是個標準好丈夫、好父親,這些日子裏,他們是如何想念他、需要他、渴望他早日回去,是可想而知了。
自從以康回家後,看護鏞的職責,無形中落在阿李身上,他非常熱心的,為了照顧方便,索性搬來我家暫住,跟着貝兒和秉倫也搬來住了,家裏多了幾個年青人,不期然熱鬧了起來。阿李不同時下青年,他做事很沉著、對老人很細心,所以鏞很喜歡他。他照顧鏞盡心盡力,真可稱得上無微不至,令鏞不時展露笑容,我也樂得心花怒放。
三十日是端午節,鏞下樓來和我們共聚晚餐。但他祇吃少許,他每天的主要營養是全靠從管子輸入的營養液體,一天三次。方法是在肚子開了一個小洞,插上一條小膠管,接合從鋁架子吊着的營養劑的一條膠管子,從那小管子把營養劑輸入體內。這些膠管子每用完一次,必須清洗乾淨,這一切工作,都由阿李親自處理,鏞也祇相信阿李一人。
有一天,阿李想和貝兒慶祝認識週年紀念,預備外出享受燭光晚餐,於是便把餵營養劑的工作交給秉倫,秉倫欣然受命。誰知鏞對秉倫表不信任,堅持不肯讓他接手去做。這樣一來,大大傷害了秉倫的自尊,他黯然走出門外,竟然偷偷流下男兒的眼淚。我連忙走出去追上他,勸慰他,他傷心地對我說:「做這樣小小的工作,公公尚且不信任我,如果我將來做了醫生,還有病人會相信我嗎?」我安慰他說:「公公並不是不相信你,祇是他久病纏身,脾氣是大了一點,其實他祇覺得阿李做慣做熟了,較為安全吧了。」
這時貝兒和阿李也追上來了,我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來勸慰他,還不時逗他笑,這樣繞着屋前屋後的街道走了幾個圈子,秉倫終於心平氣和,跟我們回家了。由這件事看來,秉倫是個對人對事都非常認真的人。
好容易又過了一個星期,鏞的身體已好得多了,雖然每天還要定時給他輸入營養劑,其實他同時可以嘗試吃各類的食物了,祇要少食多餐便可。至於替他輸入營養劑的責任,仍然落在阿李的身上,他也樂意去做,從無怨言。
六月五日那天,是值得紀念的日子,那天一早,阿李陪着鏞去見那個救命大恩人侯司頓醫生,去拔除那枝插在肚皮的小膠管,他們先預備好一個謝咭,一盒朱古力糖帶去,以表示一點謝意。
拔去管子後,鏞整個人都感到輕鬆了,動作也快捷了,他對人生重新充滿了希望,他彿彷是一個在戰場凱旋歸來的勇士,面對群眾說:「看,我這回戰勝了!」
他不須要特別照顧,而阿李他們也不須再留在我家了,況且貝兒和秉倫都要忙於上課,而阿李又要開始找工作了。他自從完成了大學的畢業論文後,便一直為了服侍鏞而尚未積極去找工作,現在大家都可以鬆一口氣,因此便各忙各的去了,而我們的生活也回復了正常。
我倆經歷了這次的大災難後,更覺得對彼此的需要,我們在當時好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忽然遇着大風浪,我們合力去抵抗,但是一個浪接着一個浪,小船差點兒沉沒了,但由於我們共同努力、去掙扎、去搏鬥,終於捱到風停浪止,雨過天青,我們又得到重生了。
一切都是這樣美好、這樣和諧、這樣安寧,有如戰後重過着和平的日子。很快又過了一個星期了,記得那天是六月十四日,剛巧是星期日,我們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沒有去飲茶了,為了慶祝鏞恢復健康,也為了解除我們的積悶,於是約了表弟、表嫂和霖哥霖嫂等到統華酒樓飲茶,當時我們談笑甚歡,彷彿陰霾盡散,重現陽光。
誰也料到天不是一直晴朗的,忽然又是陰霾密佈,大雨即將來臨!就在我們興高彩烈之時,郤已隱藏了另一個危機了!
六月十五日的上午,鏞突然感到肚子痛疼,初不為意,祇懷疑他吃了一些西柚或其他不易消化的食物,但後來愈來愈嚴重了,試吃多種成葯也不見效,剛巧阿李來看我們,鏞便叫阿李送他到醫院看急症。這樣簡直把我嚇呆了,因為鏞是個非常能忍受的人,如非必要,他絕不會胡亂要求的,我相信他一定是感覺到痛得很不尋常,才作出這個決定的。
我的心突然又沉重起來,惟有跟着去看個究竟,最初我還以為給醫生診斷後,處了方、極其量是為他打一針,便可以讓他回家了。真是萬萬想不到,醫生給他檢查後,竟要他留下來,還要阿李替他回家拿些應用品。我當時真不知所措,鏞剛剛病好了一點,怎麼病魔又再來侵?上蒼要這樣折磨一個好人,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嗎?我不期然怨天尤人起來。
為了解除我的恐懼和寂寞,那三個年青人又搬來我家暫住了。
























