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18, 2007

戰 火 浮 生    

  
   姐姐家裏有許多好東西 
             ──阿濃──

  有些前輩姐姐們,家裏有許多好東西,有新的也有舊的,使後輩為之瞠目,為之驚艷。
  新的可以是電子產品,純裝飾的假髮,整套香熏治療的器皿和教你做瑜伽的DVD。舊的可以是手工精緻絕倫的銀鐲,料子繡工同樣高級的旗袍,從樟木做的箱子和雕花首飾盒子裏拿出來,使人禁不住發出「噢!」「噢!」的驚歎。
  溫哥華劉姐姐家裏的好東西也很多,像變戲法似的取之不盡。
  才聽說學會了車衣,縫製了全屋的窗簾;又聽說倉頡輸入法打得飛快,自己製作了幾本新書;那邊廂她又開始學鋼琴,琴老師比她的孫女兒還年青,有一天如果她送我個人演奏的CD,我絕不會覺得奇怪。
  她從舊的故事匣子裏拿出一個小狗碧琪的歷險記,出版社重新包裝後,這一代的小朋友讀得像他們祖父當年一樣著迷。她把當年關於兒童文藝這門學問的講話,編成一本《兒童與我》,一讀之下你就會覺得真有道理。在與老伴差不多同時接受心臟大手術之後,她的健康跟她的寫作精力恢復得一樣快,記述這次夫婦同闖醫療關的《闖出新生命》又打印出來。幾個星期不見,她又拿出一本新書《我的大半生》是個人歷史紀錄,也是香港兒童文學珍貴的歷史資料。
  當大家以為劉姐姐大半生所從事的都是兒童文學工作時,她神奇地拿出一本小說稿來。一讀之下,真想不到是她的作品。這批小說寫於上世紀四十年代(那時我才是個矇懂的小學生),其中人物性格的刻畫,氣氛的渲染,情景交融,還有不時出現的幽默筆觸,都使我一次又一次在心裏說:原來劉姐姐曾經是一位有才氣、有理想的文藝青年。她如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歷史,描繪了那一代人的遭遇和命運,表達了對和平、自由的嚮往。唉,真的想不到!
  我知道在這本書之後,她隨時又會拿出甚麼使我們睜大眼睛的東西來。因為姐姐家裏的好東西多著呢!
  
  










★ 這本書是怎樣誕生的 ★
★    代  序
  在偶然的一天,的確是非常偶然的,閒著無聊,翻箱倒篋,毫無目的地去找尋,找找尋尋,也不知何所需,何所求,說真的,我實在無所需,也無所求,人生到了我這把年紀,已看透一切世情,了無牽掛,物質之於我,視如塵土,金銀珠寶,亦作等閒!
  就在有意無意之中,突然給我發現一些塵封已久的東西,於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厚厚的積塵,露出本來真面目,使我仿如老友重逄,喜出望外,終於找到我要找的至寶了,非金亦非銀,非珠寶亦非稀世奇珍,祇是一束發黃的紅色直間的草紙而用毛筆寫成的舊稿,細讀之下,已是半個世紀前寫的東西了!
  記得那時我才是十八二十少年時,剛好遇上抗戰時期,日軍侵華,張牙舞爪,眼見同胞顛沛流離,生靈塗炭,不覺義憤填膺,恨不能投筆從戎,祇有發洩於文字,於是振筆疾書,一舒當時所見、所聞、所想和所經歷,雖文筆稚嫩,但真情流露,毫無矯飾,其間發生的悲歡離合事,再讀也使我感慨萬千,一切彷如昨日,於是決意重新打印,結集成書。但找出的祇得七篇,其中一篇《別》的原稿已贈給中文大學圖書館收藏,幸得馬輝洪先生義助影印,遠道寄來,使能完成全書,也就完成我的心願。這份情誼,使我铭記!
  全書由我親手打字,錯漏難免,承蒙阿濃、譚松壽先生和我的外子楊遠鏞先生不辭勞苦,加以校對及校正,經過多重篩選,使錯漏減至最少。若非他們之力,實難至此,
  最使我感激和感動的,阿濃在百忙中,抽出寶貴時間,為我寫序,讚美之言,使我汗顏,但亦給我鼓勵。因此,我要說一聲:「阿濃,謝謝你!」  













         命 名 記

   人怕改錯名,所以當一個嬰兒出生,父母或長輩便為他(她)擇定一個好名字,要配合天時地利人和,天干地支等等,因為名字是跟隨那人一生一世的。其實一本書的誕生,也需要一個好名字,尤其是那些名作家,因為一本名著不特暢銷於當世,還可流傳於後代,好像《水滸》、《紅樓夢》、《鏡花緣》、《老殘遊記》、《聊齋》等等。而我這個無名小卒,寫了這麼幾篇小東西,既不希望發行以公諸於世,更不會妄想可以流傳於後,祇為了個人興趣,計劃自製成書,贈與至愛親友,書總得有個書名的,於是擬好了十多個名字,總覺得不太適合,不是太高深,便是太庸俗,不是過於側重內容,便是離題太遠,給孩子取個好名不易,但為一本書定個恰當的名也很難!
  那天,突然接到譚松壽老師的電話,他說:「我看過你那幾篇小說,故事都是發生在抗戰期間,就叫它做《戰火浮生》如何?」我一聽之下,覺得這個名字非常恰適,既符合內容,又引人的追思,於是連忙謝謝了他,決取名為《戰火浮生》。
  說到這幾篇小說,雖不是寫礮火連天的戰地,但是描述一般老百姓受盡八年戰爭(1937-1945)的痛苦,東奔西跑,妻離子散,反映了戰爭之遺害,是一幅戰亂的浮世圖。現逐一略為介紹:
  《孕》雖然寫在戰後,似乎與戰火無關,殊不知那個時期多災多難的中國,抗戰結束,而內戰又起,官府貪污,物價一日數漲,民不聊生,故事主角易文,對生孩子懷著猶疑、恐懼,這恐怕也是當時一般小市民的心聲。
  《別》這篇卻深刻地描繪了當時作為小公務員的苦況,那一家六口,原可安居長沙,想不到由於戰事,指揮失誤,長沙一場大火,燒毁家園,幸而得保性命,逃難至曲江,男主人當了一個小公務員,微薄的薪水,無法維持一家的生活,他祇好讓妻子兒女回鄉,由曲江經衡陽而返長沙,故事充滿妻離子散的離情別緒,感人肺腑。
  《某局長的訓話》是以嬉笑怒罵的筆觸,描繪了當時官場的腐敗、貪污、無能,而那一羣下屬,庸碌無知,祇知奉承,不知辦事,上有好者,下有甚焉,祇是所貪大小不同罷了。
 《上帝的女兒》這是一個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一對年青男女相愛,卻因為女的篤信上帝,以為一切都是上帝安排,沒有勇氣衝出那範疇,甘願下嫁一個她不愛的人,後來還跟隨那人遠赴瓊州,抗戰期間,她捱盡辛酸,受盡折磨,雖有機會讓她逃出生天,可是她己經像一隻沒有翅膀的小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小樓風雨》描述一羣有血氣的青年,因為不甘在日軍鐵蹄下生活,逃到後方,組織一個眾人的家,過著艱苦的生活。可是突然來了兩位思想腐化的人,一是一位男的太太,一是一位女的未婚夫,自從他們住進後,弄得滿樓風雨,家無寧日。雞犬不寧,結果那女的毅然出走,而另一個女的,受不了那陰霾密佈的氣氛,得到她的愛人的鼓勵,毅然遷出那個往日充滿理想,互相鼓勵,互相學習的環境,而這個眾人組成的家,就不幸而解散於無形了。
  《祖母》描寫兩代思想的分歧,祖母愛她的孫女是狹義的,她一生人祇愛她的孫女一人,而她的孫女對愛的看法是廣義的,她愛她的祖母,但她更愛全人類,在熱愛國家,熱愛人類的大前題底下,她放棄私人的愛,離開溫暖的家,奔上前線,抵抗强敵,當抗戰期間,不少熱血青年,大都作如此犧牲的。
  《四姨太》刻劃當時的貪官污吏,祇圖個人利益,妄顧國家淪亡,更有甚者,他們恃勢凌人,欺壓弱小,滅絕人性,强搶婦女供其滛辱,四姨太便是其中可憐的一個。當敵人攻打進城,他們走得比老百姓還快,四姨太由於失寵而被遺棄,她終於覺醒了,她放棄了一切,隨著大隊走上前線,得到她的新生。
  《小孤女》戰爭給人留下的傷痕,是無法彌補的,戰爭令生靈塗炭,做成無數的孤兒,這個故事的小孤女,遭遇的悲慘,身世的可憐,都是戰爭所害的,她本來有媽媽、哥哥、姊姊、祖母還有姨媽,為了逃避敵軍,她們跑到一處充滿山林瘴氣的鄉村,親人相繼死亡,剩下她孤伶伶一個,她年紀又小,寄人籬下,受盡欺凌,幸虧憑著她頑强的鬥志,過人的堅忍,終於苦盡甘來,戰後和兄姊團聚。
  這裏的八篇短篇小說,己略為介紹過了,雖不是轟轟烈烈的戰爭故事,但都直接或間接與戰爭有關,或受戰爭所影響,故譚松壽老師賜名為《戰火浮生》,實甚恰當,特於此以示謝意。



















  
  戰 火 浮 生 目 錄
   
(一) 孕
(二) 別
(三) 某局長的訓話
(四) 上帝的女兒
(五) 小樓風雨
(六) 祖母
(七) 四姨太
(八) 小孤女


  

 感言: 沒有崎嶇,不知平坦之易走;
     沒有苦澀,不知甘甜之可口,
     沒有艱辛,不知安逸之舒適;
     沒有戰爭,不知和平之可貴。


 謹贈        先生留念

 敬請不吝賜教
    



        劉惠瓊





        易文由丈夫伍少明陪伴著到醫院檢查。
  她躺在那鋪著白被單的診病床,任一位年青的實習醫生把她當作實習物,在她的肚皮上,用聽筒聽了又聽,用手指按了又按,多難為情啊!她的臉都羞得漲紅了,她不敢面對那年青的醫生,悄悄地把手帕遮掩著臉兒。
  那位年青的醫生若無其事地完成了任務後,還輕輕地扶起了她,請她坐在他的寫字枱旁的一張椅子上,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是的,不錯,恭喜你,你快做媽媽了!」
  那是真的了,伍少明和她所猜的完全中了。她出了診室,把剛才診斷的經過詳細地告訴了她的丈夫,伍少明聽了。心中暗喜,不期然露出微笑來。這一笑,卻使易文生氣了,因為在易文感覺上,這是他勝利的笑,她記得少明常常向她取笑說:「你漂亮,那些狂蜂浪蝶,還以為你未結婚,向你追求,我妒忌!」他以為有了孩子,那些狂蜂浪蝶自然會飛走的,現在他似乎得償所願了,所以笑,易文狠狠地望了他一眼。
  少明知趣了,馬上收歛了笑容,溫柔地問:「文,你又生氣了,你不喜歡孩子嗎?是不是怕麻煩呢?」
  易文還在生氣,沒有理會他,少明的笑意全消失了,一路上,各有懷抱,互不說話。
  易文心裏想著:完了,什麼都完了!從前的夢想,都煙消雲散了!
  她記得曾經有個同學問她:「易文,你結婚也三年多了,為甚麼不生一個小孩子來陪伴一下呢?」
  她當時還非常自負地說:「好的,我也很喜歡小孩子,不過不是在這個時候,第一,生活未安定、第二,我的學業未完成,我和少明還有許多理想尚未達到,況且我們還年青,再過些時候也不遲啊!」 言猶在耳,想不到自己竟然自食其言。
  說到理想,她不期然想起一個人來,使她更覺慚愧和難過,那人對她可說不特是敬愛甚至是崇拜,為了她的一番激勵,竟放棄回到安穩舒適的家而流浪到那遙遠的地方,為的是投奔革命的激流。她要不是為了祇差一年便大學畢業,也會憑著當時的一番熱血,随著大隊到前方去了!
  她輕輕地嘆息著,偷偷斜視一下那默默然走在她身旁的丈夫。
  他看起來多瘦啊,這是為了生活的困苦,為了不痛快的工作,為了收入捉襟見肘,為了成全她讀大學的志願,更要節衣縮食,結婚三年以來,從沒有給她一點憂慮,半點煩惱,得夫如此,夫復何求?
  為了她求學的方便,也贊成暫時不要生兒育女,然而,那天晚上,是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的晚上,也許他太衝動了,一股熱氣直噴她的耳邊,聲音在發抖說:「文,給我...給我生一個小孩吧!!我快到三十了,年老時無兒無女多麼的寂寞啊!」
  她迷惘了,她的心狂跳了,她軟弱無力了...
他熱辣辣的嘴唇吻著她的臉,舐到她的臉是濕濡濡的,他吃驚地說:「文,怎麼啦,你流淚了,你不愛我嗎?不願意我們有個愛情結晶嗎?」
  她嗚咽著說:「不,我太興奮了,也許是太快樂吧,我愛你,我永久愛你!」於是她又被他緊緊地抱著了...
  從醫院出來,現實的問題重重地壓迫著她,她想:有了孩子,如何可以完成大學的課程,說到理想,更如何可以去追求,此後,祇有困處斗室之中,哄孩子、餵奶、洗尿片...多無聊!
不覺嘆了一口氣。
  她側頭偷看一下她的丈夫,他似乎也在想心事,祇見他的高額角上賁起的像蚯蚓似的青筋,就知他正在深思著一些嚴重的問題了,因為他習慣是如此,她是最了解的。
  恰好在這一刻,他突然轉過頭來望著易文,她故意側了頭望向別處。
  「文,我太對不起你了,記得那天晚上,是六月九日的晚上吧,你流淚...」
  易文心裏說:「原來你也在想那件事!」
  「文,我想清楚了,我們暫時還是不要孩子好些,以你的聰明才智,趁年青時多讀點書,將來必定有所作為的,不應為了孩子而阻礙了你的前途。我想起從前那位博學多才的女教授,一個女子祇要教育得好,她的成就會比男的還强,譬如你,我總覺得比我聰明多了,你以同等學歷,考進大學,讀起來比誰的成績都好,文,我不該累你,真的,一個女人有了孩子,什麼都完了!我倒想出一個辦法來。」
  易文急著問他,他痛苦地咬一下嘴唇:「打掉它!橫豎日子不多,它還沒有知覺的。」
  易文低下了頭,沉默了,她的血彷彿凝滯起來,她感到一個可愛的小生命正在她的體內孕育著,她負起一件神聖的任務,怎可以做個懦弱的臨陣退縮的逃兵?想起家裏的黑母鷄,每次生完了疍,便拍著翅膀驕傲地叫著:「咯咯,咯咯!」彷彿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任務...
  她不想放棄她的偉大的任務,因此她反對少明的提議說:「不要這樣做,那是一個生命,可愛的生命,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是我們的後一代,我怎忍心殘殺它?」
  「但是,那將會帶給你許多麻煩,會防礙你讀書的計劃,更無可能去談理想了。」少明懇切地說。
  「理想」這兩個字,果真大力地震動了易文的心弦,她想起許多往事,她曾對「理想」許下了諾言,她要為人類爭取達到自由平等,為人人有豐衣足食,她鑽研理論的書本,而且曾經參加實際的運動,現在壯志未酬、工作未了,便回到廚房裏去,把「理想」抛諸腦後,這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的初衷,不,她不能這樣的,她是一匹戰馬,不是家裏的那隻黑母鷄。
  於是她表現得非常堅決地說:「你說的非常有道理,明,祇要你同意,我是不會反對的,就打掉它吧!」
 「但我又顧慮到你的安全了!」少明憐惜地說。
  「不怕的,日子還淺,不會有危險的,我也不怕,你不用擔心。」
  回到家裏,他們急忙翻閱報紙,找那些刊登婦兒科醫務所的廣告,因為正式醫院是不會接受這種手術的。
  終於找到一間婦科診所,認為是較為理想的,他們忘記了疲倦,立刻起程,按址趕到那兒,是在一層普通樓宇的一樓,地方不大,倒也清潔,接待他們的是一位看來三十來歲穿著白袍的女士,大概是這裏負責的女醫生了,招呼他們坐下,便似乎習慣性的知道他們的來意了。
  她請易文進入診療室,循例又是一番檢驗,真難為情也難過,這種事太討厭了,打掉它!易文的決心更堅定了。
  女醫生檢查後,帶著神秘的笑容說:「恭喜,你有喜了!」
  「多討厭,這樣的嘴臉!」易文心裏罵著,臉上卻堆著哀求的笑容說:「醫生,有一件事求你,我正在讀書,還差一年便畢業了,我的丈夫...」
  「丈夫?」那女醫生用懷疑的眼光望著她,打斷了她的說話。
  「不是丈夫是什麼,難道是我偷的漢子嗎?」易文心裏恨恨地說,但聲音仍保持著溫和,繼續說:「是的,他是我的丈夫,我們結婚三年了,這是第一次有的孩子,是意外的,我還沒畢業,他又快要出國留學,我們流落異鄉,無人照顧,所以...所以我們想不要了。」
  「不要?」那女醫生狡猾地睨她一眼,「很危險的。」
  易文乞憐地說:「我不怕,祇要你肯替我做,一切後果由我們負責。」
  「這個,這個是犯法的,不過...」狡猾的女醫生故意作為難狀,實際是想抬高價錢罷了。
  他們在無可奈何之下,唯有忍痛滿足女醫生的貪婪,放下了訂金,說好明天再來這裏施手術。
  「少明,為了我們的前途,也為了我們的理想,我們是應該這樣做的,可不是?」
  少明點點頭,沒說話,他又在想心事了,
  易文似乎得到解脫了,輕鬆地跳躍,好像小鳥飛出了籠,在她感覺上,似乎已回復為一個青春的充滿活力的少女。
  她帶著興奮的心情回到家裏,那黑母雞好像在等待著她,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她一開門,黑母雞便拍著翅膀,「吱咯,吱咯」地從窩裏一躍而出,窩裏又新添一隻新生的雞蛋了。
  易文像往常一樣撒給她一把米,她滿足地愉快地啄食著,看似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任務,享受著應得的報酬。
  易文雙手捧著那黑母鷄剛生下來還溫暖的鷄蛋,輕輕放在鼻尖,嗅著,彷彿一股熱力直透她的心窩,她激動了,她顫抖了,她似乎看見鷄蛋裏的小生命,一撮軟綿綿的黃毛,拍著小小的翅膀,蹬著小小的爪子,多麼活潑,多麼可愛,但,在這一瞬間,她看見的小生命竟是一個可愛的小孩,他正張開那雙胖胖小手向著她,似乎向她哀求著讓他來看看這世界。
  易文吃了一驚,全身冒著汗,似乎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連忙跑到她丈夫少明跟前,流著眼淚說:「我真罪過,我太自私了,我把理想和事業看得太狹隘了,我們怎麼忍心把一個無辜的小生命親手殺掉,不,我們萬萬不能這樣做的,我要把小生命好好地帶到這世界來,我要一個孩子,我要做一個好母親,我為什麼不能做個好母親呢?我能,我知道我能!」她太激動了,撲到少明的懷裏,嗚嗚地哭了。眼淚裏閃著偉大母愛的光彩。

      ───────── 
  
  幾個月後,那小生命在易文的肚子裏開始活動了,她雖然覺得有點難受,但同時帶給她的是一種新奇異樣的刺激,她似乎已掌握著一個新生命在成長中了。
  現在,排在書架上的書已披上厚厚的塵衣,桌上攤開的論文紙也已發黃,這一切在她看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了,她安詳地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低頭密密地縫著一件小小的棉襖,她心裏想著:這才是她現在重要的工作,一邊縫,一邊想,這件小棉襖,將來是穿在男孩子身上還是穿在女孩子身上呢?要是女的,就最好像我,一樣聰明;一樣漂亮!
她不覺安慰地微笑了。

     一九四六年  上海














           別

  畢自强這幾天特別忙,他忙著籌一筆旅費給妻兒回家鄉去。
  清早,一爬起身來,沒洗臉、沒嗽口,便急急跑到局裏去了。
  口臉不在家理洗,跑到局裏去洗,他一向都是如此的,因為局離家這麼近,祇穿過一條二三丈長的石子路,再踏上一道獨木橋便可到達,既可省些柴火,又可省回妻子挑水的辛勞。
  到局裏,靜悄悄的連影子都找不到一隻,門前那株槐樹,已開始轉黃了,樹下那些小麻雀啾啾地賣弄著舌尖,大概忙於覓食吧?
  「咿! 黃才,你起得很早。」他轉過幾重房子,意外地碰見聽差黃才。
  黃才正掃著地,滿滿掃了一筲箕的黃泥,那幅泥地經年累月愈掃愈凹陷,快要變成一個大鐵鍋的樣子了。
  他看見了畢自强,便笑著說:「畢先生,你來得很早!」說著他便跑去舀熱水了。
  畢自强連忙道謝,由於他一向待人和藹可親,同事們跟他都很要好,黃才也特別樂意為他做事。
  「到衡陽大概要五百元,由衡陽到家又五百元,一百元零用,回到家裏身邊最少要有一千元,初到家,跟親友借,才羞人。五百,五百,一百,又一千,豈不是要二千多塊嗎?..」
  他一邊洗臉,一邊腦子裏縈繞著這些問題。盆裏的沸水冒著像霧一般的水蒸氣,他的腦子也像蒙著一層煙,迷糊起來了。
  「二千五,就算二千一吧! 向那兒去借呢 ? 那天跑了好幾處,不是說手頭沒有現欵,就是說人不在家。向同事想辦法嗎? 他們有些比我更窮,那好意思向他們開口。不走就在這兒吧,那實在不行,自己整個月收入,僅夠十天的開銷,以後二十天都要靠賣東西來維持,東西愈賣愈少了,記起自從長沙逃出來,帶了大小皮箱七八個,都是裝得滿滿的,這幾年來,為了生活,大箱小箱漸漸賣空了,這樣再下去,把僅存的最後幾件都吃光了,豈不是要大家餓死...嗐!」他咕嚕咕嚕漱了一口水,然後咳吐地吐了出來,好像要把心中的悶氣和水一併吐出來似的。
  「回去是無論如何要回去的了,可是旅費向那兒籌去?」
  他皺一皺眉頭,回到他辦事的收發室,拉開那張竹椅子,無助地坐了下去。
  「我們還是自力更生好!」他想起昨天晚飯時,他告訴他的太太賒借無門時,她是這樣果敢地說出這句話來的。
  「是的,是的,還是自力更生好,靠人是靠不住的。」他握著拳頭輕輕的擊在桌子上。
  「那兩件舊皮袍,大概還可以賣個錢吧? 還有那隻低金鑲的浮水石戒指,大概...」
  他正盤算著他的舊家當,那道收發室的木門突然然裂開一條縫,露出他太太的半邊臉兒。
  「噼啪!」一件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掉在桌子上。
  他垂下眼簾一看,是一張草紙包著的東西,油膩膩的,他仔細打開一看,是一塊佔整個四份一而成錐形的燒餅,和一根熱烘烘噴著油香的油條。
  他抬起頭,張著嘴,正想跟太太說什麼,可是她己經走了。
  「吃燒餅就不必吃油條,吃油條就不必吃燒餅,又燒餅,又油條,太享受了,一定是淑芳自己不吃讓給我吃了,唉! 她待我太好了,我真愧無以報了。」他像夢囈一般自言自語著。
  燒餅油條擺在眼前,他拿起燒餅,一咬便去了四分之一。
  他出力地咀嚼,那咀嚼的聲音差不多隔著窗兒也可以清楚聽到,他似乎要咀嚼出他太太所賜予的恩情。
  尖削的蒼白的臉龐,漸漸浮現兩朵紅潤的光彩,內心安慰地微笑了。
  那根油條,擺在眼前,他望著,捨不得吃,要留給太太吃。
  這時,那道木門似乎又被一些東西撞擊著,他想一定是局長養的那隻大黃狗,牠常常到處嚇人的,現在又來跟他開頑笑了,他正要鼓起腮、呶著嘴呼出聲音來趕走牠。
  門依然啪啪作聲。
  他忍不住了,站起來,拉開門,門外站著他的太太,一隻手捧著一小瓦鍋的米漿,另一隻手拿著他的綠色小茶壺
  亂蓬蓬像風前草一般的頭髮,掩住了那方形而多皺摺的前額,貓一般渾圓的眼尾,曳著幾條分散而深入的皺紋,憂鬱中卻又透出內心的安慰。她微笑著張開兩片肌肉過分發達的嘴唇露出缺了兩隻門牙的空隙,看來似乎很老了,可是在臉頰間浮現著像粉紅玫瑰的膚色,使臉上的皺紋也掩蓋不了她那蓬勃的青春。
  門一打開,他眼睁睁地呆著了,而她卻咯咯地笑出聲了。
  看見她笑,他也笑了。
  「快拿著,快拿著,燙得很!」她帶笑的遞給他那小茶壺。
  「這裏頭是新沖的茶葉,味兒很濃的,我知道你愛喝濃茶。」她微笑地從那兩個缺齒的空隙,吐出這樣溫柔的話。
  「淑芳!你待我太好了,我要怎樣...這,這油條留給你的。」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了。望著擺在眼前捨不得吃的油條這樣說。
  「快喝茶吧,熱喝才好喝呢,油條你吃吧,我不餓...我要趕著回去洗被單了,剛才隔鄰祥嬸剛好煮一大窩飯,給了我一小鍋的米漿,可以漿床單,今天太陽好,很快乾的,唔,還有...」她低下頭不願說了。
  他帶著疑問的眼光望著她。
  從過往的經驗,他不久便恍然而悟了。
  「是不是沒有米了?」他問。
  她憐憫地望著他,以點頭代替答話。
  「不過,我和孩子們也快回去了,祇要借十斤八斤便夠了,多也吃不完,你自己不煮飯,擱在家裏生蟲...周庶務不成問題?」她很精明婉轉的說,為著安慰他。
  「讓我試試看!大概不成問題吧?」他勉強把為難的情緒壓抑著,露出一些歡容。
  她捧著一小鍋的米漿離開了。臨離開時,回頭望著他,溫柔地微笑。
  這微笑,在自强看來,好像雨後的一抹陽光,燦爛地照遍大地,而大地放開懷抱盡情去接受它的溫暖。
  他凝神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好像勇氣百倍似的,一躍而起,在那放著公文的木箱裏,檢出一個破舊的布袋來。
  於是便搖擺著身子走出這間祇有他和一個聽差的兩張桌子的收發室。那聽差祇有在發薪那天才出現,聽說是局長的遠親。
  一會兒,他又搖擺著身子回來,這時背上多了一袋東西。
  袋子的體積本來不大,但和他瘦弱而矮小的身形比較又似乎顯得大了。他很吃力地揹著,走一步一搖頭,彷彿是掛鐘下的鐘擺般搖擺著。
  回到收發室,他把重甸甸的袋子一下子放在那泥地上,喘著氣,他想:身子愈來愈不行了!

      ─────────
  「你欺負我,你欺負我,我告訴媽媽!」一個女孩子的哭訴聲。
  「呀! 呀! 呀!」一個孩子的低啞而轉不過來的聲音,透出他心中無限的幽怨。
「啞巴,你又欺負妹妹了,總不肯讓的,告訴媽,媽又生氣了,梨子是爸爸買給小毛的,你偏要搶!」一個較大的男孩子說的,從聲音可以聽得出他是正在發育的年齡。
  這時,在那小泥山上的矮竹林裏,跳出三個孩子來,然而再看清楚一點,卻是四個,因為還有一個小到不能走路的背在那女孩子背上。
  女孩子打著兩條小辮子,看去似乎幾天都沒有梳理,一絲絲的黃毛垂到臉額上,遮著眼簾,眼淚把它沾濕了,緊緊的貼在臉頰上。她背著一個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小女孩,為了平衡那重量,身子便要向前彎曲著,走起路來似乎非常吃力。
  中間那個男的,看來身體特別瘦弱,他總是張著嘴巴發出「呀,呀!」的聲音,另一個年紀較大的,一直維護著那女孩。
  孩子們從小泥山走下來,走近那辦公室,聲音傳進畢自强的耳朵,他好像攫得了他的目的物一般,一下子跳起來。
  「吵什麼? 吵什麼?」他一拉開了門,看見那四個孩子的鬼臉,尤其是看見那啞巴的一筒鼻涕和那女的滿臉的淚痕。便厭煩地說。
  「他搶小毛的梨子吃!」大孩子說。
  「嗚,嗚...」女孩子哭。
  「呀,呀...」啞巴叫著。
  「不要再閙了,討厭得很,整天爭吃的! 牛一般大了還不知生性,幫你媽媽做點工才是,哪,那袋米,快把它揹回家吧!」
  這時黃才衝進來,告訴他說局長急著要看昨天找不著的那件公文。
  「是的,是的,昨天找了大半天,是的,找了大半天也找不著,放在那兒呢? 好像前幾天送去了,是的,是的,已經送上去了!」他神經質地轉來轉去,翻翻那木箱又翻翻這抽屜,忙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時大孩子恨恨地看啞巴一眼,便一下子提起了那裝著米的袋子。
  想不到袋子太舊了,布質有點霉爛了,當他用力一抽,袋裏的米粒向下一壓,稀薄處便裂開了。
  於是,米粒好像幽怨的少婦,臨窗灑淚,簌簌地滴下來。
  大孩子吃力地把袋子揹在肩膊上,搖搖擺擺地差點站不穏,完全沒有注意到袋子穿了一個白豆大的洞,他艱難地彎著腰一步踏著一步,正要離開了。
  畢自强心裏煩得很,他出神地想:「那公文,昨天没找到,到底放在那兒去了? 為什麼找不出來,記得明明己送交局長了,為什麼還要我來找呢?」
  正在這時,大孩子顛顛危危的負著那袋子擦過他父親身邊,袋子底邊那個小洞好像剛出世的嬰兒張著飢餓的小嘴巴流著饞涎似的流出的米粒,立時引起正失神地想著那文件的父親的注意。
  他看見流下的米粒比流下他自己的血還心痛,看見那個揹著布袋的兒子,便無異是吸他的血的敵人。
  他瘋狂地用對付敵人的憤怒,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照著大兒子的耳朵一掌打去。
  大兒子受了這一掌,哇的叫起來,用恐懼和疑惑的眼光望著他的爸爸,兩個小的搶著退後幾步,害怕橫禍飛來。
  「你──你還不放──放下! 猪,猪,蠢猪!」畢自强嘶啞的喉嚨在狂叫。
  大孩子眼角裏閃著一顆豆大的淚珠,似哭非哭地望著他那暴跳如雷的父親,好像受了不明所以的冤屈。
  米粒一顆一顆的掉下來,兒子的眼淚也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猪,你這猪──還不把袋子放下來,米──米都姶你漏光了!」
  自强的頭腦,給激怒、憤恨、惋惜、傷痛種種複雜的情緒混淆在一起,堵塞著喉嚨,祇管向著孩子咆哮,好容易才能說出話來...
  大孩子不敢再流淚了,他的淚擒住在眼眶裏,連忙放下那背上的布袋,慚愧地望著那在痛苦掙扎的父親,表示無限同情和悔意。
  孩子們互相交換了眼色,再看看黃泥地上散落的米粒,於是,三個小身體不期然同時蹲下去,小心地從那泥土中揀出那些沾著泥土的米粒來,小毛在小姊姊背上亂抓亂踢,似乎也要出來幫幫忙。
  「快滾,快滾,看見你們便想把你們一腳踼死!」自强一點也不欣賞他們的作為,怒氣還未消,額上的青筋好像蚯蚓般賁起來。
  孩子們害怕得很,瑟縮地悄悄離開了。
  自强呆呆地望著泥地上的米粒,眼睛似乎有點潤濕了,想起現在少了這麼一大把米,連四天的飯也不夠煮了。
  突然他跳起來,抓著那把倚在牆角的掃帚,往泥地上掃著掃著,還希望損失了的一把米可從黃土中搶救回來。
  然而掃起一堆拳頭大的東西,裏面的成份,黃泥佔了十分之八,祇有兩成是米粒。
  「要不得,怎樣揀得出來,呸! 去他的...」他氣憤地一手又把那堆混著米粒的黃泥撥回到地上。
  現在他又為另一件事頭痛了。
  「怎麼呢? 怎麼呢? 明明放在這裏的...是的,沒錯,是的,是的,明明放在這裏──怎麼不見了呢? ──碰鬼,真是碰──嗐──真是...」
  他急急地走來走去,東抓抓西抓抓,嘴裏喃喃地自語著。過多的憂鬱和顧慮,使他那張單薄而青白的臉頰,更加低陷,而高廣方形的前額,也多添了幾條皺紋。
  木門又打開了,閃進了一個人來。
  那人站在他面前,他一望好一道陽光在他眼前閃耀,他底臉皮立刻鬆弛了,眼睛回復一些光彩。
  他聽見他熟悉的銀鈴似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聲響起來了。
  「看你,急成這樣子,很容易急出病來的,一點兒都不愛惜自己! 小孩子做事,做錯了總得原諒,一把米值多少,我們每個人少吃一口便成了。何必這樣生氣,氣出病來豈不是更要多花錢,而且更叫我難過了。」
  他的太太凝神的望著他,說出每一句話來,都好像要掏出心來給他看的。
  他的心顫抖著有了回響,起了共鳴,他恨不能把整個心挖得空空虛虛,而把太太的每一話放進去。
  「是的,是的,我不應該生氣,不應該...不過,我想起剛才去見周庶務時,他板著臉說我這個月的米糧已用盡了,不能再借了,我多方懇求,他才勉强肯借了兩斗給我,說明下月要在我的米糧扣除的,我...我想起那...艱難,就不覺生起氣來,也真不應該向孩子發脾氣的。」他誠懇而帶著慚愧的眼神望著他的太太說。
  「所以啦,我想:還是趕快想辦法回鄉去好,呆在這裏,你一個人賺錢,幾張口吃飯,每個月的收入,能維持多久?假如回到長沙,啞巴福兒可以跟表哥下田學耕種,慶兒可以到舅父店裏學點生意,兩個孩子的生活解決了,剩下我母女三人,比較容易維持了,說不定我可以替人縫縫補補,也可賺點錢,生活總可以過得去的,過些時,你在這裏環境好轉了,我們又可以再來,又可以朝夕相見了。」
  「是的,是的,我們打勝仗,趕走那些日本鬼子...我們的生活便好過了...可是,可是,叫我如何能夠離開你呢?」他說最後一句時,聲音有點顫抖,一縷愁絲,淡淡地掛在眉梢,好像陰霾突然籠罩著天空...
  黃才又探頭進來了,他做個鬼臉說:「公文再找不到,局長快要發脾氣了。」
  這一來,畢自强才猛然記起剛才要辦的事,便焦急地在那凌亂的堆積如山的檔案中去尋找,去尋找那篇局長一時興到要看看的文章。
  他的太太憐惜地對他深情地來一個注視,然後把帶來的布袋加在那袋米上,抽起來,悄悄地離開了。

      ─────────

  幾天後,畢自强帶著一身的疲倦,回到家裏。
  他的太太端上一杯茶,慶兒給他打了一盆洗臉水,啞巴福兒給他拿了一雙木屐,大女兒蓮兒抱著小妹妹菊兒到他面前引他歡笑...
  「唉!多麼融和的一個家啊!」他腦子裏這麼想。
  「是的,是的,這個家是幸福的,可是,這幸福的家快要被狂風暴雨捲去了...留下自己孤零零地...唉!」
  他望著親愛的一羣,不禁又撩起他黯然惜別的情緒了。
  「今天你辛苦了,東西買好了沒有?」他的太太溫婉地問。
  「都買好了,買好了,是的,買好了,很疲倦。」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大堆東西來,兩盒萬金油,四包八卦丹,四瓶濟眾水...最後他摸了很久很久,摸出一塊長方形的東西,白紙包著,白紙解開了,是一塊草綠色的小紙包,正中還圍著一根黑色紙條帶子。
  「淑芳,這,這是好久之前你想買的,我當時沒有錢,沒給你買,之後,我仍然沒有錢,我仍然沒有給你買...你現在要回去了,我一天不給你買,我一天心裏惦記住,我──每次進城,總在那百貨店門前的飾櫉欣賞一回的,有時鼓著勇氣跑進去問問價錢,摸摸袋裏又垂頭喪氣跑出來,因為我袋裏所有總是,總是追不上老闆所要的價錢的...現在,終算還了我的心願了,這是,這是我送給你的,很香的一塊「棕欖梘」──幾個月來你希望著的...」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量才把這段話說完。
  「自强!你,..我...」
  淑芳好像有千言萬語在一煞間湧上了喉頭,卻又一時找不著說話的頭緒。
  四目相對,默然而又有點茫然。
  「旅費算是籌足了,那兩件皮袍,賣了二千一百,那隻浮水石戒指,賣了八百,一共二千九百,而今天買了這些,你想用去了多少?唉!東西真是貴到不可想像,我也幾個月沒買東西了,不知道價錢,樣樣都出我意外,這些,就祇這一點點東西,你想用去了多少?二百三十四塊,是二百三十四塊,唉!...就這塊肥皀,已經去了八十五塊了。」
  他望著那堆零碎的東西,不勝慨嘆地說。
  「我想,你們還是明天早上走吧,米還夠明天吃一頓早飯,多住幾天,多見面幾天固然好,但是天天都要用錢,把旅費動用了那時更沒有辦法了,所以,所以,還是明天早上走吧,等一下我去多買一點菜,給你們餞行...」

       ───────

  晚飯快開了,孩子們個個都興高采烈,忙著端菜啦,洗碗碟啦,抺桌子啦...
  畢自强站在灶旁,抱著小娃娃菊兒,出神望著太太炒菜時敏捷而美妙的姿態。
  灶裏熊熊的火,不時吐著血紅的舌頭,舐著那黑漆漆的鍋底,鍋裏的一片片手掌般大的猪肉,隨著那輕盈的鐵剷跳舞,哼出那很和諧的吱吱的歌聲,還不時地透出誘人的香氣。
  淑芳的火一般熾紅的臉,不時轉過頭來看看呆站著的他,又低頭望著鍋裏跳躍著的肉,沉思著...
  從鍋裏冒出一陣陣濃厚的白色氣體,這氣體好像一層薄薄的輕紗,把他倆包圍在一起,是這樣的親密,是不可分開的,但是,明天...
  淑芳强忍著淚水,她輕巧地從鍋裏箝起一片半肥瘦的肉,送到自强嘴邊,自强張開嘴去接,他一口吞下去,真有百般滋味在心頭了。他用感激的目光望著淑芳,剛好淑芳也同時用深情的目光回報,他們四道目光融會在一起,兩顆心兒合而為一...
  飯開了,一家人圍坐著,孩子們最高興了,他們從來都没嚐過這麼多的餸菜,心中有的祇是快樂,少年不知愁滋味,他們又那能領會到父母面臨別離的傷痛?
  自强捧著碗,呆望著碗裏熱騰騰的白飯出神,許久,許久都沒有扒一口,淑芳也似乎吃不下咽,偷偷地把眼淚向肚裏流。
  孩子們也不敢出聲了,沉靜得可怕。
  終於三女蓮兒忍不住開聲了「媽!這裏有猪肉吃,我們不要回去,不要離開爸爸!」
  「好孩子,我們回去,你大哥要到舅父店裏學做生意,你二哥要跟表哥學種田,我們要送他們去,你差不多也要入學了,我們是不能不去的,家裏有了錢,一樣也可以買猪肉吃的。」淑芳清一清喉嚨溫柔地對小蓮兒說。
  「是的,是的,安置好你的大哥,二哥,你們可以再來,你們五個人中,兩個有了著落,好像一個負著重擔遠行的人,放下了半擔的東西,再負起那半擔,便會覺得輕鬆得多了,淑芳,我實在離不開你...」自强好像忘記孩子的問題,祇管說自己的夢話。
  淑芳低下頭,兩顆豆大的淚珠閃著光跳到飯碗裏...

        ────────

  第二天清早,晨光熹微,火車站上,人頭湧湧,送車的、乘車的,混成一片,呼男喚女,像海浪聲一般汹湧,畢自强和淑芳很難才合力把四個孩子拖拖抱抱擠上了車,很幸運找到四個近窗的位置,自强依依不捨地不肯離去。
  火車嗚嗚地拉起第二次響號了,自强被這響號催促不得不下車了。
  他呆望著這怪獸似的火車,殘忍地把他摯愛的人吞在肚子裏,而拋棄了他一個孤獨地留下來。
  從窗眼望進去,還依稀可以看見小小菊兒伸著小手向外抓著,似乎叫著爸爸抱抱,他又彷彿看見那堆亂髮覆蓋下那雙精靈的眼睛向著月台這一邊搜索,好像要訴說她依依不捨之情。
  送行的人都陸續散了,祇有他一人呆站在月台上,他恨不能指揮著火車駛回來,讓他把許多忘記說的話再說得透透徹徹。他記起了,他忘記告訴慶兒那碗豆豉辣椒放在提籃裏,他忘記叫啞巴福兒拖著妹妺蓮兒別走失,忘記吩咐蓮兒買個梨子給小妹妺菊兒吃,還有,還有最重要的忘記拿出那條毛圍巾給淑芳包著頭,她很容易感冒的,她病了怎麼辦?還有...是的,是的,他希望火車開回來,他可以把事情交帶清楚...然而,他祇管等著等著,火車已愈離愈遠了。
  他空空洞洞地好像喪失了甚麼似的踏出了火車站,直著眼呆呆地走走了幾十間舖位,才想起是走錯方向了,於是又轉過身來走,走,走,走到那兒呢?方向固然順著家裏走的,然而他不想回家去,他一想起現在回到的家,是冰冷的,死寂的,在他看來,昨天的家是春天,今天卻變成冬天了。
  他漫無目的地踏著步,希望把路拉得更長更長。
  然而路終於走盡了,他不期然停下步來,望望鼻尖對著的便是自己的家門,進去還是不進去呢?他躊躇了一會兒,突然一種幻覺在他的腦海裏浮現,他心兒狂跳著,急速地衝進屋裏去。
  然而幻覺畢竟是幻覺,屋子裏漆黑一片,除了從屋頂的一塊玻璃透進一線的光外,再沒有其他透光的地方了,在模糊中,他已清楚看得見屋裏沒有淑芳,沒有那幾個頑皮而又可愛的孩子,沒有他希望再和他在一起的一羣。
  他頹然地好像被擲下來一般投到一張椅子裏,屋子裏僅有桌子,孤淒地站在他的身旁,似乎和他唱和著同病相憐的調子。
  那四堵被剥削得祇剩一排竹子的土牆,傲然地向他壓迫著,好像譏笑著他的無能。
  「是的,我真太無能了,連一個家都養不了,連少少的幸福都要白白的從自己手裏溜掉...是的,是的,太無能了,難道他們不應和自己一起生活,有個幸福的家嗎?為什麼要叫他們回鄉去呢?他自問好醜也算讀過一兩年大學,難道除了這差事,沒有別的可幹嗎?為什麼自己沒有勇氣帶領這個家走向新的路途呢?難道回去是最好的辦法嗎?慶兒沒有踏過中學的門檻,小小年紀便要他出來幹活養家,啞巴身子瘦弱,怎能擔當日晒雨淋的田間工作,蓮兒這個年紀,應該入學了,怎可以叫她照顧兩歲的小妹妺,祇因為自己的無能、自私,希望從一担中放下半担,唉!懦弱、無能、卑鄙、因循、自私...」他殘酷地責備著自己,他恨不能把自己撕成碎片,更把鮮血淋漓的碎肉磨成漿,變成血水,讓那混濁的波濤捲去,流向那無涯的大海,而消失於無窮,他想到像他這樣無能的一個人,簡直沒有生存的價值。
  他痛苦極了,兩隻手擱在桌子上,把頭埋在兩手之間,他不敢抬起頭來,他沒有勇氣去承受這空虛,這冷寂...
  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到衡陽了!」
  當他作著夢囈而驚醒,低聲地叫著。
  夜的冷風,把他的聲音傳到四壁,轟然起了回響。
  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灶裏還有一些餘燼,不停向他閃著眼睛,他好奇地打開鍋蓋,裏面一點熱水燉著一碗白飯,飯面上整齊地排著幾片半肥瘦猪肉和一箸青菜,飯還是溫暖的,「唉!淑芳,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知道你把自己的早飯省下來,留給我做晚餐的,你對我好,我怎能辜負你...」
   他好像有了新生的力量,振奮起來了。