(廿二)再闖難關

那個晚上,可說是最長、最黑暗、最可怕的一夜了。
很不容易等到天亮,阿李和貝兒載我到醫院,鏞已由地下的急症室搬到二樓的普通病房,由一位越籍的醫生主診,我們的家庭醫生林星橋也來看過鏞。當我們到達時,那位主診醫生剛好來巡房,他跟貝兒說了一些話,我是聽不懂的,英文對我來說是一個難題,何況他們說的又多是醫學上的術語,但我看他們的表情,已知道鏞的病情並不輕,叫我怎能不擔憂呢?
看來鏞的心情倒很平靜,他還安慰我,不必煩惱,一切都會過去的,我也強忍着眼淚來安慰他。貝兒掀開他蓋着的被單,摸摸他的肚皮,大如籃球,好像懷孕五六個月,這個現像確是不尋常的。
後來我問貝兒,公公為什麼會這樣的,她說:「由於公公肚裏的腸子打了結,所以水份無法排除,積存在肚子裏,因此身體各部便缺乏水份。水對人體猶如血液般重要,如果血液受到阻塞,就會產生危險,缺水也是一樣的。」我便急忙的問:「那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治啊。」貝兒說:「剛才醫生說正在尋求急治的方法,你把責任交給醫生吧,擔心是無謂的。」
看着鏞的病床上,又是吊着一些管子,也不知道吊的是什麼了,真難為了他,剛剛逃過一次又一次的大難,怎麼竟然又來一次,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
那三個年青人有事要辦,於是先送我回家,並且答應買菜回家吃飯,我祇好在家裏納悶。好容易等到他們回來了,我們預備飯後再去看鏞,怎料正當我們開始吃飯時,電話聲忽然響起來,是醫院那個主診醫生打來的。他要貝兒接聽,貝兒接聽後,回頭告訴我:「醫生說必須立刻為公公施手術,除此沒有他法。」貝兒還說她已答應醫生照他的決定去做了。這個使我震驚的消息,仿似晴天霹靂,呼吸幾乎也停止了;正在吃着的飯,再也吃不下咽了,當時我的難過,真非筆墨所能形容。幸有貝兒他們陪伴,我也不至於徬徨無主。
他們匆匆吃過飯後,便跟我一起到醫院去,到院時,那個主診醫生和家庭醫生已先在病房裏,他正為鏞作手術前的詳細檢查,因為手術室已準備好了。我當時真是心亂如麻,但鏞卻還十分鎮定,倒過來安慰我;這時候,表弟和表嫂也得到消息趕來,跟着表嫂的父母也來探望,他們的關懷多少給我一點支持的力量。
這是一個緊張的時刻,工作人員推了一張輪床進來,把鏞扶上輪床上,一直把他推到手術室門口,便停下來;我們一大隊人也跟着來到手術室門口,我拉着鏞的手,默默地,心裏有說不盡的話,但沒法說得出來。這時,我發覺鏞眼裏含着淚光,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緊,覺得他的手心有點熱,似乎體溫有點不正常,我便告訴那位主診醫生,醫生也摸摸他的手,也許覺得有點不正常,於是馬上請來一位駐院醫生替他診斷,証明了鏞的體溫的確高了一點,但做手術無防,於是鏞終於被推進手術室了。
  表弟表嫂等相繼離去,貝兒叫秉倫駕車送我先回家去休息,但我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寧願留着等待手術完成。貝兒堅持不允,說手術須時三四個小時,我留着也無補於事,還是回家休息的好,有消息時她會馬上打電話給我。我無可奈何,祇好聽話地由秉倫載我回家,但我的心是留在醫院裏、留在鏞的身邊。
回到家裏,艾美莉早已睡着了,但我如何睡得着呢?今晚床頭的時鐘似乎響得特別清晰,而我的心跳動的聲音比它更清晰,滴嗒滴嗒地起了共鳴,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我的心臟跳動得如此響亮而有節拍的,或許手術後給與我更大的生命力?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所需要的,如果鏞的生命沒有了,我的生命還有什麼價值,還有存在的需要嗎?
我半倚着床頭靠板,電話就擺在床頭柜上,與時鐘並排而立,我望着時鐘、緊貼着電話,我急着要聽見它的鈴聲,但祇聽見時鐘一秒鐘、一分鐘地過去了,滴嗒滴嗒地很有規律地響着,沒有因為我的心情而趕快或拖慢,而那具冷酷無情的電話,卻對我的焦急毫不在乎,依然保持緘默,電話啊!請你開開口,現在我的鏞到底怎麼樣了?
   我等着等着,已經是十二時三十分了,最初醫生說這不過是一個小手術,祇要開了少許肚皮,把內部的腸子調整一下,再縫合起來,手術便完成了,所花時間不過一小時左右。為什麼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鐘頭了,還沒有消息呢?愈想愈懷疑、愈想愈驚慌,終於忍不住了打電話給秉倫,請他馬上來接我到醫院去看公公。大概秉倫好夢正酣,模糊地答我說去也看不到公公的,還是好好睡覺,等他們的消息吧,如果他們一有電話來,便來接我,說着相信他又倒頭睡去了。
我再次無可奈何,把電話合起來,即時眼淚盈眶,感到非常孤立,我深恨自己當年沒有鼓起勇氣去學駕車,如果學會了,有了駕駛執照,我便可以到處去,不必事事求人了,現在祇好自怨自艾吧了。
又過了一小時了,電話仍未來,我真的心急如焚,若再乾等下去,相信我整個人也將化為灰燼了。我於是再打電話給秉倫,他還是夢囈般說:「好好地睡一覺吧,沒什麼的,一有電話我便來接你去。」說着他便收線了。
我對着電話哭出聲了,頓覺我的周圍都是黑漆一片,我被重重的包圍着,怎也掙不出去,我被困着,永遠被這片黑暗圍困着。
午夜三時一刻了,不,確實說是凌晨三時一刻才對,這漫長的兩個多鐘頭,我也不知道自已是怎樣過的,好容易才等到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我忙不及地去接聽,果然是貝兒打來的,我連忙問:「公公怎樣了?」她回答得非常簡單:「很好,剛從手術室推出來,在復原室休息。」我說:「我馬上叫秉倫載我去看他。」她說:「明天再去吧,反正他現在須要休息,不宜探訪,我們現在準備回來了。」說完便收線,不容我再說什麼了。
跟着不久,貝兒和阿李已回來了,我不斷問公公怎樣怎樣,他們說手術過程很成功,雖說是小手術,但剖腹後才發現許多腸子打了結,又有許多舊的傷口長出的疙瘩,這些疙瘩又長出一些肉芽,於是互相紏結在一起,就這樣截斷了水份的流通,情況非常危險,因此醫生要把整副腸子拿下來,把扭曲了的弄正,把疙瘩割除,排好了再放進肚子裏去,所須的時間便多了,但現在已順利完成了。
 我聽他們的報導,如此簡單,我想再追問下去,希望了解多些當時的情況,可是他們委實太疲倦了,我也祇好忍耐着,貝兒一連打了幾個呵欠說:「快睡吧,明天我們載你去看公公吧。」
 我祇好回到那冷清清的偌大的睡房,躺下那張冷清清的偌大的床,想哭卻又哭不出,許多可怕的淒涼的情景,湧現在腦海中,想起鏞一次又一次受宰割之苦,他怎能受得了?我記起昨晚當他被推入手術室那一剎間,他兩眼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清楚看見他含着淚光,這是從未有的;他是非常堅强的,絕無感情用事,這不尋常的現象,使我反覆思量。難道是一種預感?我愈想愈害怕,真的,我不能離開了鏞而生存,我也深深明白鏞為了我而活着。這並沒有誇大其詞的,阿李曾經悄悄告訴我:當他在醫院照顧鏞之時,有一天,鏞感到痛苦難堪,在生死存亡挣扎之際,他沉着聲說:「瓊須要我,我要照顧她,我不能就這樣離她而去的。」鏞,是你答應過的,你不能離我而去的!