     一九四二年 曲江
  











    某局長的訓話

  鈴聲響過了,人們魚貫地走進這長方形的禮堂。
  禮堂的面積並不很大,平日是飯堂也是會客廳。中央放著兩張飯桌,吃飯時便是背脊挨著背脊的,擠得插針不入,那時,若是剛好來了客人,便要把那兩張倚在窗下伸著懶腰似的破藤椅,搬到外邊的天井去招待了。
  其實,用作禮堂的機會微之又微,因為這麼小的一個鎮,祇有這麼小的一個局,沒有什麼大事須要用到這麼一個禮堂的。記憶所及,祇有一次,那是五年前吧,這位局長新上任,局裏上上下下科錢來開一個茶會歡迎他,那就是第一次用到這禮堂,記得那時局長紅光滿面,意氣風發,高談濶論,好像滿腹經綸。而今天,不知何種原因,卻用到這個禮堂,相信必然有盛事或喜事要宣佈了。
  事務員先要把禮堂佈置好,那兩張飯桌是無法搬動的,它們就好像兩根柱躺著來支撐著這個禮堂。椅子都搬走了,大家站著面向那堵交叉懸掛著國旗和黨旗當中還有國父遺像的剥落的牆,牆前面僅有約兩尺的空隙,還擺了一張小小的茶几,一張椅子,這是預備給局長的座位,在國父遺像下面,掛著一塊佈告板,用正楷字體詳列了開會儀式和黨員十二守則。
  一切似乎已準備妥當了,全體員工都已站著,祇等待局長的出現。
  在這一刻,大家忍不住交頭接耳,懷疑開這個盛會的理由。
  禮堂愈來愈擠迫,空氣也愈來愈混濁,站最前的一行,祇差一尺多的距離便要碰到那沾滿油污的牆壁了,站在後一個的很容易雙手揩到站在前面一個的屁股,如果後面站的是男的而剛好前面那個是女的,就不難被懷疑立心不軌,在這情形下,那些男的必須戰戰兢兢,動也動不得。
  禮堂擠得水洩不通了,後來的擠不進去,祇好站在走廊上,對這次集會的理由,更是莫名其妙。
  禮堂內,空氣漲騰騰的悶熱得很。
  大家的視線不期然都集中在禮堂右邊局長室的木門,然而木門祇開了一條縫冷冷地站著不動。
  那位個子最高,站在最前排的陳課長,也受不住這沉悶的氣氛了,他把棕色舊薄呢長衫的袖子一揮,舉起他那隻瘦削的手,好像有事要報告似的,大家都投以注視的目光。
  「你們安靜些,今天開這會是可悲的,你們知道嗎?偷偷告訴你們吧,局裏要改組了,改媽的組,改了還不如舊的好,我們的局長,正所謂有才有德,那新的,哼!我才瞧不起他,我決定的了,我們局長不幹,我也不幹,我如果幹下去,是狗,是漢奸,你們若是不知恥繼續幹,也是猪,是狗,是漢奸!你們聽見沒有?」
  他愈說愈興奮,臉都漲紅了,聲音也特別提高了一些,他多麼希望聲音能從木門的縫隙鑽進局長室裏,鑽進局長的耳朵裏。
  「是的,要不是局長做我們的老板,我們那裏來一口安樂飯吃?」
  小黃聳聳他那單薄的肩膀,上唇痙攣地露出焦黃的牙齒說。
  「不幹不幹還得幹,沒飯吃看你幹不幹?」
  「是呀,他捨得不幹?」
  禮堂的左角那裏起了一陣蚊子飛過似的聲音。
  「我才不相信他這般義氣,今天說舊局長好,明天也可以說新局長好,說是一件事,做又是另一件事。」
  這聲音比蚊子飛過的還要小,但仍可以聽得出那是廣東的小張說的。陳課長本來聽不懂廣東話,不明白說什麼,可是根據他平日待人接物的經驗,肯定又是反對他了。
  「他媽的,廣東人都不是好東西,要是我做了局長,便一個廣東人也不用...」
  他瞪大眼睛,氣憤憤地說。
  於是幹與不幹分成兩條陣線,互相辯論起來。
  陳課長依然不停口地罵著廣東人不是好東西!
  司儀的古股長側著身斜倚著板牆,那副掛在鼻尖上的大近視眼鏡現出一雙極度疲倦的眼睛。
 「喂,老古,去催催局長吧!」
  陳課長罵廣東人也許罵得倦了,他打了一個呵欠,推推古股長的肩膀說。
  古股長給他一推,猛然地好像醒過來一般,搖搖擺擺地跑到局長室門前,其實也無需走多少步便已到逹。
  他輕輕地敲敲那半掩的木門,側著頭探進去,怯生生地說:「局長請開會!」
  局長被他嚇了一跳,睜大了半合的正沉醉在回憶中的眼睛,似乎懷疑著這個小職員幹什麼,驚醒他的好夢。
  「局長,請到外邊開會!」古股長鞠躬地說,他用很大的勇氣重複了來意。
  「唔...你先出去,我...我就來!」
  局長倒沒有發很大的脾氣,古股長光榮退出。
  但,局長沒有立刻出去開會的企圖,他留戀這個五年來朝夕相處的局長室。
  他左手拿著「水菸袋」,右手拈著一枝正在燃著一點火光的紙捻子,他彈去那半寸長的紙灰,燃燒起煙絲,「呼嚕,呼嚕」地吸著,然後吐出縷縷成環形飄蕩於空氣中漸漸消失於無影無踪的煙圈。                                                                                                                                                                                                                                                                 
  他翹起那隻套著「玉馬鞍」的大拇指,輕輕地在「水煙袋」的冰冷的銀質的腰肢撫摩著,又慢慢地吻它底鵝頸般長的脖子,他發狂地吸著,吐著,「呼嚕,呼嚕」吵個不停,白煙打出的一環連接一環飄流滿室。
  他吸過第二口,似乎滿足了,徐徐地把它放下。
  「唉!完了,五年了...」
  他不勝感慨地說。
  他是不會忘記的,這「水煙袋」是當他榮膺局長之職那年,一位好友特意從許多名貴的古董中挑選出來送給他的,(而他的答禮便是一個分局長之職。)這不特銀質特別純正,而且不論什麼菸草,祇要放在筒子裏燃燒,吸起來都是異常芬芳的,這五年來,身邊不能沒有它,他一向不像普通人一般趨向時髦的,所以不是沒錢買紙菸,而是他不忘情於舊。
  他的眼睛又呆呆地停留在桌子上的一切東西了,那舖滿塵的硯台,那醉紅色的茶壺,那生了锈的裝著菸絲的鐵罐子...都是五年來身邊的良伴,他不輕易丟棄任何一件東西,猶如他不輕易丟棄他的黃臉婆一般。
  這又使他想起來了,就在他上任不久,鎮裏那個百萬富翁黃金大,為了爭奪那塊風水墳地,特意在萬花樓宴請他,還召了鎮上有名的妓女柳如風陪酒。
  柳如風緊緊貼著坐在他身邊,那陣陣的香氣直透心脾,她柔弱的腰肢,她小巧的紅唇...他不能說沒有動心,更何況金大從旁慫恿,說男人那個不是三妻四妾,加以許多朋友說他年紀也不小了,還沒有一男半女,理應納個妾來開枝散葉的。他不是不想,不過他不願違背他做人的原則,不能貪新忘舊,他生平最怕人家說他「貪新忘舊」!
  他戀戀不捨的眼睛從這堆雜物而轉到這個局長室。
  這個局長室,其實也可以說是他的妻舅潘股長從前的卧室,那張被蛀蟲侵蝕得變成蜜蜂窠似的辦公桌,五六年來都擺在同一位置,雖然寫起字來是背手影的,但是他不肯移動,他以為移動了就沒有這麼自然了。年前潘股長結了婚後,便和太太到重慶去了,留下在局長室裏那張空床,始終沒有拆掉,一直照老樣子擺著,他寧可忍受那些耗子在床底下做了窩,放肆地在白天也「吱咯,吱咯」的吵著嘴,「格咯,格咯」的咬著木枱腳木凳腳,他甚至能忍受耗子們居然鼓起眼睛在他面前爬來爬去,當他完全不存在似的,然而他卻不能忍受拆掉這張床,使環境有所改變,甚至他覺得連空氣也改變了。
  「唉!五年了,完了,完了!人們需要變新,什麼都貪新忘舊,我才看不起這些人!」他暗自嘆息。
  他想到未來的苦日子,他,要到一個新的陌生的環境,他要接觸一切陌生的人物,一切陌生的東西。
  這裏一切馴服的、尊敬他的舊的東西,不久都要黯然別離了,而一切陌生的、反對他的的東西,他能意想到給予他的祇有刺激、壓迫、和欺凌。
  「哼!不幹,由正的降為副的,我才不幹哩!」他苦惱地沉吟著。
  然而,他一想到那是一個肥缺,雖然副的比不上正的好,但多少人想做也做不到,雖則是副,但總比不做好。
  「唉!」他嘆息地說:「歸根究柢,都是世風日下,貪新忘舊...」
   他因此得了一個自憐和自我安慰的解決辦法了,他想起自己雖然在貪新忘舊的世風日下裏,雖被排擠但仍不為所染,於是他很滿意自己,覺得竟然能夠實行「寧人負我,毋我負人」的君子之風了。
  想到他為國服務這些年來,自問上足以對國家,下足以對百姓,在平日,他把「奉公守法,廉潔保身。」這八個字作為座右銘,而且在實際行動上,也真正能做到如此,就「奉公守法」來說吧,凡是國家法令,他都絶對遵守,就以米津一事為例吧,部裏核定是四十元一斗,然而米價已漲到一千五百元一担,職員整個月的總收入,還買不到半担米,他們都叫苦連天,聯名簽請加發米津不知多少次,他不是不同情他們的苦,可是國定的是不容許隨便增減的,即使轉呈部裏「請准加發」,這也有犯了違反國法的嫌疑,寧可對下屬不住,不可對政府不住,所以對付所的「簽請」,他老是以那四個草書的「未擬照准」大大的擺在每張簽請的後尾。
  至於「廉潔保身」這一層呢,他以為他更能做得好,這五年來當了這局長之職,沒有蓋洋房,沒有買汽車,沒有穿西服,雖然吃得不壞,也常常請客,可是吃得好,是為著保持身體健康,為國效勞,而請客是為了聯絡感情,辦起事來可以得到方便,這些都是不能免的。說到財產的確掙了不少,一部分是田地,一部分是現金,還有一部分是買給太太的首飾,都是為了未來老了打算的,這也不為過,除了公俸而外,也沒有舞過什麼弊,別人送的禮,都是有所求的,這種人情也算是還清了,此外也做了一點小生意,家裏也囤積不少米糧,還存了其他一些生財的東西,這,這也不算得貪污吧?不過,不過他有時反省一下,也懷疑到這和他的「座右銘」有所出入,感覺到一點兒的慚愧、迷惘、懊惱。然而另一種觀念像鞭子一般猛力地鞕撻他,使他自己勇敢起來,那便是:「別人做得,難道我做不得!」
  他正想得入神,木門又咿咿地裂開一條縫了,伸進一個灰色的下巴,下巴之上閃著兩片發光的玻璃,局長雖然在思潮起伏中,然而由於這特別的標誌,一望便知是古股長了。
  「古股長請進!」局長安詳的說。
  「局長,請開會...訓話...」古股長一閃進來,戰慄地說。
  「訓話?哦!是的,訓話!」
  局長如夢初醒似的側著一邊肩膀,探手到長袍襟裏的袋子,搜出那張陳課長認為嘔心傑作的訓詞來。
  他一邊喃喃的再讀一遍,一邊吩咐古股長先出去,他跟著就來。
  在禮堂裏,那些人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最初他們還熱烈地爭辯,一方說廣東佬不是好人,另一方說北方佬才是壞人,跟著又爭論舊局長去了,新局長來了,繼續做下去的是狗抑或不是狗,辯論得面紅耳熱。不過,時間太長了,大家都顯得十分疲倦了,可是局長還遲遲不出來,他們有些席地而坐,有些一躍而上,坐在那飯桌上,現在聽說局長出來了,他們就像一隊散兵,突然要集合起來,狼狽不堪,最後勉強站好了。這時司儀的古股長尖著嗓子叫著:「主席就位!全體肅立!」
  全體的職工都挺起胸膛,合攏雙腳,垂著雙手的站著,連駝背的老黃也勉强把背伸直了一點。
  全體雖然確實算是肅然而立了,然而主席的位子依然冷冷的空著,木門輕輕動了一下後又依然無聲地掩著。
  大家都表示愕然。
  終於,門再次打開了,這次果然出現眾人翹望的局長來了。
  他擺著勻稱的八字式的步伐走進禮堂,手裏拿著水煙袋,他舉起向著眾人說:「我很難離開它,剛才忘記帶出來,祇好走回去拿!」
  於是「全體肅立」的聲音再次從古股長嘴裏轟然的叫出來了,雖然沒有先前那次的響亮,總算還可以吧! 
  他唱出第二個節目了:
  「主席宣讀總理遺囑,全體...全體...全體...」
  他起初說得非常流利,儼然是一個司儀的老手,然而「全體」以下,卻像被骨頭梗著咽喉,沒法念下去,原來他站得太側,那張開會儀式的字又寫得太小,他雖然側了幾次身,卻也無法弄到「眼睛能捉著字」的距離,他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危險關頭,幸虧聰明的陳課長用半響亮的聲音提示:「全體循聲朗誦。」他才算度過這難關,好像沉船遇救一般捏了一把汗。
  局長向總理遺像行了一個半點頭禮,陳局長也跟著半點頭。
  局長清清喉嚨讀著,手裏拿著的「紙捻子」在寫著總理遺囑的紙上打拍子,所謂循聲朗誦的也不過祇聽到陳課長一人的聲音,其實,他讀起來也很費力,因為那張紙上沒有標點符號,他不知道應從那裏起到那裏止。平日,他反對用白話文,反對用標點符號,這次身受其苦,倒覺非用標點符號不可了,他愈讀愈糊塗,甚至連指著的字都讀不出來了,便索性停下來不讀了,幸虧陳課長人急智生,接下來把「總理遺囑」全文念完了。
  其餘的秩序不夠五分鐘便完結,接著便是「局長的訓話」。
  他側過身來,望著早為他預備好的椅子急不及待地坐下,先把手上的紙捻子點著了,然後向著煙筒子裏早已裝好的煙絲燃點,他用力地吻著那彎彎的銀煙管,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噴出一圈一圈的輕煙,瀰漫著整個禮堂,有些受不住煙味的,便輕輕的嗆了幾聲。
  他一連吸了兩口,似乎相當滿足了,便開始他的訓話。
  他轉過身來,似動不動的點了一下頭,他那深藏在肥厚的眼眶內的一雙混濁的眼睛,向陳課長呆呆的望著,陳課長兩手放在膝蓋上,很有禮貎地行了一個鞠躬禮。
  「這...這...這」似乎喉間有些東西堵塞著,說不下去似的。
  聰明的陳課長馬上暗示他,他恍然從袋裏搜出那張快要霉爛的訓詞來,伺候他的袁承德已很乖巧地雙手奉上他的老花鏡了。
  他開始時把訓詞逐句的像念書一般念著,念到「奉公守法,廉潔保身。」這八個字的時候,他自以為是的哲學理論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他索性連稿紙也收起來不看了。
  他想把自己的人生哲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不過,他要再來吸兩口菸提提神。
  袁承德的確非常知情識趣,馬上為他點著「紙捻子」的火,他「呼嚕」「呼嚕」的吸了兩口。
  他把那帶著一點火光的「紙捻子」,隨著他的亮光光的圓頭顱在空氣中由左至右打了一個圏子,然後慢吞吞地吐出「本人」這兩個字來。
  「本人...本人在這,這裏幹了五年了,向來都是...都是奉公守法,廉潔保身的...」
  他堆出勉强的笑容來,嘴角那兩塊厚厚的向下垂的肥肉,顯得更臃腫起來,那露出唇外的兩隻門牙,偷偷地閃著黯黃的光。
  「呼嚕」「呼嚕」
  他又吸著水菸了,那一縷一縷柔絲似的輕煙,從他頭頂上升,上升...上升而至於消滅。
  「嘟!」 那顆殞星似的菸蒂,不偏不倚的落在陳課長的黑布鞋頭,他趕快把脚一踢,菸蒂像小皮球似的滾下來,然而鞋頭已起了一朵小小的白梅花了。
  「這,這,這...這次改組...」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陳課長的鞋頭受損,他祇吃力地努力地把心裏的意思傳達出來。
  「...什麼都改變了!變了!我,我自問本人和各位,做事,都算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我們的老闆,你看,你們很窮,你們的局長,我,也很窮,真的,我是非常之窮,這五年來,哪,你們有眼看的,這五年我都穿著這件破舊的東西...」
  他把袖子一揚,意思要叫大家看看袖邊的污漬。
  「...你們要知道,」他繼續說:「別的機關應該窮,我們這個機關就不應該窮,但是,我們為什麼會窮呢?這,這,這,這都是,都是我們奉公守法,廉潔保身的表現,嗐!現在,什麼都變了,什麼都說改革,這也被改革,那也被改革,唉!我也被改革了...」
  一陣掌聲自陳課長的瘦手掌所發,跟著是幾聲出於莫名其妙的零碎掌聲,局長半帶愁容的點了點頭。
  「我沒有局長做,做個副的,在我本人,是不成問題..」
  說到這裏,一陣痛苦絞住他的心靈,嘴唇好像弓一般張著,喉嚨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那鼻樑上三條直直的「壽字紋」,縐縮得更深入,顯然地成一個「川」字。
  從眼鏡底下,反射著兩點瑩然的淚光,漸漸從鼻樑兩邊,成八字形的流下,直到那兩個飛起一般的鼻翼,順勢而下,和鼻孔透出的兩點光,融滙起來,注於那湖泊似的張著的嘴巴。
  大概是因為一種冷冰冰的東西接觸到他的嘴,一種異樣的鹹味,刺激到他的舌尖,他的精神抖擻了一下。
  於是他無可奈何地舉起衫袖揩乾眼淚,陳課長好像和他是一部相連的機器同一動作也在揩著眼淚。
  他清一清喉嚨,勉强說下去:
  「...你,你,你們各位,大多數是五年來的下屬,我...我本人總算對得起大家,不論你好你壞,祇要一進來,我絶對不叫你走,我平生就不喜用新的東西,同樣不喜歡用新人,可是現在的人,卻不跟我一樣,甚麼都喜歡新,局長也換新的了,將來你們也換新的,但是我管不了,他們有他們喜歡新,我有我喜歡舊...」
  又來了幾下響亮的掌聲,無疑又是陳課長在鼓動他的瘦削的手掌了。
  「...現在結束在即,深望,深望...」
  他說到這裏,他心裏想應該把訓詞的最後一段讀出來,可是不知在什麼時候,把那張訓詞丟在地上了,想彎下身去拾回來,又似乎太難為情了,總算陳課長善知人意,又幸虧那訓詞是他「獨出心裁」的製作,於是由他繼續背下去之後補充說:「我們都不喜歡新,新的局長一上任,我一定跟著局長不幹,如果幹,就是狗!」他說得咬牙切齒,斜望一下局長,局長點點頭,表示滿意,而這個會就在無聲中結束了。
  局長黯然擺著八字式的步伐回到他戀戀不捨的局長室去了。
  一個月後,整個局經過翻新後,已面目全非了,這一天,一切都換了,新的禮堂又再次熱閙起來,因為要舉行一個迎新會。
  陳課長非常出力指揮著佈置,除了新局長外,其餘的都是上次開會的舊人。
  有人低聲說:「那隻狗!」
  「還不是一樣拍著新局長的馬屁!!」

     一九四三年  曲江










       上帝的女兒

  天氣這麼冷,住在七星岩一間竹織批盪的屋子裏,風像箭一般從脫了灰水的竹縫鑽進來,向我身上襲擊,也許別家已生火取暖了,而我連煮食的燃料也成問題,用什麼來生火呢?
  我坐在竹椅上對著小窗子發呆,已經是中午了,太陽還沒有露臉,它像一個畏羞的小孩,見到陌生人便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天色是灰暗的,糊上紗紙的窗口,已經是模糊不清的了,現在更彷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屋內更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如果太陽放一線光輝,我還可以坐在門前取暖,然而今天它不會出來了,它是這麼膽怯,畏羞!
  我於是想到假若此時來一個好友,雖不能開懷暢飲,亦可以促膝談心,吸取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可惜,我祇為了戰事,逃難至此,就像一片浮萍,人地生疏,無可談心,在這孤單的日子,更加想念往日的知己良朋。
  就在這時,突然,遠處傳來一陣皮鞋底的鐵碼擦著小徑上石子的聲音,愈來愈清晰,漸漸轉入這小山坡,踏向我這間小竹屋來了。
  「莫非是找我的...」我的心在跳躍,很想跳起來,去把木門打開,迎接來客,但理智按捺住我,且等等看,而皮鞋的鐵碼聲果然停在門口。
  「還不是找我的?」我這樣想著,正想打開門,但那「擦擦」的鐵碼聲又移往別處了。
  從門縫處投入一片暗啡色的信袋,重甸甸的好像裏面裝著許多東西,它靜悄悄地躺在泥地上,「啊!是一封信,一定是一封很長的信,是剛才郵差派來的信!」
  信也足以安慰我此時的寂寞的,我連忙撿起來,一看,是來自瓊州的,是一封非比尋常的信,是我期望了許久的信,字跡依然娟秀,但看得出有點軟弱無力,我打了一個寒噤,心裏想:「不會是個壞消息吧?」
  於是我連忙把信打開,我的視線集中在信裏的這一段:「...瑩,前次退回你的欵,(我知道你的錢是向朋友借的,因為你也很窮),並拒絶你叫我到桂林去的好意,而接受了父母之命,來到這小縣城,和這個比我爸爸還要老的魔王(我這樣稱呼他,也許是罪過,但是求上帝赦免我的罪,我實在是逼不得已才發出的心聲)一起生活,也許你又生氣了,又要責備我懦弱,然而我相信,一切都是有主的安排的,我現在在主的安排下,過著地獄般的生活,瑩,不要為我難過,當我閉上眼睛親近主時,心裏便有無限的安慰,我看見主的永生的天堂,人間的瞬息的幸福,我不羡慕...
  「我來了此地後,他一直監視我有如囚犯,他藉著他前妻的父親之力,當了這個小縣城的小縣官,我教學的這間學校,也受他管轄的,我每月的薪津都由他領去,每天食米和小菜,由他發下來給我煮。來往信件,有時也被他檢查,不許我和旁的人做朋友,甚至交談一兩句也在禁止之列...
   「最近竟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瑩,不會想像到我在這樣窮鄉僻壤中竟遇到一位知己吧?他的年紀比我小,和我同鄉同姓,一個熱心的基督徒,也是從香港敵人的炮火下逃出來的,我們因此接近,瑩,相信我,這的確是普通友誼的接近罷了。
  「不過,在這小縣城裏,人們都是這麼頑固,男和女之間被看成異常神秘的,他們都用驚奇的眼光看我們,那魔王更使我難堪,我也不願再說了...現在甚至在窗前掛著一幅藍布遮遮陽光,或養一隻小貓捉捉耗子,都被他懷疑著,以為另有作用。我前後左右都是敵人,處於他勢力範圍之下,他還用種種卑劣的手段逼我們死,死,我是不怕的,但那位熱心的教徒,他不該死,他年青有為,何況我們是清白的,我勸他速離此地,他也覺得危機重重,同意我的勸告,也許不久會到桂林,到時請你幫忙他,瑩,若是你看見他時,便會知道我們的清白了。瑩,我坦白告訴你,而你也很清楚的,早在五年前,我的心已給了一個人,而我也接受了那人的心...然而,這是上帝的旨意啊!我現在等待著死,惟有死才可以和他再相見...所以這也許是最後給你的一封信了...」
  我愈讀愈覺眼前模糊,幾乎辨不出以下的字了,索性把整個身子躺在竹椅上,眼睛盯著竹片編成的天花板,用記憶去搜尋那些往事...
         ─────────