但是,我又想到他是否真的能逃過這次難關呢?我的心不期然又不寒而慄了。試想:打開胸口,抽出全身血液,用器械代替心臟的跳動,人好像完全死去,然後割除閉塞的血管,在大腿取出待用的血管接駁上去,想起來已經够恐怖的了。更何況這次又要剖開肚皮,把全副腸子取出來,解開刮浄,然後再排好放回,再把肚皮縫合,這種血淋淋的情景,想起便膽戰心驚,叫我如何入睡?
在我最難堪的無眠的晚上,往往搖個電話給遠方的妹妹阿烏,現在也不例外,不為什麼,祇希望得到幾句溫情的說話,一些鼓勵的言詞,我的心便好像得到許多安慰,人也振奮起來了。
看看床頭的鐘,還是四時三刻,我恨它,恨它走得何其慢?起身掀開窗帘一看,外面還是漆黑一片,天呀,快些亮吧!讓我可以快些去看看鏞。
無論怎樣難熬,黑夜總會過去,白天終於來臨,天微亮,我立刻起床,稍事梳洗,阿李便載我直駛列治文醫院去了。不知為什麼,當我走到病房門口時,心裏跳動得很利害,好像自己也聽見它跳動的聲音。
病房裏,祇有一張病床,鏞住的是私家房,祇見他躺在病床上,蓋上一張單被,瘦得好像貼着在床褥上,可是肚子却是脹卜卜的,身邊也是排起許多大小不等的管子,有輸送營養的、有止痛的、有消炎的,但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條通到肚皮的透明管子,那是用以排泄肚子裏積存的水份的。
看見這情形,心如刀割,我想人怎能連續受這種苦難呢?他臉色蒼白、疲累無力,但沒有呻吟;在我看來,覺得他强忍着是更難受的。我走到他的床前,輕輕握着他的手,冷冰冰的,他無力地微微張開他的眼簾,像給我打個招呼。我真想哭出來,但我强忍着,.於是靜靜地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他瞌着眼睛似乎要睡了。我打開帶來的書來看,但如何看得入腦,我的視線不時停留在他的臉上,他微微一動,便會掀動我的心,我就這樣坐了一整天,肚子也不知道餓,直到日落西山,阿李來接我回家。
六月十七日,以康來溫開會,他很忙,我本不想把鏞再入院的消息告訴他,但婷婷在電話中卻極力主張讓他知道,我終於對他說了;他也抽空去看過他爸爸,不過,他祇停留兩天,又趕回沙省去了。
六月十八日,我照例一早便找人駕車送我去陪伴鏞,今天約到談月明載我去,她送我到醫院門口,我便獨自上樓,看見他,心裏嚇了一跳,覺得情形不對,為什麼他的臉部和手部都浮腫起來呢?是不是病情惡化?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顯得很軟弱無力、疲憊不堪、閉上眼睛、半句話都不說。
 我急忙到護士室找值日護士,告訴她鏞的現狀,她安詳地說:「不用怕,沒有危險的,醫生明天會來看他了!」我祇好依舊坐在那張我連日來坐慣了的椅子上,直到黃昏,阿咪來醫院來接我,我又要再渡過無眠之夜了.!
 可幸第二天,醫生來看過他,說他情況穩定,腫是正常的反應,果然再過一天,那些浮腫便逐漸消失了,我的憂慮也隨之而逐漸消失了!
 以後每天早晨都由朋友送我到醫院,傍晚又由朋友接我回家。有一天,我的朋友圓圓自告奮勇,要在醫院陪我一整天,我不好意思浪費她寶貴的時間,婉拒了。但她堅持要這樣做,並且說她可以帶幾本書和雜誌去看,時間一點也不浪費。她盛意拳拳,我祇好接受了。
  圓圓原名莫圓莊,是著名的專欄作家,我認識她是在一次旅行中,跟着我們常有往來,也談到一些知心的話,她很關心我們,同時也很羡慕我們夫妻相處之道。
  那天,她認真地陪了我一整天。
  以後的日子,我每天都像上班一般,日出到醫院陪伴着鏞,日落才回家,不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些,因為鏞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真慶幸,鏞又一次戰勝病魔了!




