  五年前,也是在這個一年最後的季節裏,位處南國的香島,天氣沒有這麼冷。
  雖然快到學期結束了,我教書的學校,卻來一個轉變,六年級的級主任忽然自動辭職,校方沒有挽留,新的教員,聽說已請好了,還沒有到任,學生就被指定在這時候,準備期考的功課。
  就在那一天,差不多要上課的時光了,學生騒動起來,有些學生在喊:「新先生來了!」我從宿舍出來,在那狹窄的走廊,圍著一羣學生,他們都天真地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新來的人,我也難為情地看她一眼,心裏明白她是我的新同事,但不好意思打招呼,她顯得有點侷促和畏怯,但眼神充滿了仁慈,小嘴巴表示著富於忍耐力,就在這一瞬間,那雙棕黃色的瞳子,特別給我深刻的印象,它們像一對火把,直到今天還在我的心頭燃燒。
  我當時很想為她解圍,但是缺乏經驗而又多少帶著畏羞,祇有望望而去,幸虧搖鈴上課了,那位主任──從孤兒院長大單了一隻眼的老處女,才施施然從她的寢室出來,趕散了學生,把她帶到六年級的教室去。
  起初,她班裏的學生,時常對我說些關於不滿新來的先生的話,說她怎樣沉默,怎樣嚴肅,從不和學生說笑,甚至有些學生對她的服裝不滿,說她是老古董,藍布長衫黑絨褸,天天不換,頭髮也不夠時髦,但是後來一般輿論改變了,都說她怎樣仁慈,怎樣有學問,儘管她不大說話,下了課總是一大羣學生圍著她。
  後來,她搬進學校來住,恰好和我同一個寢室,我們由此接近,我慢慢了解她的家世,她生在一個基督教的優越的家庭裏,兄弟姊妹眾多,父親是廣州著名的西醫,在新式的家庭裏而有著一種舊的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所以她的兄弟都受到高等教育,都是專業人士,而她祇念完了高中,家裏一切大權,掌握在母親手裏,據她說,她的母親是仁慈和能幹的。
  她每天定時讀《聖經》,讀《靈修日新》,我常常頑皮地問她:「你讀這些是為了現在,抑或為了將來?」
  「這是靈魂的養料,我是為了永生!」她嚴肅地答我。
  「你相信死後的靈魂嗎?這太虛渺了!」我說。
  「靈魂是有的,當耶穌降臨審判萬民時,便逐個靈魂叫起,來到牠的面前,那時,祂是鐵面無私,沒有赦免的,故此,我們要及早準備,及早信主,..你不信嗎?終有這一天的。」 她的小嘴巴緊閉起來,表示她說話的把握,那雙深情的眼睛凝視著我,似乎是一個看見珠寶而不自私的人,告訴了別人分享這些利益。
  我倔强地說:「我們在世界上應走的路還長得很呢,我們為什麼不能把現實改作天堂,而呆呆等著上帝給你營造的天堂,那是在虛無縹緲之間啊!」
  她失望了,像一個從前線撤退的兵士,低聲說:「你不了解的,你不了解的,然而,終有一天你會了解的。」
  我們的情感隨著相處的日子而慢慢加深了,她對我總是像慈母一般,對我一切過失都能加以原諒,我常偷聽她為我祈禱,重複地念著:「求主賜給她聖靈,早日歸主!」她似乎非要强迫拉我到那寶庫,証明裏面的珍寶,否則有失她的責任。
  聖誕節前,每晚她要到教堂練聖詩,我有時也跟著去,因此認識了詩歌班裏許多少男少女。有一個晚上,她特為我介紹一位高個子,長方臉,戴眼鏡的青年。我發覺她的態度有點兒拘謹,臉上泛上了紅暈,她的眼睛不時痴痴地向那青年偷望著。
  當時的情景,深印我腦海中,晚上回到宿舍,我向她取笑了,這是我們結交以來的第一次,因為她是不愛說笑的。
  我說:「敏,今晚真是一個好機會,給我發現了你的秘密!」
  「秘密?」她的臉漲紅了,似乎是生氣,然我卻看出她的眼睛已泛出一絲的笑意。
  我更得意了,逼近她說:「告訴我,你和那...」
  她撲過來,抱住我,撒嬌地說:「不准提這個...」
  她抱得我這麼緊,我連氣都喘不過來,她的心貼著我的肌膚,使我感覺到她的心跳動得這麼急促。
  一連幾個夜裏,她回來得很晚,我躺在床上,沒有睡著,她回來,一定在衣櫃上的鏡子左右地照一番,做著各種惹人憐愛的姿勢,或者偷偷打開抽屜拿出新買來的唇膏,在小嘴上輕輕的塗著,或者把她烏油油的直髮,梳了又梳,我靜靜地鑒賞著,心裏微笑著:難怪的,女為悅己者容。一次,卻給她識破了,當她把視線投到她以為熟睡了的我時,我的眼睛一時來不及閉攏,被她發覺了,她紅著臉,我也紅著臉,我似乎做了一個故意去窥探人家隱事的不道德者。
  聖誕節後,她繼續夜出,她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問,但心裏卻明白,她也知道我已明白,有一天,她回來較早些,我還沒有睡,她臉色蒼白得像一片落葉,嘴唇帶著微顫,心頭狂跳的聲音,連對面坐著的我也感覺到。
  「很冷吧?」我問她。
  「不冷,不冷,我覺得熱!」她聲音顫抖著,而且說話時態度很不安。
  我忍不住再問她:「敏,你近來有點異樣,你我之間還有著秘密嗎?」我的好奇心逼著我要確知道一些什麼。
  「瑩,人世間真有所謂幸福嗎?人真可以把現實造成天堂嗎?真的,我現在相信它是可以的,而且當上帝把幸福放在我們身上時,我是不能拒絶的。」她說得很用力,像全身被熱通過。
  「你已生活在幸福中了,是不是?」
  她側著頭微笑,眼睛望著別的地方去。

        ─────────

  寒假了,回家一月,再到學校時,我竟發現她什麼都變了,臉上已沒有常常泛起的紅暈了,小嘴角掛著那一絲神秘的微笑也消失了,換上了的是蒼白的、衰弱的愁容。
  我驚奇而憐惜地望著她,她也茫茫然地望了我一眼,低頭嘆了一口氣,我急忙捉住她瘦削的手說:「敏,怎麼啦,病了嗎?我給你的信都不見回,真急死我!」
  她淒然地說:「真對不起你,信是收到的,但是我太痛苦了,瑩,你會想不到我在這一個月裏所經的變化吧?...上帝把幸福放在我的手裏,我還沒有把它握緊,祂又收回去了!這是祂的權力,我沒有能力去爭取的,也許這是祂的旨意,故意這樣試驗我...」
  我很想快些知道實際發生的事情,不願聽她這紆迴的說話,忍不住把她的話打斷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幸事?敏,快告我,也許我可以幫忙你。」
  「幸福的得失,權是操於上帝的手裏,你是不能幫我的,但有一件事,非你幫忙不可...
瑩,也許你已明白吧?最近我愛上一個人,那人也愛我...」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著她的措詞,「然而,母親反對,她不喜歡他,要我和他斷絶來往,回家住的一個月,不准我見他,我雖然沒有出外,但我知道他每晚必在我家對面的大榕樹下等待我的,風雨沒有間斷,好痴心的人...」她的喉嚨似乎被什麼堵塞住,兩顆淚珠從眼眶裏滾下來,她拿出小手帕來揩乾眼淚,繼續說:「我母親是敬奉上帝的,她的認識是不錯的,我決意依從她,況且母親生我育我,我怎能不依從她呢?」
她想了一想繼續說:「她給我介紹一個男子...我,我們已訂婚了!」
  「訂了婚?你對對方認識的嗎?」我又驚奇又著急地問。
  「是母親的意思,也是上帝的旨意!」她似乎很有把握地也很勇敢地回答我。
  「瑩,現在求你幫我做一件事,除了你,沒有別人可做了。」
  說著她從皮包裏鄭重地拿出一封信來,交給我,信是厚厚而沉重的,她說:「請代我把這封信交給那位麥先生,就是我在聖誕節前給你介紹過的那位戴眼鏡的青年,這是他的地址,也許你已知道他。」
  「知道的,」我黯然地說:「然而,敏,這是你終身的幸福,你有能力,有權利去爭取的啊!」
  「瑩,死後的幸福才是永久的,我有我的信仰,我會得到安慰!」她垂下了頭,低聲地說。

        ──────────

  從此,我便沒有再看見敏了,她辭退了小學教師之職,隨她的母親回到廣州去了。
   在這個時候,我竟為她做了一件最殘忍的事,就是受她之託,把她的信交到這失戀的青年的手上,他已不像我初見他時那麼英俊了,精神有點恍惚,他接過了信,已預感到不幸的確實証明,但他似乎用拼死的勇氣去擔當著痛苦,他不假思索地把信拆開,一疊簇新的鈔票,從信封裏溜出來,他沒有理會,祇用飢餓的眼睛,搜索著信中的一字一句,最後他額角滲出的小汗珠積聚而成大的點滴,沿著眼角流下來,他嘆了一口氣,疲憊無力地望著我,故意表示淡然的態度說:「你是她的好友,我們的經過,也許你己知道,其實我們認識已三年了,但這半年,我們才開始...」
  他停了一停,一邊拾起那些鈔票一邊說:「這就是我們被毁壞了的訂婚戒指,我預備把工作換來的錢,給她儲起來...然而一切被破壞了,我們在三年中,誰也愛著誰,但誰也沒有對誰說出來,我們中間有著很闊的鴻溝,最近,由我的勇氣才把這鴻溝衝破,我們開始談著心裏的蘊積,未來的理想,這是一個開始,想不到也是一個結束,人生是多麼的無奈啊!」
  他抽出一張手帕,揩揩額角的汗,以平淡的聲音說:
  「你相信上帝嗎?我信上帝是萬物之主,然而我不相信連男女間的愛情,也由祂主宰,幸福或許由祂賜予,但不是白白地放在人的手上,祂賜給人們能力、智慧、健康,藉著這些,去獲得幸福,猶如在一個運動會上,錦標是屬於最後的勝利者,敏卻放棄了主給她的權利,而執信著所謂命運,這種觀念將會引帶她走入末路的。」
  他有點自制不住了,聲音慢慢激動起來,「你知道她和另一個人訂了婚嗎?我見過他,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有著一雙老鼠似的眼睛,走起路來,滿臉的肌肉在動盪,那個大肚皮,好像女人懷胎十月,樣子難看,心腸更難看,他用種種手段逼著我,甚至連我站在那棵大榕樹下也受到他的干涉,我知道他有錢有勢,他的前妻是國民黨高官的女兒,藉著這點勢力,便胡作妄為,別人怕他,但我不怕,我要把敏救出火坑...」
  我幾乎分辨不出他最後說的幾句話,但我了解他的意思,聲音低沉而顫抖,我看出他內心是被痛苦所窒息了。
  我自始至終忍耐地聽著,沒機會而且也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安慰他,因為我的心同樣也被一種苦悶所絞痛。
  最後,他告訴我他要到廣州一趟,找個機會見見敏,回來再告訴我他們會面後所取的方向。
  我緊握他的手,祝他此行成功。
  幾天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還沒有他的消息,我的心忐忑不安,最後才打聽到他被關起來了,罪名是被指為某種活動份子,理由是他在港時,每晚匿在大榕樹下,行踪詭秘,顯有不法行為。可憐這個失去了愛情的青年,現在更失去了自由了,誰能拯救他?                                                                                                                                                                                                                                                                                                                                                                                                                                                                                                                                                                                                                                                    
  後來,敏間有信給我常常在有意無意中問及他,我告訴他被捕的消息,並請她想想辦法,可是她回給我的信說:「我的未婚夫告訴我:『麥某是擾亂份子,我已經叫人把他拘禁起來了!』不會有這件事吧?為了主的緣故,我應該絶對相信他。」
  我對於敏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憫,而又帶著不滿和怨惱。在信裏我用了許多方法,鼓動她跟我流浪,跟我過些自由的生活,旅費和行程的安排都詳細列好寄去了,然而微薄的力量,到底是擊不破她底頑强的信仰。 

     ──────────

  天花板似乎在旋轉,往事彷彿回到眼前,腦力經己用竭了,頭有點昏眩,來信依然緊握在手裏,看看日期,已是一個月前寫的了,一個月苦難的日子,將把她折磨成甚麼樣子呢?
 「呵,敏!」我的心在呼喚著,那張緊閉的小嘴巴,那雙棕黃色像火把的瞳子,現在還是那麼清清楚楚地在我的眼前浮現。                                                                                                                                                                                                                                                                                                                                                 
  風愈來愈緊了,猛力敲打著窗櫺,我彷彿聽見一陣教堂的                                                                                                                                                                                                                                                                                                                                      鐘聲,遠遠地傳來,撞進我的心坎,我意識到這正是喪鐘,它哀婉而肅穆,是不是那位上帝的女兒,已隨著鐘聲,緩步踏進了永生之門呢? 

        一九四三年 桂林

















 小樓風雨

  雨下得很大,一陣一陣打在屋頂的瓦片上,沙沙作響,好像白豆在鍋裏被炒得扎扎跳的聲音。
  整天看不見太陽,太陽躱起來了,雨神霸佔了整個天空,到處積滿了水,灰暗的天色,泥濘的街道,這個小城變成了愁城。
  天色愈來愈深沉,雨也愈來愈大,街燈雖已亮了,但顫抖著的黯黃的微弱的光線,敵不住濃密雨點的包圍,好像罩上層層的輕紗。
  這個時候,街上行人稀少,慧君和志德衝過這下雨的寂靜的黃昏,踏過泥濘的道路,急急回到慧君居住的小樓。
  這小樓上,住著五個年青的朋友,同是從被日冦侵佔的香港逃出魔掌,經歷了紆迴曲折的艱辛路程,來到這個大後方的小城──桂林,合伙租了這個位於一間竹器舖後座的小樓,作為暫且駐足之地。
  他們都是熱血的而志向相同的,因此在健生領導下,組織讀書會、歌詠組,他們讀那些抗戰英勇的故事,唱的都是抗戰歌曲,他們的生活倒也很有意義的。 慧君是其中一個最勤於學習的,而她的愛人志遠是個大學畢業生,為人勤奮好學,他雖非這小樓的一份子,但因為慧君的緣故,他也變成這裏的常客了。
  不過,自從上月子彬和穎詩毅然到遙遠的北方,加入義勇軍,抗敵去了,這小樓的面貎便完全改變了。
  浩文為了追踪他的愛人雪梅而至,雪梅是五個伙伴之一,雖祇有小學程度,但勤於學習,因此腦筋並不簡單,她的人生有正確的方向,她和浩文以前曾經是熱戀的情人,後來在思想方面,兩人的距離愈來愈遠了,所以她這次藉香港淪陷,悄悄地和朋友離開,想不到他竟追踪到來,而且不管任何反對,硬闖入住這小樓。
  還有,健生的太太也帶著兒子輝兒和一個婢女錦裳,從她的鄉下三水來到,這個小樓,走了二人,但卻增加了四五人,熱鬧是熱鬧了,可是家無寧日,吵鬧聲代替了書聲,嘆氣聲代替了歌聲,這己不是一個追求進步的小組織了。
  至於健生和她的太太的結合,據他說,他是封建社會制度下的一個犠牲者,當他十歲時,慈母去世,很快父親便續絃了,他讀到高中二那年暑假,他的爸爸叫他回鄉相親,那天後母帶他到村口的小茶寮喝茶,前面一個女孩子匆匆經過,他祇見到她的背脊,和那條大鬆辮子,這段婚姻就這樣定下來了。為了女家催著要結婚,他連高中也沒有念完就結了婚了。
  結婚當晚,他才看清楚這個新娘子的面目,濃眉大眼,口濶顴高,樣子一點也不惹人憐愛,但事已至此,他唯有服從命運了,原來他的太太不特樣子難看,脾氣更加令他難受,她恃著家裏有點錢,而他高中未畢業,很難找到適當的工作,因此在經濟上,常常要靠她的支持,更養成她的驕縱,這些年來,他也祇好逆來順受,現在這小樓加入了他們,從此更多事了。
  所以志遠每次到訪,總是約慧君出外談心,以免節外生枝。今天早上,他照往常一樣,來約慧君外出,想不到竟下起大雨,整日不停,雖有雨傘,也擋不住來勢洶洶的雨,祇好趕快回家了。
  他們很小心地扶著濕漉漉的扶手,一步一步踏上那給雨水浸透的滑溜溜的木樓梯,很艱難地上到小樓上,他們抖抖身上的雨水,志遠把傘合起來,望著慧君微笑,不知他是滿意今天雨中的談心,抑或是笑慧君柔軟的秀髮上穿上串串晶瑩的雨點,好像珠珞滿頭。
  這時健生匆匆忙忙從客廳衝出來,剛好撞到志徳的身上,他們都帶著白邊眼鏡,他們的高度也差不多,因此險些把四塊玻璃碰碎了。
  「啊!你們回來了,呵!這間閣樓簡直住不得,住不得,下起雨來,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好得很,我正在找雨傘,就把你們的借來一用!」
  健生不等對方的回答,便一邊說,一邊把傘接過去,望慧君一眼,把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一歪,作一個鬼臉,便一扎一跳地(他是有先天缺陷的長短腳)走到樓梯口,大聲嚷著:「阿錦,飯燒好沒有?他們都餓了,我來幫你!」
  慧君和志遠走進那祇擺得下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張椅子和一張條凳的小客廳,一把雨傘撐開著,飯桌上邊也撐開了一把,可是還不能完全擋得住從天花不斷滴下來的雨點。
  豎立在飯桌旁擋著雨水的傘下坐著一尊菩薩似的健生的太太麗金,她瞪一瞪那對大眼睛,瞍他們一眼,便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似的繼續像菩薩似的坐著。
  慧君心裏想:這真是一個麻煩的人物,很難令她明白道理的。她拉志遠坐在對著木床的條凳上,麗金把臉轉過去,似乎不願見到他們似的。
  健生挾著還在滴水的雨傘,空出兩手來拿著那碟熱氣騰騰的青菜走進來,他把那碟菜放在傘子遮著的桌子角落上,避免雨水滴落菜裏。
  「好了,人力到底戰勝了環境了,輝兒,來吃飯呀!」他有點自豪地說。
  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說他勇敢,他又很懦弱,說他樂觀,他又很自憐,他的性格就是複雜而不統一的。在沒有愛情的結合下,卻又生了三個孩子,大女兒十五歲了,留在鄉間,二子輝兒,也十歲了,還有一個兩歲的小女兒,在數月前不幸患病夭折,這件事無疑給麗金很大的打擊,也許這使她的脾氣變得更怪,但健生已經習以為常了。
  輝兒也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他雖然己十歲了,但看來好像祇有七八歲,由於他受到母親的遺傳,一出世便患上瘰癧,健康一直不好,家庭也沒有給他溫暖,他失去童年的快樂,也失去生理上自然的成長。
  他帶著滿頭雨珠走進來,剛才他是站在走廊上看下雨的。
  「輝兒,看你!滿頭都是雨水!」健生說著便從袋裏掏出那條白色已變成灰色的手帕替他揩抹。
  跟著健生又去幫錦裳弄菜去了。
  慧君心裏暗暗讚美他,他真不愧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他常常說,他和太太雖然沒有愛情,但相處了這麼多年,總會有感情的,他希望引導她改變人生觀,多讀點好書,多接觸些朋友,她有了進步,他們的距離也拉近了。慧君也同意這個想法,她認為沒有不可教的人,所以她和其他幾個朋友都鼓勵健生寫信去催他的太太到來和他們一起生活,況且她又遭逢喪女之痛,更需要丈夫的陪伴,朋友的慰藉的,於是健生果然去了幾次信給她,在三催四請之下,真的來了,可是有誰料到會出現這個僵局來!
  她到達的第一日,便已懷著自卑、多疑、妒忌、小心眼種種不正常的心態對人,而為她自己築起一堵圍牆,使人難於接近,一切幫助她的計劃都完全失敗了,任由慧君如何努力,也無法打破她那堵牢不可破的圍牆。
  雪梅第一眼看見她,便悄悄地對慧君說:「她十足是個『母夜义』,你看她濃眉大眼,兩頰深陷,那個惹人注目的鼻頭,像小丑似的隆起,尤其使人討厭的是她頸部生滿瘰癧,使她的頭不能轉動自如,聲音也是這樣粗糙難聽,叫她『母夜义』最恰當不過了!」慧君認為雪梅說得有點過份,人是不能以貎相的,不過以她的行為來衡量,她也的確並不討好,難道真的貎如其人?
  可不是嗎?這些日子來,慧君愈是想親近她、鼓勵她、安慰她,她愈是懷疑她、妒忌她、仇恨她,拒絶接受任何好意,慧君不得不感到失望、放棄、盡量避免正面衝突,甚至極少和健生交談,怕惹起她無中生有的疑慮。不過,今天有一件事,是她受人之託,必須告訴健生的,怎麼辦呢?用什麼方法來傳達消息呢?
  事情是闗於雪梅和浩文糾纏不清的關係,徵求健生一些意見。
  雪梅和浩文雖然已戀愛多年,可雪梅最近發覺這段戀愛愈來愈見矛盾,已達尖銳化了,雪梅決意掙脫這愛的煩惱,飄然遠走,尋找新的生活,她是這群體家庭中的一份子,正處於歧路上,我們當然願意為她排難解紛的,但怎樣才可以把消息傳遞給健生呢,而雪梅又千囑萬咐不要讓那『母夜义』知道此事。
  慧君真有點束手無策了。
  慧君正在絞盡心思的時候,健生又捧著第二盆菜上來,錦裳也提著飯鍋跟著上來,他們便開始吃飯了。
  「你們吃過飯沒有?」健生塞滿了一口飯幾乎說不出聲來,看樣子,他實在非常餓了。
  「吃過了!」慧君答著,忽然想就借此機會約他到走廊一談。
  「你吃過飯,我有些話要代人跟你說的,請你到外面稍談吧!」她說的時候有點兒衝動,但也顧及麗金的憂慮,因此故意                                                                                                                                                                                                                                                                                                                                                                                                                                                                                                                     把「代人」兩個字說得響亮些。
  除了健生的低聲含糊的回應外,一切都非常寂靜,好像大風雨將臨的前兆。
  一直沉默的志遠,已預感到不平常的事即將發生,他偷偷地望慧君一眼。
  麗金的臉色漸漸由紅變青,由青變黑,她含著一口飯,嘴巴動了一動然後就嘟著嘴,不動了,把含著那口飯噴了出來,健生明白這是暴風雨將臨了。
  忽然桌子砰的一聲巨響,原來是她把筷子猛力擊打在桌子上,一隻筷子也被折成兩段了。
  「不准去!」她用沙啞的聲音么喝著。
  大家都被她的聲音嚇到噤若寒蟬了。
  小小輝兒更被嚇呆了,含著一口飯望著母親,似乎要問:「媽媽,你又在發脾氣了,大概又是我要放大喉嚨哭的時候了,是不是?」他等待媽媽的答覆,因為他媽媽教他當她被人欺負就發脾氣,那他就要為媽媽助陣,要放聲大哭,這樣才可以戰勝敵人,為媽媽爭一口氣。不過,他決定暫時不哭,要等待媽媽的指示。
  健生雖然還吃著飯,可是他心裏也在埋怨慧君,不該故意引起這個火頭,看來這火頭足以燎原的,怎樣去挽救呢?他也恨他的太太,常常在朋友面前和他過不去,但他也非常同情她,她三歲喪母,後母對她並不關心,父親在外忙於生意,忽略了她,直至長大,從未得到愛和關懷,結了婚,丈夫對她祇不過盡了責任罷了,至於真正的愛情她從沒有得到,以致性情就變成這樣,使人難於接受,她相信世間沒有人對她是真心的,加上最近有喪女之痛,給她嚴重的打擊,因此性格變得更加孤僻、更加暴躁,健生同情她,不忍她再受傷,因此不能不怪責起慧君來了。這些他祇是在他心裏這樣想著,沒有說出口來。不過聰明如慧君,又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錦裳最怕她的女主人發脾氣的,因為說不定把火燒到她身上,隨時會受到皮肉之苦。說到錦裳的身世也十分可憐,她十歲時,家鄉淪陷於日寇手中,父母死於兇殘的砲火下,她這個可憐的孤女,隨著逃難的大隊去到三水,得到麗金家收留,雖然兩餐一宿可以解決了,但每天工作,不分晝夜,像牛像馬,從無歇息。後來跟著小姐來到健生家,健生對她很是同情,能夠給她幫忙的便儘量幫忙,有時教她讀書寫字,還因此觸怒麗金,常常加害於她,使她害怕她的女主人有如害怕老虎。
  現在她的女主人正發著很大的脾氣,嚇得她連飯也不敢吃了,整個人在發抖。
  沉默著的志遠,他有他的想法,他覺得麗金的不近人情,完全因為未受過教育,教育對人是非常重要的,沒有教育的人,可以迷失本性,變得兇悍,然則「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真使他懷疑。他想到如果要他一生一世對著一個這樣醜惡的女人,寧願一輩子做和尚,健生實在太可憐了,他望望健生,臉色慘白,雙目無神,家庭給他實在太沉重和太煩惱了,難道家庭真的是煩惱的源泉?但是,為什麼他正要去尋求去建立一個家呢?是不是自尋煩惱?不過,他馬上為自己作了解釋,他不同的,他望著慧君微笑,他的心又活躍起來,感覺到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就在不遠的眼前。
  慧君的個性是十分倔強的,她覺得受人之託,必須完成任命,同時麗金的無理取鬧,著實可惡,她約健生到走廊一談,光明磊落,被她懷疑,她不服氣,她要看看這個不近人情的人,到底惡到那裏,更要看看這位畏妻如虎的健生,屈服的可憐樣子,她心中正計劃著下一步的辦法,
  在這幾個人之中,恐怕麗金的心情是最緊張最複雜的,憤恨、嫉妒、自憐交織的情緒,像洪水一般泛濫了她的心田,她覺得自已讀書不多,被人歧視,受人欺侮,而丈夫又對她不忠實,身邊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母親去世了,女兒死了,來到這陌生的地方,處處受到限制,這也是公家的,那也是公家的,祇怨健生太不爭氣,沒有成家立業的能力,既然是這樣,為什麼要叫我們到來,他說是慧君勸他寫信催促的,又說她可以教我讀書,教我明白世事,哼!我才不希罕哩,她介紹的書,什麼黑(克魯泡特金),我管它黑還是白,什麼糕(高爾基),我管它鬆糕還是白糖糕,什麼腸(二萬五千里長征),我管它雞腸鵝腸,總之她說的東西我一點都不明白,她是有心害我,盡量顯出她是了不起,我是一腳泥,她是天,我是地,我絶不能屈服的,我家裏有的是錢,健生也得靠我,你這班窮光蛋想在我面前逞强,別想壞心腸吧!
  麗金愈想愈憤恨,更懷疑慧君引誘她的健生,表面上說是代人傳話,但誰能保証她不是和健生約會,雖然說志遠是她的愛人,但有誰知道實際情況,他們都是蛇鼠一窩,都是靠不住的,不給他們看看我的威風不是人。於是她把眉頭拉緊,兩道眉幾乎合在一起,蓄勢待發的樣子了。
  這時屋裏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可怕,但屋外的雨卻下得更瘋狂,好像把海倒轉過來,幾乎把小樓都壓倒了。
  這樣沉悶的天色,這樣沉悶的氣氛,慧君終於忍不住了,她衝動起來,不顧後果地說:「好,不出去也好,横豎走廊距離這也不過兩三步,我們就在這裏談吧,但talk in English!」她說著,惡意地微微一笑。
  「all right!」健生輕聲地答著,也許他認為這是另一個辦法。
  但是,慧君還未開始說,麗金便己一撲而起,她不是撲向慧君,而是撲向呆站了許久的錦裳,她大喝的那一聲,足以蓋過外邊的雨聲,把錦裳嚇得整個人跳起來,「給我拿鞋來!」
  錦裳站著不動,她同情地望著主人,不錯,有時她恨她的主人,終日打打罵罵,把她當作出氣袋,但同時也覺得主人對她不薄,給她飽暖,況且從小把她養育成人,多少總有點恩情,至於慧君雖然對她非常客氣,鼓勵她讀書識字,但她總是外人,主人說她有陰謀,說不定對她的好也是陰謀,因此她也覺得慧君對不住主人,有點欺負主人。現在主人受了氣,命令她拿鞋,是要上街去出點氣了,但是外面這樣風大雨大,跑出去,實在不大妥當,甚至有危險,說不定去自尋短見?錦裳愈想愈害怕,她呆呆地站著,沒有立刻去取鞋。
  這時麗金滿腔憤怒,沒處發洩,祇有向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女爆發出來,因為她的命是她拾回來的,是她把她養大的,她有權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於是她用盡氣力,向她結實的臉龐一掌打過去,「噠!」的一聲,那蒼白但美麗的臉龐立刻起了一個紅掌印。
  「你聾了嗎?還不去把鞋拿來!」她沙啞的聲音出盡力地說。
  錦裳這回不敢再違抗命令了,祇好拿了一雙厚底的皮鞋,跪在地上給她穿上,跟著她衝出樓梯去了。
  健生覺得他的太太處境雖然十分可憐,但也不能過份遷就她,下著大雨還要賭氣上街,就讓她去嘗試危險吧!慧君還是固執一己之見,覺得她不值得同情,志遠覺得此事與己無關,用不著發表任何意見,所以一直保持鍼默。祇有輝兒知道這時非哭不可了,他依著媽媽教的步驟,先扁扁嘴,再縐縐眉,於是放聲大哭了。
  雨似乎疏落了些,可是接著又大起來,飯桌上的大傘也擋不住雨的力量了,水不斷從天花板瀉下來,沒有一處是乾的地方,真有外邊下大雨,裏邊下小雨的景象。
  麗金旁若無人似的直衝向那又濕又滑的木樓梯,沒有帶雨傘,這樣大的雨,「難道她真的要自尋短見?」慧君開始有點焦慮和不安。
  輝兒放聲大哭了「媽媽呀!媽媽呀!」他的哭聲似乎要與外邊的雨聲競大。
  麗金下了樓,健生追出走廊叫她,慧君和志遠也跑出去看個究竟,麗金竟像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勇士,頭也不回的衝出去了。
  「媽媽呀,媽媽呀!」輝兒一邊叫著一邊爬下凳子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走到樓梯口,手抓著扶手,正想踏下去。現在他真的哭了,並不需要媽媽教他了。雨水打到他小小的臉上,和純潔的淚珠融滙起來,他弱小的心靈,真有點恐懼、悲傷,怕失去了他的媽媽,他想:你們這些人都不愛媽媽,祇有我愛媽媽,媽媽走了,你們都不去追她,我去追她,我是媽媽的,媽媽是我的!他不顧一切地正想踏下第二級去,誰知樓梯的木板經年累月被鞋底留下的泥土積聚得厚厚的,經雨水濕透,變成了泥漿,踏在上面,滑不留足,小輝兒平日走在這樓梯上也有點害怕,現在更把持不住了,一踏下去,站不穏,摔下去了! 錦裳聽見砰然巨響,意識到是輝兒跌下去,害怕得狂叫,健生失魂落魄地衝出去,撲下樓梯,把輝兒抱起,嗚咽地叫著:「輝兒,輝兒!輝兒呀!」
  輝兒似乎漸漸醒過來了,他微微睜開眼睛,便放聲哭起來,聲聲叫著要媽媽。
  健生安撫著他,慧君和志遠急著檢視輝兒的手和腳,看看有沒有受傷,幸沒有大礙,但志遠還是主張帶他去看看醫生。慧君卻勸健生先去找尋麗金。
  「去找她?她故意,是故意跟我為難,她不了解我,但,我也無需她的了解。這是封建社會給我的家,我也應該負起責任的,好吧!為了輝兒,我應該去找她回來...我的輝兒,你不要哭了!我代你去找你的媽媽了!」
  慧君拿了一把傘交給他,悄悄地說:「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我打算遷出去了。」
  「遷出?遷出去也好,這或許可以減少一些煩惱。」他匆匆地回答。
  她不忍再看他為痛苦抽搐的臉,急忙轉過身去,祇聽見他帶跌帶跳的下樓梯聲。
  志遠溫柔地望慧君一眼,好像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真要遷出嗎?」
  「可不是嗎?這樣沉悶的家,我實在受不了。」慧君很肯定地說。
  「唔!」志遠沉默了許久,俯下頭慢慢地說:「我常常幻想著有一個美滿的家庭,現在好像己擺在我的面前,但是...」
  他輕輕握者慧君的手,情深欵欵地望著她。
  輝兒不再哭了,一心専等著媽媽回來,錦裳忙著收拾碗筷,到廚房去。小樓上一切都顯得異常沉寂,除了外邊傳來一陣陣淅瀝的雨聲。
  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樓梯那邊傳來,雪梅神色匆匆地走進來,樣子顯得非常狼狽。
  她那件淡紫色的旗袍縐摺得好像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而且沾了許多黃泥,垂在胸前的兩根辮子,有一根打散了,由頭到腳,都被雨水淋到濕漉漉的,好像剛從水裏爬出來的,瓜子形的臉兒披滿了小珠子似的雨點,兩隻深沉的眼睛帶著淚,也許是雨,分不清了,兩片勻稱的嘴唇變成了紫色,輕微的顫抖著...
  「雪梅,你怎麼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慧君撲到雪梅面前關心地問。雪梅癱軟地倒在那唯一的椅子上,喘著氣。
  「怎麼啦?你!」志偉輕輕地說,但他心裏卻明白:「是戀愛給你的痛苦吧,你們這樣盲目戀愛,當然不會有好結果!」
  雪梅定了定神,兩片靈巧的嘴唇已稍為回復一點紅潤了,她理智地說:「健生呢?他出去了嗎?」
  「他去找麗金了,剛才鬧得很厲害,還不是為了你!」慧君黯然地回答。
  「為了我?」雪梅驚奇地叫出來。
  「可不是?你叫我代你問他的意見,又不想讓麗金知道,我便約他到走廊去談,卻惹起麗金不滿,現在她一氣之下,跑掉了,這使我很不安的,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所以現在我正急於等著她的消息哩!」慧君一口氣把剛才發生的事約略的說了。
  「你也不需要再問他的意見了,我的主意已決定了,朋友的意見現在看來也不十分重要,我決定離開這個家,離開桂林,離開魔鬼似的他!我要尋找我的新生,我要衝向我的前途。這三年來,我和他在一起,他簡直做了我的絆腳石,阻礙我前進,我現在要鼔起我最大的勇氣,把這絆腳石一腳踢開,我要遠走高飛。」她喘過一口氣,慧君同情地望著她,她繼續說:「慧君,今天的事情,你是很清楚的,清早起來,便要和我算賬,質問我昨天為什麼回來得這樣晚,其實我也不是每天都回得晚的,不過間中一晚兩晚吧了,在商店裏做事,交際有時是很難免的,他心眼兒這樣狹窄,就因為這件事,他纒著不放過,今天早上,我明知他跟我過不去,我便賴在床上不起來,他竟動手打我,他打我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是很大的侮辱,叫我如何受得了,後來回公司的時候,我故意繞路避開他,誰知他跟在後面,拉著我,强逼我沿著山邊的路走去,在街上跟他爭吵也不好意思,所以祇得順著他,他硬逼我馬上和他結婚,你試想想,且不說我們愛情的矛盾達到這樣尖銳的程度,即使愛情還在,他經濟能力能負擔起一家嗎?結了婚,免不了有孩子,有了孩子,我還能做事嗎?所以怎樣也不能和他結婚。但當時他逼得我沒法,我祇好答應了他,他說日期定在明天,我也不加以反對,其實,我那裏有這樣儍,不過暫時敷衍著他罷了。」
  慧君看見雪梅樣子非常痛苦,不想她繼續說下去,於是勸慰她說:「你還是休息一會兒吧,健生可能快回來了,對啦,他去了很久了,怎麼還不回來呢,到底他找到麗金沒有?」慧君這時真的有點憂心起來了。
  「我還是要說下去的,因為這個下午,是我生死關頭,我差點沒命哩!」雪梅抖抖精神,非把可怕的經過說出來不可的。
  「這麼嚴重?到底是怎樣的?」慧君半是驚訝半是好奇地連忙追問。
「我不是叫你代我問健生有什麼辦法嗎?誰知這個人,真是逼人太甚!下午,他又到公司去找我,叫我出去跟他談談,我告訴他在辦公時間外出不好,他竟然伸手來拉我,試想想,在許多同事面前,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呢?我祇得索性跟他出去,他一直拉我到老人山頂,他罵我敷衍他,沒有誠意跟他結婚,逼我和他一起跳下去,他目露兇光說:『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寧願毁滅它!我要和你同歸於盡!』我死力掙扎著,我說:『我死不足惜,可憐你爸媽祇有你一個兒子,你死了,他們會怎樣傷心呢?我既然答應和你結婚,我們明天就結婚好了,何必要死呢?』這樣他才稍稍安靜下來,睜大著眼睛望著我,我真怕他的大眼睛,他咬一下嘴唇說:『好,我們今晚就離開桂林,到柳州去結婚!』我於是告訴他要回家收拾行李,他買車票去,但,我無論如何不能跟他去的,我現在馬上把行李搬走,到朋友家裏暫避,不久,便會離開桂林了,慧君,等一會兒他來找我,說我已到車站去了!」
  她匆匆忙忙跑進房間去收拾,這房間是她和慧君共住的,慧君跟著進去,志遠一人留在廳裏,照顧哭到疲倦而睡著的輝兒。
  雪梅的行李本來就很簡單,連棉被都沒有,現在是夏天,更用不著了,她很快就把行李收拾好了。
  她握著慧君的手說:「我很捨不得你,捨不得這個往日的家,但我不得不這樣做,慧君,你以為我做得對嗎?我自己相信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認識他,那年我才十七歲,哼!貞操?他常常用這名詞威脅我,我才不怕,我那時什麼事都不懂..」她垂低了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好!我走了,你們珍重!記得去年今日我們遷進來這小樓,今天剛好是一週年紀念日了,慧君,你可記得?現在我要離開你們,離開這小樓,唉,真有點捨不得!」她好像不勝留戀地說。
  她去了,頭也不回的去了,她去了那兒?怎樣踏上她的前途,怎樣創造她的新生?她沒有說,慧君也沒有問。屋外的雨聲,急促得好像要壓倒這小樓似的,但是慧君隱約地聽到一輛人力車漸漸遠去的聲音。
  雪梅去後不久,浩文氣急敗壞地跑上來,他從頭到腳,沒有一寸是乾的,也不管是誰了,祇管問:「她呢?她是我的,誰也不能搶了她,車票我都買了,她答應跟我到柳州去結婚,其實,婚結不結不是重要的,我們已經在一起三年,雖沒有夫妻之名,但早已有夫妻之實了。我查到她最近在她公司裏認識一個新男友,給我過不去,因此我非要和她結婚不可,火車今晚開行,到時我再來接她,她現在那裏去了?」他不管有沒有人理會他,也不知向誰問話,祇管自說自的,他一向為人就是這樣自大和自私。
  終於慧君忍不住了,回答他說:「她出去買東西,也沒有說到那裏去!」他繼續在吵,說要等她回來,他的聲音把輝兒吵醒了,慧君示意志遠引他離開,以免多生枝節。
  「我想你也累了,我請你喝豆漿去!」志遠拉著他離開了!
  輝兒醒了,又嗚嗚地哭起來,大聲叫著:「媽媽,我要媽媽!」慧君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虧這時聽到健生聲音了,「錦裳,少奶回來了,你快些燒點熱水給她洗個澡,她一身都濕透了!」健生終於找到她了,真是謝天謝地了。

      ───────────

  第二天,清早,志遠再來找慧君,慧君和他站在走廊上,他告訴她昨天他和浩文出去後,他勸他凡事不可强求,雪梅既然變了心,勉強也沒有幸福的,他不相信,一定要到車站去等她,還說如果她不來,他不惜用任何方法去找她,甚至死!多可怕啊!
  這時室內又傳來震耳欲聾的音響,祇聽見麗金大聲叫道:「要不是你昨夜跪著求我回來,我怎也不會回來的,你現在...」
  「我們平心靜氣來談談,好嗎?何必又吵鬧呢?」健生低聲下氣地說。
  麗金的聲音更大了,也聽不見她吵的是什麼,輝兒被嚇得大哭了...
  慧君緊緊握著志遠的手說:「你看,這個家,我實在受不了,我要馬上遷出!」
  志偉溫柔地撫慰著她:「慧君,這,那裏是你的家,我們未來的家是安靜的,幸福的,慧君,我們勇敢地去創造吧!」
  她伏在他的肩膞上,低聲而甜密地說:「好,讓我們趕快離開這裏吧...一年了,遷進這小樓的紀念日...」
  「美麗的回憶讓它過去吧,未來的幸福正等待著我們呢!」
  他撫著她柔軟的髮絲,輕輕地一吻。
  他們沉醉了,再也聽不見樓外的雨聲和樓內的吵鬧聲,他們彷彿置身於另外的世界,一個美好甜蜜的世界。
      ────────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寧娜》
  
          一九四三年 桂林
          祖 母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桂林,大街上,這所木屋算是很體面的房子了,它是屬於廖姓的老太太的,她無形中是一家之主。
  這一天,中午,大家都圍著方桌子坐起來。
  桌子上面擺了一盤盤的菜,熱騰騰的冒著白色的水蒸氣。
  油香、醋香、肉香刺進人的鼻孔,使人覺得喉間有點癢癢的,不斷地吞著饞涎。
  然而留給祖母的那個首位還是空著。
  錦棠侄婦不耐煩地縐過幾次眉頭。
  「這樣的老人家真是少有!」
  她打發牛兒去催請。
  牛兒的視線正集中在那盤香噴噴的菜餚上,心裏盤算著:等一會兒,筷子先往那兒下呢,他沒有聽見媽媽的吩咐。
  錦棠侄婦有點氣憤,拿起筷子,順勢在他光亮亮的頭皮上敲了一下。
  「你這臭小子!快去請婆婆!」
  牛兒立刻把視線收歛起來,望望面帶怒容黑著臉的媽媽,便誠惶誠恐地飛也似的跑去了。
  回說婆婆正在看《通書》。
  錦棠侄婦怒氣增加,臉更黑了,她吩咐牛兒再次去請。
  牛兒第二次去請了。
  回說正在梳頭。
  錦棠侄婦的臉由黑變青了,顯得十二分不高興。
  「這樣的老人家,真是少見,祇顧自己,不理人家!」錦棠侄婦憤憤不平地說。
  「她曉得人家等得不耐煩嗎?」錦棠侄看看手錶,沉著臉說。
  錦棠侄婦終於自己出馬了,不久,她扶著祖母顛顛危危出來。
  「你老人家,無謂太裝扮呀,上了年紀,馬虎一點也沒有人說你的呀!」錦棠侄婦一邊安置她坐在那首位一邊說。
  祖母安然坐下,但她沒有立刻舉起筷子,祇顧自說自的:「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生整潔慣了,在娘家的時候,祇得我一個女兒,簡直把我當作掌上明珠,那一天不把我打扮成花朵兒一般,嫁入你家後,你大伯爺又少年得志,手握大權,對我又言聽計從,我要什麼就有什麼,怎可以和那些小戶人家相比。」她這番話不知重複過多少次,甚至連牛兒也背得出了。
  她好像對桌上的菜餚完全不感興趣,大家都不敢下筷,牛兒實在難忍了,他把筷子放在一塊雞腿上,錦棠侄婦斜睨了他一眼,他醒覺地馬上放下。
  祖母也醒覺了,便說:「你們吃呀,用不著等我,我早晨吃糖蓮子,就是雲兒上次回來送給我的,吃膩了,不想吃飯了。」
  「奶奶,但是,今天是替牛兒的爸酬神的日子,宰了一隻雞,奶奶,這是雞腿,是你喜歡吃的。」錦棠侄婦故獻殷勤地說。她把一隻雞腿夾到婆婆的碗裏。
  牛兒眼紅紅的有點失望,因為他早已打算一下箸便向這塊雞腿進攻的,可是現在這塊美味落在婆婆碗裏去了。
  「雞腿?凡是雞肉,我都不大愛吃的!」婆婆縐縐眉頭,說:「你大伯爺在生之日,過時過節,人家送來的禮物,堆滿了柴房,那些都是山珍海錯,我從來就不大愛吃,一大盤的魚翅,捧到面前,你大伯爺左勸勸,右勸勸,我祗勉强吃幾羹,雞肉我從來就不愛吃,何況我現在的大牙都掉了,更不想吃了。」
  她把雞腿夾回給錦棠侄婦,錦棠侄婦笑臉中帶有不高興的神色。
  錦棠侄實在很不耐煩了,牛兒更加餓得難耐,錦棠侄婦於是像下令似的說:「好吧,我們吃吧!」
  牛兒最勇,他比誰也快,狼吞虎咽,他實在餓得發慌了,他的媽媽憐憫地把那塊雞腿給了他,他滿意了,感謝地望著媽媽一笑。
  祖母呆坐著,她戴著的一副金邊眼鏡輕微地從她露骨的鼻子滑下來,她放下筷子,用手輕輕地把它推上一點。
  她似乎不想再呆坐下去了,望著他們吃得這麼起勁,她底被風霜刻滿了皺紋的臉上,籠上了一片冷寞的悲哀。
  她沉下了臉,然而,當她一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閃著光芒,一種微妙的喜悅,從她心坎深處,透上她的眉梢,使她變得年青起來。
  「今天是初七嗎?」她突然這樣問。
  「可不是,」錦棠侄婦一邊咀嚼著,一邊回答她:「初七是人日,特意替牛兒的爸酬神!」錦棠侄婦小心翼翼地回答。
  「初五禮拜四,初六禮拜五,初七禮拜六,今天不就是禮拜六...不錯,我剛才看過《通書》,初七下面,正正是寫著星期六,明天便是禮拜日,雲兒明天便回來了。」
  她露出那幾隻僅存的門牙笑了,剛才那一片寂寞的哀傷,已悄然地被驅逐於她的笑容裏了。
  飯後,牛兒幫忙把碗碟搬到廚房裏,錦棠侄從衣架摘下那頂軍帽,一句話也沒說的走出家門了。
  祖母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房間是全屋最佳的位置,在屋的後座,向天井開有一扇大窗,光線可以直射進來,房裏有一張大床,一個頗大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一張安樂椅。對著窗口,安有一個神位,供奉了觀音菩薩,還有一位如來佛祖。
  平時除了吃飯,祖母很少出到房間以外的地方去的,這個房間就是她的小天地了。
  牛兒看見婆婆回到了她的房間了,他照往常一樣,端上一盆熱水給她洗臉。
  牛兒這樣乖巧,她從沒有稱讚過半句的。
  她洗過臉,打開那個金漆的梳粧盒,對著鏡子,梳理她的一縷縷短而齊的髮絲,那些髮絲有十之七八已被時光的帚子塗上了銀色,餘下的還是倔强地為她保留一點青春的色澤。
  她輕輕地擦上點香油,使它顯得較為油潤,
  在那抽屜裏,她摸出一瓶白色瓷身,綠色蓋子的雪花膏來,她又輕輕地慢慢地在臉上摸了一會兒,最後在她淡紫色的唇上,也薄薄的抹了兩點胭脂。
  她在鏡裏端詳了幾分鐘,似乎要在這一張老人的臉上,去追尋那消逝於無影無踪的美麗的青春。
  換過一件黑緞旗袍後,又從衣箱裏拿出一個濶而扁的方型紙盒,盒裏平放著一頂黑絲絨的巴黎帽,這就是她天天欣賞著,撫摩著,而用以安慰她的寂寞的靈葯。她端端正正的戴到頭上,加上那副金邊眼鏡,一切都似乎妥當了,但還是不放心,再就近鏡子看一回,似乎沒有什麼欠缺了,於是扶著拐杖,出門去了。
  隔壁那間趙嫂開設的糖果店,祖母是那裏的老主顧,每天飯後,她總要去和趙嫂談談天的。
  這時她照常走到趙嫂的糖果店去。
  「廖老太,吃過早飯了?」趙嫂笑臉相迎說。
  「我沒有吃飯,雲兒買回來的糖蓮子,把我吃得怪膩的。」
  「廖老太,你的福氣真不小,養了一個這樣孝順的孫女。」趙嫂善解人意,趁機回答。
  「不錯,我的雲兒倒是非常孝順的,每次回來,總會為我買點東西的,趙嫂,你看我的帽子不錯吧?這也是雲兒上次在百貨公司買來給我的...趙嫂,你替我包好兩盒好立克糖吧,她最愛吃好立克糖的。」
  「廖老太,我心裏正在想你的帽子真好看,質料又好,在那裏買的呢?原來也是雲小姐給你買的,你們雲小姐真是世上無雙,人又標緻、又聰明、又能幹、又孝順,好處真是數之不盡,你老人家福氣真不小,怎麼,你們雲小姐就快回來了?你又給她買備她愛吃的好立克糖,你這個婆婆也實在難得呀!」
  「你這個人聰明得叫人疼愛,針眼兒的事,你一看便看透,果然給你猜中,雲兒明天就回來了,唔,有你這聰明媳婦,做你婆婆才有福氣呢!」她們互戴高帽地說。
  「我那裏比得上你家的錦棠嫂,又聰明、又俊俏、又和善,正所謂拿起針兒能描,拿起筆兒能畫,雖則是你的侄婦,但將來也是你的人,你的福氣才不淺呢。」
  「唔!唔...」
  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裏似乎在搜尋什麼東西似的,忽然,她拉住趙嫂的袖子,使她走近一點,手指幾乎畫到她的耳邊:「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不怕你說我饒舌,也不怕什麼家醜外揚,我老實對你說,她那人表面看來,似乎和善可親,但是她卻笑裏藏刀,殺人不見血呢!我受她的氣也受夠了...她臉兒生來倒是五官端正,可是青雞臉,尖鼻頭,分明是福薄相,我雲兒倒是下堂飽滿,說得上一副福相呢。」
  「那當然啦,那當然啦,你雲小姐的相貎,一千個中國人中,也挑選不出一兩個啦!」趙嫂趕忙陪笑的說:「不知誰家少爺,幾生修到,才能得到一個這樣好的嬌妻。」
  「唉!提起這,我又有點兒心煩,不瞞你說,我雲兒實在很能幹,不過性情卻有些怪癖,她總不愛提起這些,很多人問過,我那裏敢做主,就是最近,本街的富戶黃大貴,也差人來過,想替他的兒子做媒,但是雲兒未必肯答應,說起門戶來,也算登對,她不肯,我也不好勉强她,現在文明世界,什麼都講自由了,唉!我們老人家,除了求菩薩保佑,還有什麼方法呢?祇求菩薩可憐我幾十年來,都誠心拜佛,替我的雲兒找一主好夫家,我死也死得眼閉了,唉!趙嫂,我心裏常常好像有一件未了的事,雲兒偏偏祇知狠讀書,不把這事放在心頭,唉!」
  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雲兒身體本來不大好,我很不願意她到外邊去教書,我希望她和我在一塊兒度日,就算嫁出了,祇要嫁得好,也可以和婆婆住在一塊,多麼好呢,女兒家有她這般學問,已是難得了,難道真想中個女狀元?趙嫂,真奇怪,她總是這樣對我說:『婆婆,你不懂得我想做的事,』唉!現在的青年人,總不肯把老人家的話放進耳朵裏去的。」
  她搖了搖頭,黯然地搖出她底心坎深處的悲傷。
  「我現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了,祇有天天求菩薩保佑,保佑雲兒身體强健,長命富貴罷了!趙嫂,我的糖包好沒有?我要回家替雲兒作個福了。」
  廖老太買了糖,回到家後,整個下午,都沒有離開過她的房間。
  明亮的神燈,縷縷的香煙,使這一個不很大的神台,顯得異常莊嚴而華貴,連供奉著的炭筆畫成的阿彌陀佛和觀音大士,似乎也表示出驕矜。
  「...保佑雲兒...」她跪在神前喃喃地禱告。
  太陽帶著晚霞退到那邊山頭,它似乎想在人間還留下一點光明的印象,竭盡它那有限的力量,把半邊天渲染得通紅。
  牛兒又來催婆婆吃飯了。
  她煩躁地說:「你不要來吵我,吃飯我覺得很平常,要吃你們先吃,我要替雲姐姐作福。」
  電燈代替了陽光,在房間裏亮起來了。
  祖母坐在那燈光之下,替雲兒檢點衣裳。
  每次都是這樣的,雲兒去後,必定把她的衣裳收藏好,她回來之前,又為她準備好一切,為的要使她不感到一點的不便。
  她把衣服一件件打開,又重新摺起來,在這一堆衣服裏,給她發現了其中的一件,近袖口那兒,破了一個錢眼般大的洞。
  她在那個圓鐵盒裏,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一眼針和一根線來。
  她拉低了電燈,剛好對正她的眼睛,她要把一根線穿過那針眼,她的鼻尖嗅著那眼針,眼睛垂下來湊在一起,枯樹枝一般的手,顫顫抖抖的動作著,可是,不聽話的線,總是從針眼的左邊或右邊溜過,似乎很堅持地不肯鑽進那針眼去。
  「人老了,眼睛也老了,這副眼鏡沒有用了!」她自言自語著。
  「牛兒!你過來呀,替婆婆穿個針。」
  牛兒已呼呼熟睡了。
  「牛兒,乖,來替婆婆穿針。」
  她這次清楚地聽見祇有自己說話的聲音,才意識到人人都已睡了,而夜已深了。
  「猪一樣的貪睡,不叫你們了,免得你們背地裏又說我祇曉得疼愛雲兒。」
  夜深了,祖母也覺得精神有點不振了,她不得不去睡了。