 (廿三)喜獲新生
  
六月廿六日(星期五),鏞終於勇戰病魔而獲勝,回到家裏來了!半個多月來,這個死氣沉沉的家,頓時顯得生氣勃勃,而我在這個時候,心境平靜下來,才感到一身疲乏,軟弱無力,可不是,我是四月間才做了心臟搭橋的大手術,跟着是鏞做同樣手術、跟着他又做胃的手術、跟着他再做腸的手術,他三番四次被病魔折磨,但我在整個過程中,每天都歷盡驚濤駭浪,沒有一刻安寧,睡不能入夢,吃不能下咽,更談不到什麼病後的補養了,現在有如一個長跑健將,跑過一場劇烈的馬拉松競賽後,才發覺剛才已出盡全力,此刻筋疲力盡,有如一個洩氣的皮球了。
  星期六那天,我累得連下樓也像沒有氣力似的,因此我要求艾美莉多做一天,另給薪酬,以為可以代替我跑上跑下,也可以做點有營養易消化的東西給鏞吃,誰知她並不如理想,一切還是要我操勞。
  晚上,表弟和表嫂來探望我們,跟着阿李等也來了,阿李為了使我安心一點,便留在我家陪伴.艾美莉早已回家去了。
  星期天早上,我雖然仍然非常疲倦,但我還是一早起床給鏞做早餐,中午,阿咪買了一些青菜和肉,特意來為我做午餐,她對我的確不錯,由這次在病中更顯真情。
  鏞出院後第三天,以康一家從沙省來溫渡假,看見兩個孫兒長大了,尤其是那個大的繼聰,更是高大壯健,小的繼穎,聰明敏捷,看見後輩的成長,老懷怎能不安慰呢?
  多個月來,臉上被陰霾密佈的鏞,也展露笑容,好像太陽出現了。這個家現在充滿了朝氣、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和諧、充滿了樂趣、充滿了笑聲了。
  在以康一家人停留的日子裏,我們很少外出,每天飯後,以康定必陪着他的爸爸在門前散步,鏞漸漸已能慢步兩三間屋位了,兩個小孫子前後護衛着,有時我也參加,浩浩蕩蕩,像大軍出行一般,整條勒拿嘉臣(Lackner Crescent)都給佔據了。鏞像一名為國受傷、光榮凱旋的大將軍,前呼後擁,羡煞旁人!
  鏞這次真的戰勝了,臉色漸漸紅潤了,胃口也漸漸開了,他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去飲茶。而我對人生再次恢復信心,覺得世界還是很美麗的。
  更使我喜上加喜的,七月七日,阿烏和她的夫婿錢世果真踐約由澳洲雪梨來探我們了,她們祇停留四天,因為以康一家還住在我家,所以她們早已訂了列治文的Excutive I nn歇宿,但白天一早就來看我們,一同玩樂。七月十日是我們結婚五十五週年紀念日,我們雖然祇在家裏開一個小型的聚會,但也十分熱鬧,參加的除了以康一家和阿烏錢世外,還邀請了表弟表嫂,談月明姊妹也來參加。這個歡樂的場面,一掃過去兩個月來的憂鬱、沉悶,人生真是有起有伏啊。
  阿烏和錢世停留了四天後,七月十一日她們起程赴多倫多,大概一個月後會重臨溫市,到時便會住在我家了。我們再見之期不遠,所以我倒不覺得臨別依依,再過兩天,以康一家也回沙省他們的家去了,我們又回復那種寧靜生活了。
  每天早上,我和鏞外出散步,他步履穏定,可以繞屋前那一列屋子走一個圈子也不覺得太吃力,他實在康復得很好,甚至那個來照顧他的護士也這麼說他已是一個健康的人了,此後她也不必再來了。這給鏞一個很大的勇氣,所以在廿五日星期六那一天,他趁着晴朗的天色,試行駕駛。這些日子來沒有開動過的車,現在還是非常聽話,他駕輕就熟,一會兒便在附近打了一個圈子回來,陪伴的當然有我。
  鏞對駕車已有十分信心了,八月二日,他載我出遊,先到列治文的GaryPoint Park,(俗稱日本花園)後又在隄岸散步,跟着駕車繞過漁人碼頭,然後沿着第二路隄岸公園回家,回家後,他還不.覺疲倦哩,多麼可喜可賀啊!
八月八日,是我一個非常重大的日子,我渴望要見的人都來了,阿烏錢世再來了,而弟弟國雄也同來了。有什麼比久別重逄更高興的,他們通通住在我家裏,我們有說不盡的話,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們還有許多許多要說的,怎麼這樣快又到他們要離開呢?
當然他們遠道而來,除了探我,還在乎遊山玩水,十三日阿烏和阿雄到域多利去了兩天,回來後阿雄便先回港了,因為他的愛人瑞褀近年來身體不大好,他不放心她一人在家,所以他要趕着回去了 。
至於阿烏和錢世於八月十五日和他們的朋友到黃石公園去了數天,回來不久,他們的兩個兒子和媳婦也都齊集溫哥華,於是舉家乘郵輪到阿拉斯加渡假去了。想起阿烏童年的苦況,到今天能得此享受,都是靠她的聰明才智,加上努力奮鬥得來的,我為她而感到驕傲。他們從阿拉斯加回來後,兒媳各自回家了,而阿烏和錢世又到美國探望次子錢穎去了多天,回來便一直停留到十月一日,才返回澳洲雪梨去。我和阿烏能有這個較長時間的聚會,該感謝上蒼的安排,或許是上蒼特意給我補償我們大病時所受的痛苦吧?
想起國雄與阿烏,他們對我的人生影響很大,阿雄是在上海時,助我渡過一段生活艱難的日子,和我分工合作照顧初生的婷婷。而阿烏在香港助我完成我的夢想,創辦《兒童報》。如果當時沒有她的鼓勵和支持,恐怕就更難成事了。
如今,我們三姊弟妹各有所成,國雄在香港是一間著名私校的校長,做了數十年,近兩年才退休;阿烏自中文大學畢業後,先在社會福利署任職,繼轉入理工大學擔任幼兒教育講師,後升為高級講師,直至退休。我們一直以來,都各盡所能,努力不懈,相信慈母在天之靈亦可安慰了!