        ─────────

  窗縫透進來一線灰白的光,公雞正努力引領作出第一聲的高唱。
  祖母從床上爬起來。
  她在神台上了香,便把椅子移到窗下,又拿出昨夜的針線來。
  「牛兒,起來沒有?來,來替婆婆穿穿針,婆婆給你一塊糖呀!」
  她手裏已經拿住了針和線。 
  牛兒跑過來,果然很熟練的替她把線穿過那針眼了。
  他靜靜地站在祖母面前等吃糖。可是等著等著...
  「牛兒,牛兒乖!糖是買給雲姐姐的,等雲姐姐回來才給你。」
  牛兒鼔著腮,沒說話的走出去了...

       ──────────

  就在那天晚飯後,牛兒伏在雲姐姐的懷裏,硬纒著要她講故事。
  祖母坐在旁邊,嘴唇動了好幾次,終於像按捺不住的吐出話來:
  「牛兒,你這樣大了,還不懂事,雲姐姐跑了半天路,當然很疲倦啦,你還向她糾纏,快下來!讓雲姐姐休息...雲兒,你來呀!」
  她說完,便站起來拉拉衣裳,眼睛卻望住素雲。
  牛兒聽了祖母的話,早已跳下來了。
  素雲明白祖母的意思,便扶她到房裏去。
  祖母坐在那張背著窗的靠椅,就拉素雲坐在她的身邊。
  她把那雙老花的眼睛瞇成一線,眼定定地望著素雲,素雲有點難為情,垂下了那雙貝殼似的而鑲著長長睫毛的眼簾。
  「婆婆,你老是這樣瞧著人!」她撒嬌似的說。
  「你不知道婆婆怎樣愛你呢!雲兒,給婆婆看個飽吧!」她把小指的長指甲,輕輕地給素雲挑起幾根垂下來的短髮,她的動作,好像拿瓷器一般謹慎,生怕把素雲白嫩的腮兒彈破似的。
  素雲抬起一雙眷戀的眼睛凝視著祖母。
  「你瘦了!雲兒,吃得不好?睡得好嗎?...雲兒,婆婆買了兩盒糖,你愛吃的糖,買給你吃的。」
  她從抽屜裏把包裹拿出來,解開了包紙,打開了盒子,拿出一粒好立克糖,再把糖的透明包紙解開,然後把糖送到素雲的嘴邊。
  素雲搖搖頭說:「留給婆婆吃!」
  「雲兒,你乖,婆婆看見你吃,比自己吃更快樂,你吃,你吃啦,雲兒!」
  素雲張開紅潤的嘴唇,含了那粒糖,露出兩排弧形排列著的整齊的牙齒,露出愉快的笑意。
  「雲兒!...」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可是又咽住了。
  「雲兒!本街的黃大貴...」她終於鼔起很大的勇氣說出這幾個字來。
  「婆婆!我知道你要講些什麼了,我們還是不要談這些,談別的好嗎?」素雲連忙把她的話攔住。
  「唉!婆婆這樣愛你,你總是不愛婆婆,不體諒婆婆的心...你年紀也不小了,也應該選定一門好人家,付託終身,你知道我的,我祇是表面上的風光,實則上我的命很苦的,我一生沒有做錯事,卻生不出一個兒子來,這都是前生註定的。我祇生了你媽一人,誰知她也是一個福薄兒,嫁了不久,就尅死了丈夫,祗生下你一個,她這麼年青,又沒有兒子,我想留也留不住啦。當時我不知受盡了多少閒言冷語...那時你祇有三歲,我帶著你,代替了母親的職責,眠乾睡濕,幸虧那時我還年壯力强,什麼都可以捱得住,記得你五歲那年,患了痢疾,屢醫無效,一天晚上,病情加劇,面青唇白,氣息噓噓,我抱著你,驚惶失措,又沒有能助我的人,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我急忙之下,連鞋子都忘記穿了,就赤著腳走到鄰村,拍開李姓醫生的門,後來他把你醫好了,可是我的腳被沿路的小石子刺傷了,流血不止,許久都未能復原...」她一邊說,一邊冥想著這些往事,其實素雲聽過無數次了,但老祖母還以為是第一次說給素雲                                                                                                                                                  聽的,因此素雲也詐作很留心地聽著。同時她也投其所好,說了不祇一次的再說:「婆婆,我還記得我入讀幼稚園時,你帶我上學、放學,不論風吹雨打,婆婆都勇敢地帶著我,直到我上小學六年級,婆婆還不放心讓我自己去上學,同學還取笑我,說我長不大哩!婆婆你還記得嗎?」
  「婆婆怎會不記得,從那時起,你每天上學,婆婆必定把一粒你喜歡吃的好立克糖放在你的書包裏,讓你在小息時可以吃,後來你長大了,依然喜歡吃好立克糖!」祖母瞇著眼睛笑了。
  「婆婆,我還記得當我上中學時,你也買了許多好立克糖給我帶到宿舍...」
  提起她上中學,老祖母便又心事重重了,她記起她多麼捨不得她遠離,可是雲兒堅持要出城裏去讀中學,她也知道學識是很重要的,她不得不忍痛讓她去了,這樣一別六年,她是多麼寂寞地度過,眼淚也流乾了。雖然每年暑假和年假,雲兒都會回來兩次,但見面祇是短短的兩三個星期,總覺到相聚的日子苦短,幸虧她畢業後,回來就在鄰村的小學教書,每星期可以見一次面,總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她最希望的是可以和她的雲兒朝夕相見,那就是她老來最大的心願了!
  「婆婆,你想什麼呀?」素雲看見祖母定了神,知道她又在想著許多往事了。
  「我想起許多往事,真的,許多許多,想起你從小和我相依為命的,」祖母乘機訴說心中蘊藏的話:「在這世界上,祇有你這一點至親骨肉,你便是我的心肝呀...我天天求神拜佛,保佑你早日找得個好人家,替我爭回一口氣,我死也死得眼閉了...」
  她挽住素雲的粉項,接近她的耳邊,伸出兩隻指頭,動了一動說:「這個,就是這個呀,表面待我還不錯,其實內心是恨死我的,他們待我好,祇不過是看在我的錢份上,肯過繼過來,也是看在錢份上...不過,我也不會這樣儍,我要看定了才說...雲兒,祇有你一個是真心愛我的,也祇有你一個是我真心愛的,我希望天長地久的和你住在一起,即使餓著肚子,心也甜的,就因為這樣,我希望你快些...」
  「婆婆!你愛我,我是知道的,我也很愛你,但是,婆婆,你不知道我的心,你不曉得我現在做的事...請你原諒我,我不能聽從你的話...婆婆,恐怕有一天...」她趕快把未說的話,吞下去了。
  她俯下了頭,在那些烏油油的髮絲之下,露出那圓滿的粉項,老祖母把顫抖的嘴唇,移到那上面,輕輕的吻著。
  「雲兒,你說,你說呀,有一天會怎樣?」
  「我說,有一天...有一天會和婆婆天天在一起...」
  她抬起頭來,望著祖母勉强地綻出笑容。然而,她看見一雙熱愛地望著她的眼睛,和一張充滿著祈求她的愛的臉,而這雙眼睛,這張臉,它們的內裏都蘊藏著無限的寂寞與哀傷。
  她的眼睛漸漸潤濕起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驅使她滴下了淚,她忍不住撲到祖母的懷裏。
  祖母的淚,似乎是陪著她流一般的流出來。
  素雲慢慢的抬起身來,揩乾了眼淚,又替祖母揩了...可是,祖母的淚,還是繼續的流著,沿著臉上的皺紋流著,不能歇止,彷彿多年的寂寞和長久的悲哀都在混雜在淚水中...
素雲很小心地替她揩著,指尖觸著她臉上鬆弛的肌膚,那些皺紋,那些眼淚,她自己忍不住也重新滴下淚來。
  「婆婆,你愛我,可是我不能如你愛我一般愛你,我應該做的事,你是不曉得的,即使告訴你,你也不明白的,婆婆,原諒我!我愛你,但我更愛我的事業,我的理想,說不定有一天,我為著...」她又停頓著不說了。
  「好,我們還是不談這些!」她隨即改變話題說「婆婆,你還哭?你哭,我也要哭,我們婆孫倆,很容易才得見面,還是談些別的開心事吧!」
  「雲兒,你是我的,祇有你才是真心對我,你公公在生時,也真心對我,可是他死了,現在祇有你...」祖母的眼淚又像泉水般湧出來了「唉!他們都欺負我,背地裏都想謀害我,倘若你離開我,我簡直不願做人了,雲兒,你是我的...」她嗚咽地說著,把雲兒抱得更緊一點...
  窗外垂著那漆黑的天幕,渺茫茫的,靜悄悄的,叫人難以猜透它內裏包含了多少人間的苦痛!
  那一彎鐮刀似的月亮,煽動著星星,在暗中幽幽地閃著眼睛,好像快要為人們掬出同情的淚。
  四週的蟲聲,似乎抱著不知多少的不平,吱吱的訴出幽怨。

        ─────────

  一個月後,在同樣的一個晚上。
  祖母疲倦地跪在燈火明亮的神台之下,她的嘴唇顫抖地喃呢著:「逄凶化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今天晚上不回來,或者回來是明天!求菩薩打開聖眼,賜我得知!」
  她把手裏的「夾杯」高高的舉起,然後望著地板一丟。
  「二勝一寶,大概明天就回來了,菩薩呀,我祇有這麼一個孫女,求你...」
  她的淚水掉下來了!
  房門打開,牛兒引進了一個人。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穿著中山裝的青年,她好像在那兒見過又好像從不認識。
  那青年從口袋裏摸出一封信來,遞給祖母。
  「甚麼?不會發生什麼?」她坐在那靠椅上發抖,拆開那封信。
「親愛的祖母:
  當這封信由炳君送到你手裏的時候,我已離開這裏而被派到另一個地方去了!不過,親愛的祖母,請你不要為著這事而震驚!
  你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愛來愛我,我是知道的,正由於你的愛,而培養成我對人類的愛,因此更希望人類對我的愛。我為了要去愛多數的人類,不得不離開一個我所愛的人!為著要爭取多數人對我的愛,不得不放棄一個人對我的愛。
  記得上月回家的晚上,你垂著淚對我:『你是我的』,我立刻想對你解釋,並且告訴你有一天我要離開你,然而,在那個情況裏,使我失卻這樣做的勇氣,當時,我想:或者還有多一次的機會,和你偎依的談著,聽取你那摯愛的心聲,體諒你那冷寂的暮景,然而命令來了,我是不能不束裝上路了。
  我去了,但是你一句話永遠溫暖著我的心:『我看見你吃比我自己吃更快樂!』這是一種多麼偉大的自我犧牲的愛情呀!我要學習你對我的心情來對我的羣眾。
  好立克糖大概已買備多包了,請你分給他們吃吧,牛兒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祇要你以愛我的心情去愛他們,你會得到他們真誠的愛的,你的暮景將不會寂寞的了。
  親愛的祖母,願你珍重!
  虔誠地
  祝福你!
             孫女 素雲敬上
                  十九日」
  祖母的眼睛,不轉地停在那封信上。
  她不哭,也不動。
  信裏的字,她再也分不出什麼來了,她祇希望在字裏行間,尋回了她那失去了的雲兒。
  炳君也呆呆的站在那兒半响,這時才醒過來。
  他走前去拍拍祖母的肩膀說:「婆婆!不要傷心,素雲為著工作,雖然離開這裏,但她很平安的。」
  「祇要她平安,祇要她平安...」她撲的醒過來了「雲兒,不,炳君!請你扶我到窗前去,好嗎?」她的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清。
  炳君扶著她,走到垂著漆黑的天幕的窗前。
  她舉起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那鐮刀似的月亮。
  她的嘴唇微微的又張又合起來!
  「菩薩,請你保佑...保佑...我的...我的雲兒呀!...」
  她的喉嚨好像給一樣甚麼東西堵塞住了。
  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她底鬆弛的眼蓋底下閃出來。
  在微弱的,澈骨的寒光之下,晶瑩的淚珠凝結在那眼角上,和稀疏的睫毛膠成一片。

   一九四三年  桂林
 
 

  
  
  
  
  
四姨太

  聖誕節前夕,無情的炮火像野獸似的呑噬了平安夜的聖歌,香港人夢醒了,再不是歌舞昇平的時候了,野心勃勃的日寇已侵入了這塊一向寧靜的土地了!
  有志的年青人,都紛紛計劃著如何離開這鐵腕下地獄似的地方,雖然要離開摯愛的親人,熟識的環境,但為了脫離敵人的魔爪,不得不忍著無限的悲憤,含淚踏上征途。
  眼前是一條漫長而危險的道路,不論沿著東江向東行而到達惠州、梅縣,或由北江向北經三水而至曲江,其間都要通過好幾個敵冦巡守的關卡,稍有差錯,就不難遭到殺身之禍,但年青人憑著一股愛國的熱情,鼓起無比的勇氣,不避任何危險與艱辛,每一天,每一夜,都有年青人組成隊伍出發,歷盡千辛萬苦,幸運的可以抵達安全的後方,不幸的死於艱險的路上或敵人的刺刀之下。這些觸目驚心的事,真是無日無之。
  子倩是許多不幸者中之一個幸運者,她原是一個小學教師,心境一直平和,炮火激起她的怒火,她於是隨著四個同事,組成五人小隊起程北上,先乘日輪東洋丸至廣州,然後步行經日冦管治最後的一站楊梅墟,進入三不管地帶,到達三水,再乘快艇沿北江而上,經清遠到達曲江,她們在曲江稍作停留,便直上桂林,這是他們最後的目的地了。
  到了桂林,他們首先都忙著找個棲身之地,經過各人幾天的努力,終於找到一間近郊的小茅棚,屬於一個老農夫所有,原是個養豬棚,後來一場豬瘟,所有的豬都死光了,老農夫再也不養豬了,他把這個豬棚畧加修葺,封密圍牆,稍為清理,放置兩張板床,幾張木凳,一張木枱,還有些煮食的用具,雖然都是破破爛爛的東西,平時是用不著的,不過農忙之時,老農夫要向外邊請來幾個男丁幫忙,那個豬棚就派用場了。現在恰巧是空置著,這五個年青人找到上門,老農夫也樂得多個錢收入,便以月租十五塊錢租給他們。這五個年青人總算有瓦遮頭,聊勝於無家可歸了。
  說到這個豬棚,空氣潮濕,光線陰暗,屋頂長滿青苔和雜草,四壁有無數不知名的,全身光滑的小爬蟲,一伸一縮,身體便向前蠕動,使人看見毛骨悚然,還有床底下竟成為菌類繁殖的溫床,有大的、小的、藍的、黃的、啡的,顏色鮮艷,種類繁多,集菌類的大會,他們還頑皮地說:「讓我們摘下來和牆上的爬虫炒成一碟,今晚豈不是有好餸菜吃?」
  無論環境怎樣惡劣,但總算解決了住的問題,現在,他們急著要找工作了,那時桂林有個名為「救僑會」的,專為幫助那些從淪陷地區投奔回來的愛國僑胞,是一個半官方的組織,除了政府撥一小部份欵項外,大多數是民間的捐贈,例如舊棉被、舊衣服、舊什物、甚至還有一些舊傢具,同時這個「救僑會」也會在適當時候介紹職業。當時主管這個會的是一個充滿魄力,樂於助人的青年。這五個年青難民找到了「救僑會」,馬上和這個年青的主管認識,因為大家都是年青人,一見如故,後來他們知道這個主管姓蘇名逸羣。
  在這五人中,逸羣和子倩最談得來了,也許子倩有著一股不平凡的氣質,一點吸引人的儀態,逸羣對她叧眼相看,那天清早,他從城裏辦事處,托著一床簇新的棉被,走上鄉村的小路,特意把棉被送給子倩。當他看見那間豬棚改成的住所,不禁為子倩難過。他說:「這樣不衛生的地方,怎可以住?我知道有一份工作,是當家庭教師,有食有住,很適合你的,明天你先來我處,我給你地址,去見見那個學生,我也不知道是一個怎樣的學生哩!」
  子倩聽見工作有著落,喜不自勝,她的同伴聽見,也為她高興,大家都覺得在他們五人中子倩是最幸運的一個了。
  第二天,子倩很早起來,略為打扮一下,便先到逸羣的辦事處,取得地址,逸羣為了忙於工作,無暇陪她去,她祇好憑著地址,獨自去找了。
  桂林市區,面積不算很大,祇有這幾條大街和一些小巷,子倩要去的是在大街上的一條私家路裏的陳公館。
  子倩很容易便找到那條聞名的私家路了,凡是桂林人沒有不知道那條私家路的,因為裏面祇有兩家人,都是當地的顯要,一家姓李的,其餘那家便是姓陳的了。
  子倩踏進那條潔淨無比的私家路,兩旁種著槐樹,樹影婆娑,花香陣陣,真有如人間仙境,路的盡頭,矗立著兩座仿似皇宫似的洋房,一作灰白色,一作赭紅色,屋前都各擁有一個寛大的花園,園前同樣有一道黑色的鐵柵,柵上同樣鑲嵌著金黃色的「陳」字和「李」字,這樣很容易給子倩分辨出來的,她被介紹當家庭教師是陳姓的家人,於是她帶著半是好奇,半是惶恐的心情去按那門鈴。
  很快便有一個穿著白衫黑褲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的女傭來打開了那鐵柵,很有禮貎地讓子倩進入屋內,她好像早已被通知有這麼一個客人到來了。
  她帶領子倩來到那大客廳坐下,然後奉上一杯香茶說:「四姨太就快出來了,請稍等等!」她很有禮貎地退下去了。
  「四姨太?難道我教的學生是四姨太?」子倩心中納罕。這時一陣香風撲鼻,一個身材窈窕,曲線玲瓏年約二十的少婦已站在她的面前,她自我介紹:「我是四姨太,我想請你教我認認字、計計數、打打算盤、你要住在我這裏,因為我學習的時間沒有一定的,月薪一佰元,你可以立刻上工,所有被褥和應用品都由我們供給,你不必帶來。」她操著帶有濃厚南寧口音的廣東話。
  子倩也自我介紹:「我姓甄,名子倩,你叫我甄小姐或子倩都可以。」
  「我就叫你做甄小姐吧,你答應做這份工嗎?」
  有了這許多方便,子倩也不須考慮便答應了她。
  第二天一早,子倩告別她的同伴,和佈滿爬蟲和雜菌的豬棚,當四姨太的家庭教師去了。
  她被安排住在一樓下的一小房間,說小祇是和這巨宅的比例而言,在子倩看來,卻是非常寛敞舒適的了,那裏有一個很大的窗口,向著外面的花園,窗外攀附著一株紫藤樹,纍纍的紫色花朵從窗櫺垂下來,襯著紫色的窗帘,色調和諧極了。窗下擺著一張很大的書桌,還有書架、椅子、衣櫃等,一應俱全,還有那張獨睡床,舖上潔白床單和一張套上繡花被袋的棉被,舒適極了,以子倩目前的處境比較,真好像由地獄上了天堂。
  子倩心想:抗戰時期,許多人都流離失所,而這裏卻有這樣優越的環境,簡直是世外桃源。
  她把帶來的一些書籍,齊整地排在書架上,又把幾件衣服摺疊好放在衣櫃裏,一切都弄妥了,午膳時間到了。
  在那個佈置得華貴大方的餐廰裏,在那盞巨型的吊燈下,那張可容十人圍坐的大餐桌上,已擺好了幾碟精美的小菜,還有兩碗熱騰騰的白飯,子倩走到這餐廰,四姨太已先坐在主位上了,她很客氣讓子倩坐在她旁邊的座位,然後說:「不要客氣,我是很隨便的!」跟著她望望桌上的餸菜,皺皺眉頭說:「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吃的,甄小姐,你也不要吃這些,我請你吃馬肉米粉,是這裏的著名的小食,相信你沒有試過的。」她呼喚那個一直肅立著的勤務兵去買,子倩心裏有點不高興,因為她已飢腸轆轆,更何況美味當前,能不垂涎欲滴?但為了禮貎,祇好啞忍。
  沒多久,那勤務兵已把熱烘烘的馬肉米粉買回來了,她們每人一碗,在雪白的桂林米粉上面舖著幾片暗紅色的馬肉,子倩從未曾吃過馬肉的,她有點顧忌,想起馬是人類的好朋友,盡心盡力,服務於人,怎忍宰而吃其肉呢,她猶疑不敢下著,祇吃米粉不吃肉。四姨太笑了,她說:「你試試吃,便知它是很好吃的,比牛肉,豬肉,雞肉還要好吃!」子倩祇好勉強吃了一片。
  午飯過後,四姨太便興高采烈地要求上課了,子倩照計劃先教她寫信,於是拿出一本《女子尺牘》教她,當子倩打開第一課是寫給遠行的丈夫的,第一句是:「夫君如見...」四姨太便連忙制止她說:「我不想學這些,老實說,我最想學打算盤,不妨告訴你,我和人合份做生意,買了一些乾糧,有白米,有綠豆,這些都是打仗時缺乏的,到時抬高價錢售出,可以賺到很多的錢,我家處長比我做得更大,他簡直霸佔了一個貨倉來囤積哩,不過,處長說這是秘密,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呀!」她帶點天真地說。
  「所以,我最要學的是要計數,如果,我不會計數,被人欺騙了也不知道,甄小姐,你能教我計數嗎?處長告訴我,不久會有壞消息,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消息,不過他說那些貨可賣的就賣了,不然,以後會有麻煩哩。」
  她祇管自己說,也不管子倩的回應,不過從她的言談裏,子倩了解到她所需要的是什麼了。
  子倩對珠算所知不多,打算盤更不熟習,但既然答應了祇好硬著頭皮邊學邊教罷了。
  下午四姨太到房裏午睡了,子倩也回到自己的房裏,去看自己要看的書,直到黃昏時,女傭敲門請她出去晚膳,她來到餐廳,看見除了四姨太外,還有一個身材魁梧,滿臉鬍子,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坐在上座,四姨太像小鳥依人般坐在他的身旁,一望便知那人便是陳處長了。
  四姨太招呼子倩坐在下邊的座位,並介紹陳處長給她認識。子倩很有禮貎地向著陳處長點頭行禮,陳處長也微笑回應。子倩心想:這個老頭子,像是她的爸爸多於像是她的丈夫,為此對四姨太竟起了同情之心。
  吃飯時,陳處長後邊肅立著兩個勤務兵,一動也不動好像兩尊石像似的,他們專為侍候處長的饍食的。
  陳處長表面上好像很莊嚴,他斜視了子倩一眼,輕輕地問:「你是她的家庭教師嗎?」四姨太連忙代答:「是的,甄小姐教我,教我...」處長截止她說:「我不管教你什麼什麼,你學什麼都學不成的,你蠢到像一隻豬!」四姨太稍現不悅之色,但馬上轉為笑容了。
  處長再向子倩斜視,子倩感到不寒而慄,那斜視中似乎有無數淫虫在飛舞,很容易撲到她身上來了,她還未吃飽,便趕快放下筷子,說聲「慢吃!」,便回到自己的房裏去了。
  幸好那處長祇來過這麼一次,不然,那斜視的目光,真會變成子倩無窮無盡的惡夢哩。
  以後一星期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整整一個月了,再不見陳處長的出現!而四姨太的顏容日見憔悴,她甚至連吃馬肉米粉的興趣也減少了,讀書更是沒精打采,即使最須要學的珠算也放棄了。
  子倩覺得在這種情形下,日子過得很無聊,再呆下去,雖然可以解決生活問題,但亳無意義的工作,實在難以忍受的。
  這一天,她走到四姨太的房門口,正想向她辭職,卻聽見裏面傳來低聲的哭泣,是四姨太的哭聲,一向養尊處優的四姨太,為什麼會哭呢?子倩心裏懷疑著,正想退下去,四姨太已聞聲把房門打開了。
  「你進來吧!」四姨太抹乾眼淚說。
  子倩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猶豫著。
  「進來吧!我有話跟你說。」四姨太親切地拉著她的手,她祇好跟她進入房裏。
  四姨太和她並排坐在那張雙人梳化椅上,親暱地說:「我這裏沒有親人,連朋友也沒有一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我簡直把你當作我的親人、我的姊姊了。」她停了一停,突然說「處長不再愛我了,聽說他最近娶了一個五姨太,那個女人是個大學生,剛從香港逃難來到的,她是大學生,我字也不多識一個,那能和她比!」她停了下來,沉思著一會兒便繼續說:「他不愛我也不要緊,反正我也不愛他,我勉强愛他,完全為了我的爹,因為爹在他的手裏。」她的淚又像泉水般湧出來了。
  這一會,真的引起子倩的同情心和好奇心,於是問:「是怎樣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把眼淚抺乾了,繼續說:「我把你看作我的親人,我才告訴你,因為這是我的秘密,你要代我保守秘密才好!」
  子倩對於她三番四次的吩咐,有點不舒服,但在這情形下,祇好點頭答應了。
  「你真是我的好姊姊,我就詳細告訴你吧!」她露出一絲笑意來了,「我原姓鄔,名帶娣,是南寧紅水河的水上人家,我娘早死,自小跟隨我爹在水上生活,我爹有一隻快艇,平日就在紅水河載客來往,有時還沿紅水河直下梧州,一向相安無事。在我十六歲那年,不幸的事發生了,官府忽然來查艇,封了我們的艇,還把阿爹捉拿到官府去,說他串通共產黨,經常接載那些叛徒逃亡,我也被牽連,那時這個處長奉命到那裏去接收一批不明來歷的軍火,暗中是捉拿共產黨,我的爸就無辜受累了。在審訊中,他竟看中了我,於是叫他的手下來對我說,如果我答應做他的姨太太,祇要我得到他的歡心,就可以放我的爹出來了,我便這樣做了他的四姨太了!」她停下來了,好像在搜尋著一些難忘的痛苦往事。
  子倩默不作聲,生怕擾亂了她的思潮。
  「我想起爹,他非常愛我的,我們雖然窮,在艇上生活,免不了日晒雨淋,風吹雨打,但有時來往的客人多了,我們的收入也多了,爹會帶我上街,買些我心愛的東西給我,譬如一對髮夾;一雙(朱義盛)的金耳環,最使我難忘的是有一次,我們載客到桂林,爹順便帶我埋岸逛逛,後來去到一間館子,那是我第一次上館子,爹叫了兩碗馬肉米粉,他吃一碗,一碗給我嘗,我從來都未試過這樣美味的東西,我永遠記著,永遠記著爹帶我上館子,永遠記著美味的馬肉米粉,直到今天,我還是愛吃馬肉米粉,我吃米粉時便會想起我的爹了!」
  「原來是這樣的,怪不得她每天都要吃過馬肉米粉才安心,她在思念著她的爹!」子倩心裏在想,平日她怪責四姨太「好食懶非」實在有點過份了,
  「唉!」四姨太嘆息一聲繼續說:「五年了,一點消息也沒有?有些人告訴我說爹早已被槍斃了,要是真的,我恨不能一刀殺死他!我還要吃他的肉,枕他的皮!」她雙目睜圓,眉宇之間露出一股英氣。她好像變成另一個人,已不是往日嬌滴滴的四姨太了。
  子倩辭職的心動搖起來了,對著一個身世這樣可憐的女子,怎能沒有同情之心,何況她還把自己看成親人?
  「這五年來,我為了我爹,一直忍受著這個人的侮辱,同時盡力去博他歡心,他恥笑我的皮膚黑,像非洲土人,我們水上人家,風吹雨打,怎能像岸上人一般有著嫰滑的皮膚呢,但為了討好他,我聽人家說珍珠末可以使皮膚白嫩,我不惜用去二佰元,買了一串珍珠,託一間相熟的葯材舖把它磨碎成粉,每晚搽在臉上,已經一年多了,我還不是一樣黑!甄小姐,你的皮膚才白嫩哩,不像我!」她又嘆了一口氣。
  忽然,她想起來說:「我幾乎忘記了,你來了剛好一個月了,我也該給你這個月的薪水了。」說著她站起來,從抽屉裏取出一佰元交給子倩,子倩很難為情地說:「我沒有教到你什麼!」
  「你給我有個親人的感覺,比什麼都好!」
  第二天,子倩一早起來,通知四姨太,她要回到朋友的家一趟,四姨太一直送她到大門口,還有點依依地說:「早點回來吧!」
  子倩回家之前先去「救僑會」探訪逸羣。
  逸羣看見她,喜形於色,說:「我正想去找你!」
「找我?什麼事?」子倩有點愕然了。
  「時勢緊急,我已奉命離開這裏,正打算去通知你,看看你有什麼打算?」逸羣很神秘地壓低聲音說。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住在陳公館裏,就好像被困在牢獄裏,既沒有報紙看,也沒有外間的人來往,真的一點消息都沒聽到,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啊?」子倩也低聲地問。
  「這裏說話不方便,你不是要回家嗎?我陪你一道回去,也可以共同商量一個辦法來。」
  他們走出了城中大街,步入鄉村小路,最後來到那間由豬棚改造的小屋,屋內傳來朗朗歌聲,四個朋友都在一起,他們看見子倩回來都高興得跳起來,他們不見整整一個月了,大家都像久違了的朋友。
  子倩拿出那一佰元,交給他們作為購買糧食之用。
  直到現在,他們四人還沒有找到工作,幸虧老農夫讓他們做做散工,暫時也足以糊口。
  子倩招呼逸羣坐下,也不用介紹了,因為他們早已認識的了。
  逸羣單刀直入地說:「我接到情報,敵軍已佔領鄭州、許昌、洛陽等城市,正向著懷寧猛烈進攻,屏風山、貓兒山等重要據點已失守,也許一兩天內桂林也保不住了。我接到命令,明天便起程北上,路途雖然險阻,但我因有任務在身,沿途都有接濟,十分安全的,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們一起離開這裏!」
  沒再考慮之必要了,這是難得的好機會,他們馬上答應同行了。
  於是逸羣陪著子倩回到陳公館取回那些書籍和幾件衣物。
  他們來到這條兩旁植著槐樹的清淨的幽雅的私家路,發覺有點不尋常,平日極少人來往的,現在卻人頭湧湧,都在搬運著東西,平日大門緊閉的李公館,突然破例似的大開中門,那些大力士正在把室內大的小的箱子、皮匧、夾萬、古董、字畫等等通通都搬上一輛一輛的大貨車上,人人神色愴惶,難道他們也趕著逃亡?
  這間李公館,是屬於一位有財有勢的大人物,聽說是一位甚麼甚麼長的,官階比處長還要高一等,在這公館裏養著一個他非常寵愛的如花似玉的七姨太,現在他們全家搬離,一定是接到非常緊急的消息了。
  子倩和逸羣趕快去按陳公館花園鐵閘的門鈴,等了許久,才看見四姨太神色惶惶地出來應門,子倩奇怪地問:「為什麼要你來開門,他們呢?」
  「他們都走了!」四姨太黯然地一邊回答著,一邊請他們進入屋內。
  子倩介紹逸羣給她認識,她望望逸羣欲言又止,但終於說:「甄小姐,我還以為你不再回來,不再理會我,像陳處長那樣,甚至像我的女傭王媽,還有那勤務兵郭友那樣,通通都走了,不理我了!但是我相信你不會不理我的,你一定會回來的!」她的眼睛混紅了,兩點晶瑩的淚珠沿著她的臉疍垂下來。
  「你安定一些,告訴我,事情到底是怎樣的?」子倩安慰她說。
  「今天你走後不久,那個勤務兵郭友走來告訴我,說李公館來了許多人,搬走所有貴重的東西,聽說他們全部撤退,因為日軍就快打到來了,我當時害怕得很,連忙叫郭友給處長打個電話,郭友帶回來一個使我不能相信的壞消息,他說處長已經在昨天帶了那個五姨太乘坐特別快艇到重慶去了。」
  「那麼,你再打電話去問問看守他貨倉的人,他的貨呢?我當時也顧不得什麼秘密了,可是郭友的答覆是:『不用我問,那人主動告訴我,你們處長徴用了十艘快艇,就是用來運走他囤積在貨倉裏的貨哩!』我聽了,真氣得發抖,他把我置之不理了!」她嗚咽著,再說不出聲了。
  子倩和逸羣極力安慰她,歇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說:「下午,王媽的兒子特地從鄉間出來,接走王媽,還對我說:『日本鬼子就快打到來了,我現在要接我媽回鄉暫避,四太太,你也應該趕快離開這兒啊!』在情在理,我不能把王媽强留下來,王媽去後,跟著我去找郭友,可是他也偷偷跑了,現在祇剩下我一人,甄小姐,你可不要離開我啊!」說著她緊握著子倩的手,生怕她會逃跑了的。
  子倩望望逸羣,逼於無奈地說:「時勢的確很緊張,我也要離開了,我回來是收拾幾件衣物...」
  她不待子倩說完,便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這樣傷心,子倩不忍心再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揩乾淚,變得很堅强地說:「帶我去,帶我一起去,爹死了,我無親無故,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跟著你們!」
  子倩望了一望逸羣,好像在探索他的意見。
  逸群似乎動了惻隱之心,畧加躊躇便說:「我們走的路很艱難的,而且很危險,恐怕你受不了!」
  四姨太著急地:「誰說我受不了,你知我是什麼出身的嗎?我是水上人家,自小捱慣了風浪,有時快艇行在淺灘時,我還要跳上岸拉縴,我是有氣有力的,祇不過這五年,處長把我當作金絲雀一般養在籠裏,令我的骨頭變軟了,其實我還沒有失去我的本能的!」果然,這一刻,在她眉宇間充滿著勇敢和堅毅。
  逸羣和子倩商量了一會兒,便答應帶同她一起北上,並告訴她明天一早便起程,由於所有海陸空的交通工具都被那些貪官污吏徵去運走他們的私貨和作為他們逃命之用了,所以全程都靠雙腳走路的,因此帶的行李要非常簡單才好。
  四姨太聽見可以帶她同行,便歡喜若狂,她說那些物質她再不留戀,祇要她能飛出這牢籠,還她的自由,已心滿意足了。
  那天,她就帶著兩三件合用的衣服,和一些應用品,跟著這一羣充滿朝氣的年青人起程了。
  她不願意再聽見「四姨太」這個稱謂,子倩因為她的名字叫帶娣,便說:「我們就說你姓戴名娣如何?但是你也不要再叫我做甄小姐了,叫我子倩好了。」
  「好極了,我就叫阿娣,你比我大,我叫你做倩姐吧。」
  她們這一羣人,抱著大無畏精神,浩浩蕩蕩向著目的地前進。
  在路上,逃難的人潮,排山倒海似的湧現,扶老攜幼,挑箱背篋,爭先恐後,你推我撞,互不相讓,為的是要逃出生天,人同此心,誰也不能怪責誰,可是那些負責捍衛國家,保護老百姓的官兵,穿著軍服,也跟著老百姓一起逃跑,而且爭在最前頭,其中一些不法份子,恃著是軍人的特殊身份,挾著槍械,作惡多端,强搶財物,姦淫婦女,老百姓不特要逃避日本鬼子,還要逃避這些「衛國安民」的「自己人」,他們即使不死於路上,但經過多次的洗劫,也變得一無所有了!
  逸羣幸得暗中的指引,帶領這幾個年青人走向山中的小徑,不特避過劫掠,還不時得到山上農戶的接濟,雖然路途十分崎嶇險阻,但憑著他們的勇敢和毅力,走了差不多一個半月,目的地已在不遠的前方了。
  在路上,戴娣表現得最勇敢,任何艱難都難不到她,任何險阻都嚇不怕她,攀山涉水,她總是走在最前頭,還不時給後來者以援手,她更能虛心學習,在大家努力幫忙下,她已認識好幾佰字,可以自己看書了,她的確已脫胎換骨了!
   那天,他們清早起來,太陽在東方剛露出一線曙光,清風迎面吹來,精神為之一爽,他們喜極而歌:
   「那怕山有多麼高,我們有的是勇氣。
     那怕水有多麼深,我們有的是堅毅。
      跨過了萬水千山,殺盡了毒蛇猛獸。
       還我美麗的山河,共享太平的歲月!」
  他們都唱得非常興奮,但是誰的歌聲最響亮?
  大家齊聲回答說:「戴娣的歌聲最響亮!」
      一九四四年  重慶








 