阿烏與國雄



  (廿四)從金婚說到新婚
  
現在已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份,一切都似乎安定下來了,鏞的健康一天比一天好,我們也回復了往日的社交活動,常常約朋友出外飲茶或吃自助餐,並且計劃參加郵船旅行了。而靜下來的時候,我除了練練字,彈彈琴,便喜歡冥想和回憶,回憶過去,想想將來...我不期然又想起五年前兒女為我們舉行一次的金婚宴會。那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日,設宴於列治文尖東酒樓,筵開四席,雖屬小型,但十分溫馨,那次還意外地請到一對不速之客,就是小鬼(原名鄧瑞蘭,我們暱稱她為小鬼)夫婦參加,我和她認識於戰時的桂林,我們一同工作於税局,那時我還未結婚。我結婚後她是第一個到我的小新房來探我的,現在她竟能參加鏞和我的金婚紀念,見証我們五十年的婚姻,難道這不是天意的安排?
  由於她使我不能不聯想到鏞和我的新婚:那是一九四三年,我們認識於香港、重逢於曲江、再遇於桂林,由認識而至了解、由了解而談起戀愛,得到雙方家長同意後,我們準備結婚了。那時我們都是窮光疍,祇能因陋就簡;事先我們拍了一張雙人照,那是我們第一次拍的合照。我穿一件算是最體面的花布旗袍,鏞穿他那套僅有的 白色沙士堅西裝。我還記得拍照後,他就把那套西裝售給故衣店,換得三佰元大洋,我們就用這些錢,買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並且付了一個月房租、一個月按金,餘下的錢,用來登了一天報紙,還到柳州去玩了兩天一夜,當作蜜月旅行。那是七月十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還記得柳州之夜,也是我們新婚之夜,我們投宿的客棧,設備之差,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那個細小的板間房,祇擺着一張板床,上舖着一些禾稈草之類的東西,床上放着一張陳舊不堪的薄被,硬似薄餅,相信裏面孕育着不少虱子蟑螂之輩,我們連觸摸也沒有膽量,還敢躺下去嗎?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旦了。我們的蜜月旅行是這樣開始也是這樣結束了。
  第二天,回到桂林,鏞又要趕着回穿山電台工作,而我也要到稅局苦幹了,我們再次見面,就要期待一個星期後了。因為鏞住穿山,我住市區,若由穿山到市區,走田基小路,最少要走一小時,所以鏞要到週末才出來一次,每次出來,先穿膠鞋,而把那雙皮鞋帶着,到城裏跟我逛街時才穿上....鏞曾問:「為什麼要選他這個窮小子?」我緊緊握着他的手說:「在這個抗戰時期,誰不窮?不窮的,祇有那些貪官污吏、奸商和賣國賊,我才看不起那些人哩。我們雖窮,但志不窮,祇要我們互相努力、互相勉勵、甘苦與共、今生今世、我願與你偕老!」想到那時的困苦,面對金婚的豐盛,五十年來我們真正做到如我許下的諾言:甘苦與共,與子偕老,經過萬千艱難,才能使日子過得這樣美麗。
    人們說:十年世事幾番新,但是我認為世事的變遷,何須十年才來幾番,有時在頃刻之間,已千變萬化。試想我們自金婚紀念後,至我們生病與死神搏鬥祇是短短五年間,已發生了不少事故了,其間有喜亦有愁、有樂亦有憂,說到樂,那時鏞雖已有心臟病,但並不嚴重,表面看來,他完全是健康的,所以我們趁着還有足够的體力,又有一點餘錢,更有的是退休後的悠閒日子,我們曾多次出遊,享受人間的樂趣,也可以說今生無憾了。
  記得一九九三年六月二日鏞和我我先飛倫敦,乘坐郵輪到北歐和俄羅斯的聖彼得堡作半月之遊;跟着同年八月,我們又和女兒一家四口,(女兒還未離婚)乘輪到墨西哥去;一九九四年,我們和女兒與及孫女貝兒孫子秉倫參加大通旅行社組織的西班牙、葡萄牙、和北非摩洛哥等地的旅行團;一九七五年三月我們先到香港,後到澳洲,與陳炎生乘船遊大堡礁,然後回港又暢遊大陸;是年七月,我們回溫不久,倦容未減,我們又和女兒還有她的一雙寶貝兒女起專程到瑞士觀光了;一九七五年,從瑞士回來席還未暖,我們再度束裝待發,往東部看紅葉了。這次行程,遍歷加東
(瑞士日內瓦街頭)
和海洋四省,紅葉滿山遍野,美不勝收,我跟團友蘇菲亞(Silvia)學習攝影,她是攝影發燒友,因而引起我日後對攝影的興趣。一九七六年二月,我單獨和鏞赴夏威夷和貓兒島渡假,行程稍感孤獨,但也樂在其中。同年的九月廿六日,我們和談氏姊妹,楊氏夫婦乘搭太陽公主號郵輪經巴拿馬運河,暢遊沿岸名城,這次同行者眾,所以十分熱鬧。適值中秋之夜,明月當空,我們在甲板上賞月,嚐着我們預帶的月餅,還取了船上的水果,煞有介事地歡渡中秋。其後,我們原已定了和女兒乘郵船專程到挪威海岸一遊的,據說那裏的海岸線最長、海灣特別曲折、景緻特別幽美,可惜祇因鏞正在等待做心臟手術,祇好取消原意,專心等待排期。自此以後,我們再沒有外出了。經此浩劫,人突然衰老了,尤其是鏞,他經過那三次死裏逃生般的手術,更加變得羸弱,行動不便,我們更少遠行了。祇和兒子一家兩次乘坐郵輪,一次到阿拉斯加、另一次到墨西哥,每到一處,鏞都沒有上岸,但那時的他比現在還好,走路祇是腰稍彎,還不須扶拐杖,這幾年更不行了!
  自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八年這五年間,我們遊歷過不少名勝古蹟,也算是人生樂事;祇是女兒二十多年的婚姻在一九九六年宣告結朿,說實的
( 芬蘭公園中的天然豎琴)
不愉快在一起,倒不如愉快地分開還好。
  我女兒離婚後,便立刻回港工作,幸運地她的舊顧主中華電力公司給她一個中級職位,待遇還很不錯,她不特可以自給,更可以扶助她的兩個兒女成才。人生總不免有缺陷的,幸而她善於自處。
  我們最初移民的目的,是因為有女兒在這裏,可是我們來了,她又回流了,雖然每年她都回來兩次探望我們,但與初願有違,所謂天意弄人,實屬無可奈何之事,我們祇好安於天命了。
與兒子一家乘船赴墨西哥(2000年)



 (廿五)喜氣洋洋慶鑽婚 

時間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金婚到鑽婚,轉眼便是十年了,我由半白的髪變成滿頭皆白了,而鏞走路由微彎而變得很彎、差不多成九十度的直角,且非扶杖不行了。其實他已是非常强勁的了,不然,在五年前,他備受病魔的折磨,早已倒下來了。到今天他雖然走路有點困難,但還能駕車出入,大小事務,還能親自處理。我們的確已老去了,但也不能不安於現實、滿意於現狀;人生就是如此,由孩提以至於成長、由成長以至於衰老、由衰老以至死亡、這是必經的階段,誰也不能逃避的。我們現已處於最後的階段了,但我們又有何憾何怨?眼見年青一輩逐漸長成,兩個外孫:貝兒醫科畢業後,專攻內科,畢業後,並已進一步專研心臟,也已兩年了;秉倫變得勤奮好學,和往日的懶散愛玩的個性判若兩人,他大學畢業後立志要學醫,雖然第一二年落第,但他意志堅定,相信終能考上的。至於兩個內孫,繼聰已讀至高中,快進大學了;繼穎也讀初中快進高中了,他們幼時對音樂都經過嚴格訓練的,繼聰已考取小提琴十級試,而繼穎學的是鋼琴,已考獲八級試了,看見他們學業有成,我們怎能不老懷安慰呢?
我們能够雙雙攜手踏入這個新世紀,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我們的福氣,更何況經歷過重重險阻,還能屹然不倒,確是奇蹟。當面臨我們結婚六十週年的紀念日,鏞和我都興緻勃勃地來籌劃一次盛會。一則紀念我們甘苦與共的悠長六十載;再則為我們勇戰病魔而獲勝來個慶祝。雖然我們結婚是於一九四三年,但我們決定提前一年舉行,因我們年事已高,健康一年不比一年;而且二零零二年是一個好年頭,要一千年後(即三零零三年)才再有這樣奇妙的年份,於是便決定提前一年舉行。
這次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切全靠自己,經之營之,早在四個月前已著手籌備了,首先我們到那間慣熟的酒樓(統華大酒樓)訂下酒席和場地;然後設計請柬及回條;全部由電腦印製。跟着由譚松壽老師介紹專人錄製紀錄片、然後又約專家計劃佈置場地、訂製結婚疍糕、定製送給參加者的紀念品(媳婦麗娥剛好開始了她的事業,專製一些紀念品,所以我們向她訂購了八十個香囊)一切都做得很完滿了。請柬發出後,有些回條寄回來了,都是答應參加的。有鏞的舊同事,其中李鏡樓也答應和太太從多倫多來參加了;也有我的舊日的小朋友和現在的新朋友、我至愛的妹妹阿烏和夫婿錢世也從老遠的澳洲雪梨也來參加了;女兒婷婷從香港回來、兒子一家從愛民頓回來,可謂濟濟一堂。計算人數,超過七十,我們定了七圍酒席,都用上等菜色,每圍八佰多元。
我們聲明不受禮物,祇收賀金,全部作捐輸之用,最後收到一筆賀金,我們再捐出八千多元一起捐給各慈善機構。這次慶祝,共用去加幣二萬多元,回想當年結婚祇用大洋三佰,真有天淵之別了。
當晚的節目,有我的致詞,其中有一段說到我和鏞相處的感覺,既不是激烈的咖啡、也不是香濃的可可,而是一杯可以解渴的清水。這是真的,我和鏞多年來相處都有如君子之交,我們都非常關心對方,但從沒有熱情如火的表現.也許鏞是一個內蘊的人,什麼都深藏不露吧?
至於司儀,則由兒子以康和媳婦麗娥一同担任,他們非常合拍,正所謂夫唱婦隨;女兒婷婷負責朗誦,以她極少接觸中文,能完滿交差,甚是難得。其餘有嘉賓演講,我請了兩位著名作家阿濃和圓圓担任,演詞都各有特色,然後又放映錄影帶,大家都非常欣賞,參加者都讚賞鏞和我的魄力驚人,而我們自己也躊躇滿志哩。
回首當年,失去的是青春,而得到的是一切經歷和生命的延續!

附錄女兒婷婷朗誦的詩
  
爸媽頌

爸爸像金色的太陽,
  照耀我們的生命。
媽媽像銀色的月亮,
  黑夜給我們光明。
 
不怕那千山萬水,
  又何懼荆棘滿徑。
為的給我們保護,
  從襁褓以至長成。

我們偶爾生了病,
  媽媽睡也難安寧。
爸爸雖故作鎮靜,
  半夜起來不做聲。

付出千鈞無止境,
  不計回報似輕煙。
一點關懷和慰問,
  已感到喜不自勝。


雖未能晨昏定省,
  但心中從未背棄。
你們慈愛的容顏,
  和那浩瀚的恩情。

還有再三的叮嚀:
  要踏實又要坦誠;
要克苦又要勤奮;
  更要把困難戰勝。

好爸爸、好媽媽,
  我們銘刻在心靈。
並且努力去實踐,
  奮勇地奔向前程。

現藉這個好日子,
  獻上我們的心聲:
希望你們能鑒領,
  我們這一片熱誠。

祝爸爸和媽媽:

一如東海之福厚;
  二如南山之壽永;
三如松柏之常青;
  四如鴛鴦之戲泳。

冀三千六百日後,
  為七十週年誌慶。
親朋再聚一堂,
  盛況比今番更盛。
 
節目還有切疍糕;鏞獻給我六十朵粉紅色的玫瑰,使我甜在心頭。我還記得在我們金婚時,女兒和兒子設計要爸爸獻給媽媽五十朵紅玫瑰,我把那五十朵紅玫瑰製成乾花,到現在還插在客廳的花瓶裏。這六十朵粉紅的玫瑰更是難能可貴,我將特別珍惜它。
 
這個慶祝會,在一片歡樂與掌聲中結束;但那一片歡樂與掌聲卻永遠留在鏞和我的心裏。



編 後 記

我寫這些記載,一共二十五篇,由第一篇至第二十一篇,是在我病後半年根據病時每天在日歷所簡錄的和記憶所及的而寫成。俟後,便擱置一旁,幾已被遺忘了!如是經歷一個舊世紀的末年,又到一個新世紀的開始,今年已是二零零三年了,偶然重讀,倒覺有情有義,真摯可人,於是動心,欲繼《兒童與我》一書後,嘗試再出此書,而且給它定名為《闖出新生命》。
 至於由廿二篇至廿五篇是後來補寫的,數年之間,世事已很多變化,即使在寫這篇後記時,也有不少已在變化中。不說別的,今年以康帶着兩個兒子來看我們,我發覺長孫繼聰長高了,健碩了,成為一個有型有欵的青年了,暑假後,他就是大學二年級生了;幼孫繼穎也長高了,他還是乒乓球選手,代表省出席溫尼伯的比賽,以康麗娥也放心讓他自己跟團而往,這証明他真的已長大了。以康在一年前,受阿伯特(Alberta)大學禮聘,舉家遷至愛民頓定居,麗娥再也不是往日一般祇懂做家務的家庭主婦了,她創立自己的事業,終日忙於經營她的精品店,所以忙到沒空來看我們了;至於今年以康已升為阿伯特(Alberta)大學電腦科學研究學院副院長,工作更忙、責任更重了。我想:加薪同時也加辛,不過這總是叫人興奮的好消息。
 婷婷六月分回來看我們,她的工作依舊十分忙碌,但無論如何她都要回來看看我們和她至愛的兒女。惟一使她感到興奮的是貝兒考獲加拿大內科醫生執照;而秉倫又已考上卑詩大學醫院,他可以正式學醫了,他將會成為一個救世救民的好醫生。
 說到我至愛的妹妹阿烏,在七月間,單獨抽身來看我,其實她和錢世於六月初便已到了三藩市,探望他們的次子錢穎和媳婦還有那可愛的小孫女,妹妹是偷空而來的,令我非常感動,惟一使我擔憂的,就是她的健康已不如前了。
 至於鏞和我,雖然有着許多小毛病,但所幸還可以支持,祇有這一點算是變化不太大吧?但又有誰知道明天!
 這本紀錄總算勉强完成了,除了感謝鏞盡心盡意為我詳細較對外;我更要感謝譚松壽老師給我作最後的一次校正與及編排、設計和印刷;我還要感謝我的表嫂鄭曾慕珍女士代為解決釘裝上和其他的種種困難。我相信微他們之力,這本紀錄冊子是難以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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