        小孤女

  在這四野無人,蟲鳴啾啾,月明星稀的晚上,穿山腳下,那一間小得像玩具似的竹織批蕩的小屋子,從細小的窗孔,透出一點豆大的火光,屋子裏圍坐在那張破舊的木桌共有五人,年約七十歲的是老祖母繆老太,那中年的約四十多歲的是母親陸大嫂,(繆老太的二女繆秀芬),那個男孩子年約十二三歲,名偉球,還有兩個小女孩,其一約八歲,名肖球,最小那個祇有四五歲,名美球,她年紀最小,一家人都最疼惜她,因為她的皮膚較她姊姊的稍黑,而她的名字剛好叫妙球,「妙」和「煤」的音近似,所以人人都嫟稱她做「小煤球」!
  現在,那兩個女孩子對著那盆煮熟得熱騰騰香噴噴的雞儘管流著淚,不願下箸,大家都吃不下咽似的停下來,母親終於開口說了:「你以為我忍心宰了牠嗎?其實我的心和你們的一樣難過,阿旺和我們在一起差不多一年有多了,從牠是黃毛小雞我們買回來,一直養大牠,牠天天生蛋給我們吃,來保充我們的營養,對我們的功勞可真不小,但...」
  秀芬的眼淚不能自制地流出來了,兩個女孩子這時忍不住放聲大哭了,她們想起阿旺和她們就像一家人,現在竟然殺掉牠,實在太殘忍了,她們雖然肚子餓得發慌,平時祇有一小方豆腐分作五份,每人一份來做餸,難得有肉吃的,現在對著美味的雞肉,而吃不下咽,她們覺得和阿旺朝夕相對,是她們的好朋友,是她們家裏的一份子,怎忍吃牠的肉呢?媽媽竟然忍心宰了牠,不由得不埋怨起媽媽來了。
  「但是...」秀芬繼續說:「你們年紀還小,不知道目前的形勢,你們知道嗎?日本鬼子就快打到這裏來了,也許是明天或後天,我們又要逃難了,留下阿旺給人宰殺,不如我們殺了牠,也好過益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敵人,你們明白我的用心,就該吃個飽,有氣有力才可以逃難,你們大姊正四處奔走,為我們找尋逃生的方法,她隨時可能到來,我們便隨時要起程了,你們還不快點吃飽些,恐怕以後都再沒有這樣好的東西吃了!」
  肖球聽了媽媽的話,勉强吃了,但是倔强的小煤球,她堅持不吃,寧願餓著肚子。
  這頓晚飯就在各人傷痛的心情下草草吃完了,小煤球真的一塊雞肉都沒有沾唇,祇吃了一碗白飯。
  秀芬把剩餘的雞肉放在一個小瓦甌裏說:「留下來路上吃吧!這樣晚了,敏球大概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吧?」
  敏球是她們的大家姐,年紀比偉球還大十歲,在城裏工作,剛結了婚,丈夫志遠是個工程師,正轉了一個新工作,預備北上,秀芬為了讓偉球有一條生路,要求他把偉球一起帶去,他答應了,預備三人隨大隊北上。
  秀芬收拾好一切,正準備上床睡覺了,她們四個女的共睡一張床,祇有兩張破舊的棉胎,(因為她們帶來新的都在路上被劫精光了)偉球倒可以自己獨睡一張帆布床。蓋上一張薄薄的棉被,他們各自就寢,豆大的燈光也熄滅了。
  一天的勞苦,令他們都十分疲倦,很快便入睡鄉了。
  夜已深了,月亮給雲層掩蓋,四野一片添黒,什麼都看不清,祇偶然有三五螢火蟲,出沒草叢間,若隱若現,彷如鬼火,樹影陰森,更覺恐怖,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動村犬,吠個不停,也驚醒了秀芬的一家。
  她意識到或許是敏球來了,跟著,那輕輕的敲門聲,是她無疑了,秀芬把那把油燈重新燃起,然後披起那件舊棉襖,把門打開,果然是敏球。她急促地走進來,她穿得並不多,兩手都差不多凍殭了。她一進來便抖著說:「你們快準備吧,明天清早便要上船到梧州了!」
  聽了這些話,大家的睡意全消了,繆老太搓揉著惺忪的眼睛說:「為什麼這樣急呢?」她在這幾個外孫中,最愛的是敏球了,以她這樣一把年紀,不辭艱苦,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主要是要和她所愛的敏球團聚,祇這麼短短的一年多,又要分開,是很難接受的,她內心的悲傷,又有誰能了解?
  「不能等待了,聽說敵軍己逼近桂林,桂林危在旦夕,那些官兵爭相逃亡,這幾天,我天天在灕江邊找機會,看看有沒有船可以載你們到梧州的,可是所有快艇都泊在岸邊,但都是被那些大官們徵去用來搬運他們囤積的私貨,真的,江邊堆著有如一個一個小山丘的貨物,都是他們貪污得來的財富,真使人痛心,難道中國真的要亡了!」敏球說著,唏噓嘆息,連要說的主題竟忘記了。
  「是的,明天清早便要起程了,我很不容易在灕江邊站了好幾天,直到今天遇到一個好心的船夫,他同情我天天的來回奔走,於是答應讓出船的一個角落,足够容納你們四個人的,其餘的位置,還要用來替官家載貨到梧州,他們才答應冒險載你們一起去,順便賺點米飯錢,但一定要嚴守秘密,不能驚動那些官兵,所以要絶早上船,今晚我也不進城了,就在這幫助你們收拾行裝,明天送你們上船...」敏球說著,己淚盈於眶了。
  大家都起來了,各人都忙著把要帶的衣物打成小包袱,秀芬還忙著煮好一些白飯,剩餘的米也小心地裝在一個鐵罐裏,她知道這些都是在路上最珍貴的救命的東西。
  小煤球一直默不作聲,突然她鑽進床底下,取出一個奶粉罐來,雙手遞給敏球說:「姊姊,送給你!」
  「是什麼?」敏球接著那罐重甸甸的東西好奇地說。
  「是姊姊最愛吃的栗子,是我和肖球拾回來的,原本留起等你每次回家,媽媽煮給你吃的,現在我們要走了,你拿回去自己煮來吃吧!」
  她們儲存起這些栗子,的確費了不少心機。她們的小屋子是建築在一塊草地上,遠處祇有一伙人家,是姓覃的本地人,而在這兩屋之間,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樹,栗子成熟時,落下來,三三五五,蔵在草叢間,那兩姊妹有著靈敏的聽覺,一聽到那些栗子落地輕微的聲音,就知道又將有收穫了,於是連忙跑出去,在雜草中檢出那些從樹上掉上下來的果實,一一放進罐子裏,這些都是她們勞力的成績,也是她們對大姊敏球的一點敬愛。
  敏球接過罐子,打開看看,裏面粒粒都光滑潔淨,沒有半點泥漬,每粒都是她們兩姊妹用心選擇、清理乾淨的,在往日,每星期敏球放假回家,媽媽必定把栗子煮熟了等她回來,兩個妹妹穿著得整齊,一早便站在村口的小木橋上來等待,到如今,別離在即,此情不在,誰都感到「別時容易見時難」,不覺黯然下淚,誰也擠不出笑容來了。
  這個晚上,大家睡意全消,都忙著收拾起幾件衣服和一些應用品。偉球雖不同行,但也說不定何時便要跟姊姊和姊夫北上,所以也要整頓行裝,甚至小煤球也要收拾自己的東西了。
  不一會兒,隱約遠處傳來雞鳴之聲,東方天邊露出一線魚肚白了,她們攜著大小包袱,鎖上木門,離別小竹屋,踏上泥濘的陌路,老祖母是纒足的,在她那個年代,「三寸金蓮」是矜貴的象徵,但現在走難可就不同了,走起路來,苦不堪言,她們沒有一個有背得起她的氣力,祇好由敏球和偉球兩人挾著她,幾經艱難,才走到江邊,那時天剛露出一線曙光,模糊中看見人影幢幢,小丘起伏,敏球在媽媽的耳邊說:「那些都是待運的官方的貨物。」
  很艱難才找到那個答應給船位的船夫,他詭秘地一聲不響,把她們帶到一隻破舊的快艇上,在船尾一個很小的角落安置了她們,然後說:「等一會兒有人來查艇,你們千不要說是搭客,認是我的親戚好了!」她們不明所以,祇好唯唯諾諾應了,跟著他催敏球和偉球趕快離去了,那船夫還緊張地說:「給他們查出,就要把我槍斃的,真是好心著雷劈!」敏球和偉球無何奈何,祇好含著淚不得己離開了。
  在這些人中,繆老太是最傷心的一個,她似乎預感到,這不是生離而是死別,禁不住老淚縱橫,肖球和小煤球,互相擁抱著,也痛哭起來,祇有秀芬强作堅强,忍著淚,反過來安慰她們。船夫再來干涉她們說:「你們再哭,我就要趕你們上岸,免得連累了我,不單祇艇被封,人也沒命了,」她們祇好忍氣吞聲,不敢再哼一聲了!
  船行了兩天半,到第三天中午,到達梧州,靠岸後,她們先去找尋秀芬的姊姊秀芳,她也是從香港逃避日冦,暫躲梧州,可是自從衡陽失守,中國軍隊節節敗退,梧州亦非久留之地,秀芬提議到附近鄉間暫避,她想起那姓覃的鄰居,也曾告訴她不久也要回到藤縣去了。她們不如也到那裏去,總算有一個相熟的人指點一下,相信那些窮鄉僻壤,日冦不會闖進去的。
  他們主意已定,第二天,天還未亮,她們一行五人,便又攜帶著行李,乘坐幾輛預約的「雞公車」,向著藤縣進發。
  生命是可貴的,死亡是可怕的,因此人人都千方百計以求生而逃避死,不過生死之權,似乎早己操縱於無形的主宰的手上,即使如何逃避也逃避不了!繆老太這一行五人,一心想脫離死亡,保存性命,留待他日戰事結束,享受和平的歲月。誰知慘痛的遭遇,正在她們的面前展開,祇好相信是命運的安排,要不然,對那些滅絶人性的日冦,那筆血海深仇,如何可以在記憶中泯滅?
  且說她們扺達藤縣後,由姓覃的鄰居幫助,暫時被安置在一間小茅屋裏,誰料到,那裏正因山林瘴氣而引發起的一場無法控制的疫症,是屬於瘧疾之一種,迅速地散播全村,但是本地人慣於這種氣候,有了抵抗能力,可是外來人卻難以抵擋,她們便相繼病起來了。
  繆老太年老體弱,首當其衝,病倒了!
  她痛苦,她呻吟,她絶望,在生死關頭,祇期望她還有一口氣時,可以見她摯愛的孫女敏球一面,可是在這個戰亂的時候,已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掙扎著,期待著,等不及了,不數日,她終於飲恨而終!
  其次,秀芳的健康一向也不好,自從她的獨子遠赴美國,同時又已失去丈夫的關懷與愛護,她感懷身世,終日鬱鬱寡歡,身體更形消瘦,如今對疫症的進攻,已完全失去防守,她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很快便隨她的母親繆老太而去了!臨終時,她還念念不忘遠方的愛兒,口中叫著他的名字,含淚而殁!
  秀芬傷心透了,她哭得死去活來,眼見在數日間,竟失去了兩個至親至愛的人,她對秀芳的死,更是非常內疚,她實在不應把她帶到這地方來,好像是自已置她於死地似的,她整夜難眠,聲也嘶了,淚也亁了,唯有挺起胸膛,把她們草草下葬。可憐得很,現在祇剩下她們母女三人罷了!
  肖球和小煤球互相偎依著,嗚嗚的哭泣,媽媽也頻頻拉起衫角來揩眼淚,小煤球小不更事,嗚咽地問:「婆婆呢? 姨媽呢? 她們到那裏去了? 她們為什麼不回來?」媽媽清一清喉嚨說:「她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不會回來了!」小煤球才意味到死的可怕,她再不能讓媽媽死了,她撲到媽媽的懷裏說:「媽媽,你不能死,你不要離開我們!」
  這一夜,燈光淡淡,寒風虎虎,小小茅屋,搖搖欲墜,她們互相緊抱著,生怕會失去誰似的,突然,媽媽驚叫起來:「怎麼?肖球,你發燒了,燒得很利害呀!」
  「媽媽,我...我很辛苦!」肖球說著便昏了過去了,媽媽被嚇得手忙腳亂,心裏明白她又染到這種可怕的瘧疾了,如何是好呢?
  在這裏,沒有醫生,缺乏葯物,而這種病有甚於猛虎,在數日間可以置人於死地,短短這三數天內,已先後奪去兩個至親的性命了,難道現在連小小的生命也不放過?
  整個晚上,秀芬抱著垂死的女兒,看見她痛苦呻吟,有時嚷著熱,熱得好像被火燒著,有時又嚷著冷,冷得好像放在冰窖裏,她愈來愈虛弱了,她嚷著要喝水,可是家裏連水壺都沒有,滴水不存,祗好等到天明到鄰家去借一點,她一邊安慰著肖球,稍等一等便可以去借些水來給她喝了,可是肖球口裏祇喃喃地:「水...水...」便閉上眼睛,僵硬了!
  秀芬也似乎僵硬了,她不明白為什這些不幸事接二連三發生在她的身上,上天真的這樣薄待她嗎?她自問一生從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到頭來卻落得如斯結果,天公果真沒有眼了!
  她抱著僵硬了的女兒呆著,沒有哭也沒有淚,這時小煤球醒來了,她叫著肖球,可是沒有應聲了,她驚叫起來,說:「媽媽,媽媽,姊姊是不是也...」媽媽木無表情地點點頭,小煤球心知不妙了,姊姊也去了,隨著祖母和姨媽去了,這一去,永不回來了,從她有記憶以來,姊姊是這樣愛護她,教導她,到她長大了一點,姊姊不特是她的好老師,教她讀書寫字,更是她最佳玩伴,在穿山時,帶她到小河裏捕捉魚蝦,在草地上追逐昆蟲,她還記得每當栗子成熟時,她們便一起到那棵樹下去檢拾...她要倚賴這個好姊姊,她不能沒有她,於是她撲在肖球身上,緊抱著不放,媽媽連忙推開她說:「不要湊得這麼近,會傳染的!」
  肖球也一去不回了,以後祇剩下她們母女二人了!
  那一個晚上,母女二人守著那具僵硬的屍體,秀芬的淚已乾了,而小煤球也哭到聲也嘶了,倦極了,睡著了,當她再睁開眼睛時,已再也見不到姊姊肖球了! 
  肖球隨著祖母、隨著姨媽到那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媽媽曾經安慰她說:「那是一個好的地方,那裏沒有飢餓,沒有寒冷,沒有貧窮、沒有痛苦、沒有戰爭...」小小的煤球,希望她也能去到那個地方,可以跟祖母姨媽和姊姊在一起,但是媽媽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切都不能順從人的意願的。
  跟著這幾天,她們躱在這小小茅屋裏,祇靠一些稀粥來維持生命,秀芬心裏雖然痛苦萬分,但仍然盡力令小煤球情緒安靜下來,而且使到弱小心靈不受創傷。她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無論如何艱難,也要活下去!是的,她決不能死,要是她死了,幼小的小煤球,在這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的地方,如何可以生存下去?
  任由秀芬怎樣堅强,但仍敵不住上天殘忍的安排,這一天,她驚覺有點發燒,還帶點咳嗽,心知不妙,但醫葯缺乏,奈何!正是徨徬無計可施之時,那道虛掩的木門,忽然衝進幾個鄉民,來勢洶洶,强逼著她們馬上遷出,因為鄉民知道在這間屋子裏,一連死了好幾個人,都是死於瘟疫的,因此認定秀芬這一群都是不祥人,而她們住過的這間屋子也是不祥的,要把它燒掉,她們必須立即搬出。
  秀芬在徬徨無主的情況下,祇好向他們哀求,求他們做做好事,不要讓她們母女露宿街頭!             !
  還算那個姓覃的鄰居覃伯動了憐憫之心說:「這樣吧,在我那幅菜田不遠,有一個草亭,雖然四面沒有圍牆,但總算有瓦遮頭,就借給你們暫且歇腳吧!」
  秀芬孤立無援,無可奈何,祇好收拾幾件衣物和一張破棉被,背起來,然後拖著小小的煤球跟隨覃伯搬到那間陰沉冰冷的草亭暫住。那天晚上,四野無聲,漆黑一片,遠處樹林密佈,好像躲藏著無數的野獸,正向著她們衝過來,小煤球害怕得哭了,秀芬安慰她說:「睡吧,睡了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們母女二人,擁抱著,蓋上那張破棉被,稍覺溫暖,由於太疲倦了,小煤球很快就睡著了,可是秀芬那能入睡?她思前想後,想起剛去世的親人,想起遠離的兒女,不知道她們現在是否已平安抵埗,想起日冦無端侵略我國,使無數人枉死於這場戰亂中,想起戰爭何時可以了結,何時可以和敏球偉球重聚?...她想得太遠了,還是想想目前的情況吧!面前有著重重的難關,叫她如何度過?如果不幸連她也生起病來,怎麼辦?更不幸的,如果她也病死了,小煤球豈不是要變成可憐的孤女,她年紀這麼小,在這個陌生的她方,叫她如何可以活下去?她愈想愈覺傷心,愈想愈覺可怕,在這無助之時,她不覺向上天禱告,求菩薩憐憫,讓她身體强壯起來,可以抵抗瘧魔!
  她忍不住哭了,她又怕驚醒小煤球,强忍著,可是眼淚卻忍不住,不斷的流!
  第二天,雞啼了,東方已現出玫瑰紅色,景色本是艷麗的,可是秀芬看起來,卻覺得那是鮮血染滿了半天!
  那時候,小煤球也醒來了,雖然肚子很餓,但明知沒有可以充飢的東西了,不敢給媽媽麻煩,祇好强忍著。但是媽媽已明白她的意思,安慰她說:「我還有幾根番薯,燒熟來吃吧!」
  秀芬站起身來,突然覺得頭昏眼花,搖搖欲墜,難道可惡的病魔,已乘機侵入?她害怕,她並不怕死,祇怕留下可憐的小煤球,小小年紀,留落異鄉,誰來照顧?因此在此時此地,她決不能死,她要與病魔搏鬥,為了女兒,她不能病,她更不能死,她要活下去!
  她拿起那幾根番薯,咬緊牙關,勉强站起來,小煤球非常精乖伶俐,幫忙去拾了幾根枯樹枝,就在草亭下生了一個火,把番薯燒熟,番薯發出的香氣,小煤球委實餓得發抖了,她恨不得一口把香噴噴的番薯吞下去,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她知道媽媽和她也一樣餓,她要讓給媽媽先吃,可是這時媽媽己顯得疲倦萬分,躺下去了,閉上眼睛,喘著氣說:「你吃吧,我...我不餓,要是,要是以後,以後有什麼事,發生,你一定要堅,堅强,要堅...堅强,聽見沒有?」
  秀芬說著,就咳個不停,氣喘得更急了。小煤球年紀雖然小,但己經歷了不少苦難,也親眼看過死亡的可怕,媽媽說過:人死了,是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這一去便永遠不會回來了,看這情形,媽媽是生病了,媽媽會不會像她們一樣死了,永不回來了,她愈想愈害怕,哭著叫著:「媽媽,你不要生病呀,你更不要死呀,你快快醒來呀!」
  媽媽微微張開眼睛說:「我沒事,但,你...要堅强些!」
  媽媽從此再沒有出聲了,也聽不見他的咳嗽聲,連喘氣聲也沒有了,她是安靜地睡著了!
  小煤球突然覺得非常困倦,眼睛睜不開來,她也要睡覺了,跟媽媽一起走進夢鄉...那是一個美麗的園地,到處都是美麗的鮮花和香甜的水果,沒有戰爭、沒有死亡、沒有飢餓、沒有寒冷,沒有貧富,人人平等,在那裏,她再看見祖母、姨媽和姊姊,她們燒了一大鍋番薯,香噴噴的等著她們來分享,多快樂,多舒暢,跟著,跟著,什麼都模糊了,飄忽了...飄忽了...
  ...忽然,看見媽媽在前面走著,她跟在後面,大聲叫著:「媽媽,等等我,不要不理我呀!」媽媽大喝一聲:「不要跟著我,快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她跌倒了,痛哭了,..模糊了...
  小煤球也不知睡了多少天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見有三四個人圍著她,她認得其中一個是覃伯,她隱約聽見他說:「醒了,那些野生的五葉草果然見效!」
  小煤球清醒了許多了,她記起她本來睡在媽媽的身旁的,媽媽呢?媽媽到那兒去了?
  她突然坐起來向著四週張望,茫然地問:「媽媽,我的媽媽呢?」
  覃伯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你媽媽死了,我們已把她埋葬了!」
  「不會的,媽媽不會死的,她答應過我她不能死!」小煤球發狂地說。
  旁邊那個女人有點不耐煩了,說:「你還吵什麼,要不是我老爹好心把你救回,你早己去見閻王了!」她顯得非常兇惡,使到小煤球害怕起來,祇是流著眼淚,不敢哭出聲來,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怎麼辦?留下這個黑炭頭!」那個女人說。
  「她的確可憐,所有親人都死了,死剩她一個,年紀又這麼小,我們不能不理她的,沒法啦,暫時由我家來收養她啦!」覃伯義不容辭地說。
  那個女人立刻反對說:「我們那有多餘米飯去養閒人?況且日本鬼子說不定那一天打到來,走起難來,多了一個稱鉈,多一個累贅,還是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如果我們放棄不理她,她一定會餓死或凍死,那當初我們又何必要救她呢?既然救了她,使她死過番生,我們就要為人為到底!」覃伯堅持要把她帶回家裏,那個女人終於也沒出聲了,覃伯似乎是一家之主,而那女人祇是覃伯的出嫁的養女。村裏的人都叫她做桂花,幾年前,嫁到外埠去,也是因為這場戰事,年前和丈夫逃難到桂林,在途中,遇到日軍巡邏,她的丈夫死於敵人的刺刀之下,她雖然逃過大難,但帶著剛滿一歲半的兒子,身邊的財物都被劫一空,在毫無辦法之下,祇好投靠她的養父覃伯,覃伯看見她可憐,也祇好收留了她,可是她為人兇狠,又喜歡作威作福。她覺得自己的不幸,並不比別人的不幸更小,因此,對一切的不幸,都變得麻木了,也就很難引發起她的同情心了!  
  小煤球現在已沒有選擇之餘地,祇好一切由人擺佈,但她牢牢記著媽媽的那句說話:「你要堅强!」她唯有咬緊牙關,繼續活下去了!
  她揩乾眼淚,收拾幾件剩下來的破舊衣服,跟著覃伯回到他的家裏。
  他的家祇是一間破舊的黃泥屋,裏面住著的還有個覃伯的妻子覃嬸,年紀不小了,滿臉皺紋,滿頭白髮,終日喃喃不休,但是很少人理會她,任由她自言自語,她也是家中的一個可憐人。
不過,兩年前她並不是這樣的,她原是一個刻苦耐勞的好主婦,在桂林,她和覃伯擁有幾畝稻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過得也很快樂,他們祇有一個兒子,在城裏讀高中,他們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竭盡所有來供給他,希望他知書識禮,他日出人頭地。誰知就兩年前,政府徵兵,竟把他徵去了,從此便音訊全無,生死未卜,而覃嬸因而整個人也改變了,變成一個半痴半呆的廢人了。還有一個可憐的,便是正月初五,他是桂花的兒子,因為是正月初五出世,在兵荒馬亂中,來不及給他改個好名字,就叫他做正月初五,他出世是在一個寒冷的晚上,沒有醫生,沒有護士,出世時窒息了,救回了,現在已一歲半了,不會說話,連發音也不會,對任何聲音也沒有反應,他是一個啞子兼聾子,樣子也很不討人歡喜,連他的親媽媽也不大注意他,在這屋子裏,他是很孤獨、很寂寞的。
  小煤球來了覃家後,被吩咐睡在廚房灶旁的禾桿堆上,那裏原是那隻大花貓的安樂窩,現在平添了這個新住客,當然有點不歡迎,一開始牠張牙舞爪向著小煤球衝過來,兇惡得簡直像一頭小老虎,小煤球大敵當前,卻一點也不退縮,瞪著眼和牠對望,這樣使到盛怒的花貓,不覺軟化下來,牠退後一步,蹲下來,凝視著小煤球。
  小煤球低聲對牠說:「他們要我睡在這裏,也許佔了你一點地方,使到你不方便,我是逼不得已的,你不要怪我!」
  花貓望望她,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於是退回一邊,乖乖地躺下了。
  小煤球也感到非常疲倦,就在花貓旁邊綣曲地躺下,她瘦小的身材,比花貓大不了多少。她好像是在夢中,媽媽輕輕把她叫醒,把她拉到跟前,憐惜地說:「我的小煤球,看你瘦成這個樣子,媽媽的心也碎了!」
  她看見媽媽偷偷流淚了。
  「媽媽!媽媽!你把我帶著去吧,不要把我丟下來,不理會我啊!」小煤球發狂叫著,可是媽媽飄然而去了。
  小煤球在後奮力地去追,一邊追一邊大聲叫著:「媽媽,我要跟著你,無論你到什麼地方,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媽媽大力把她一推說:「你不應跟著我,這不是你該去的!」
  小煤球倒地痛哭了,哭醒了,眼淚沾濕了禾稈。
  大花貓給她的聲音吵醒了,叫了兩聲「咪,咪!」似乎在問:「做什麼?有什麼不妥的?」
  小煤球在覃家,並非白吃白住的,她從天還沒放亮,便要起來燒稀飯,跟著便要到涌邊挑水,啞巴起來後,便要替他洗臉換衣服,餵他吃東西,還要陪他玩,中午又要洗米洗菜,一切準備好,才由桂花下廚,如果做得不好,還會遭到她的痛罵甚至毒打。不祇一次了,她靜靜地獨自躲在禾桿堆裏痛哭,她柽責媽媽為什麼不把她一起帶去,到那個地方可以和親愛的人在一起,好像姊姊肖球一樣,比起現在她留下來受苦好多了!
  她愈哭愈傷心,眼淚流個不止,這時花貓蹲在她身旁,似乎也為流下同情之淚,不停用舌頭舐她的手舐她的臉。
  她揩乾眼淚,把花貓抱起來,低聲對牠說:「在這裏,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以後就叫我做『妙,妙!』我叫你做『花,花!』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 
  花貓似乎聽懂牠的話,非常貼服地讓她抱在懷裏,從此,小煤球遇到不快樂,她便向阿花傾訴,日子也似乎好過得好些。
  有一天,桂花吩咐她到田裏掘起一些山芋,然後拿到涌邊洗乾淨才拿回來,留待晚飯時煮來做菜。
  小煤球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了,先在家裏完成所有工作後,再到田裏去掘山芋,沒有锄頭也沒有鏟子,祇憑雙手去掘,掘了滿滿一簸箕,而十隻手指已流血不止。但她仍忍著傷痛,走到涌邊把那些山芋清洗,洗了好一會,她覺得已經很乾淨了,而且出來也大半天了,要拿回去給她煮了。於是便匆匆趕回去。
  桂花已在門口等著她,看見她回來,不問原由,便一巴掌打過去,把她嚇得張大了嘴巴,莫名其妙地望著那怒氣沖沖的桂花,她把簸箕裏的山芋拿起來審查似的看著,然後拿起一個硬要塞進小煤球的口裏,兇狠地說:「我要你吞了它!你睜大眼睛看看!那些泥還沒有洗乾淨,去了半天,你幹了什麼?」她扯住可憐的小煤球的頭髮,硬要她把那山芋吞下去!
  小煤球快要哭出來了,可是她强忍著,她記得媽媽吩咐她要堅强,她不能在人前表示軟弱的,況且她覺得已盡力做到最好了,沒有理由還要受氣的,於是她把山芋一手撥開,桂花更怒不可遏,拿起藤條要鞕打她,這時阿花不知從那裏跑出來,繞著桂花的腳下,「妙,妙!」地叫著,好像代她求情似的。
  幸虧這時覃伯從市集回來,喝止桂花,不許她這樣對待小煤球。並且故意恐嚇她說:「你不能欺負她,她還有親人在香港,還有姊姊和哥哥在北方,你欺負她,將來人家追究起來,捉你去坐牢,問你怕不怕?」
  這些話果然有效,以後桂花再沒像以前那樣對妙球隨意打打罵罵了。
  這樣又過了好些平淡而苦悶的日子,可是最近這幾天。每天晚上頻頻聽見礟火聲,戰事似乎愈來愈緊張,愈來愈逼近了,桂林失守,藤縣也危在旦夕,村裏人都慌張起來,紛紛逃亡,覃伯也覺得此地不能久留了。
  那天,天剛亮,覃伯決定逃到山上的石橋村暫避,那裏荒僻而隱蔽,敵軍不易攻入,於是吩咐各人把衣服被褥包紮好,由各人自己負責,而他則負責糧食,他找來兩個大竹籮,把一大袋米放在一個竹籮裏,還有一大袋山芋,覃伯說逃難最重要有足夠的糧食,相信這足夠我們半月的食用了,另一個籮就要載啞巴,覃伯把啞巴放在籮裏,至於小煤球呢?覃伯沉思著,桂花已先開口了:「當然不能帶她走啦,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糧食缺乏,帶多一個閒人,分薄我們的食糧,沒有人這樣慷慨的。」
  小煤球站在一旁,心想:這次也許會死,她不怕死,甚至她有點喜歡死,因為死可以再見到摯愛的親人,見到她最思念的媽媽,不帶她走,她一點也不在乎。
  他們趕著起程了,各人背著自己的包袱,覃伯也挑起那兩個竹籮,可是不對了,這時他才發覺兩個竹籮的重量不相等,挑不起來,啞巴太輕了,怎麼辦,如果把那袋山芋放在啞巴那邊,又怕他會被山芋壓著,他又不會叫出聲來,死了也沒人知,那是很危險的,在無計可施時,一眼看見小煤球瑟縮在一個角落裏,十分可憐,一來為了平衡兩個竹籮重量,二來也為了一點惻隱之心,於是他抱起小煤球,放在竹籮裏,小煤球雖然六歲了,可是非常瘦弱,她和啞巴放在一起,竹籮還有足夠的空間。阿花突然跑出來,不停地叫著:「妙,妙!」小媒球向牠招招手,牠敏捷地跳上那竹籮,那空間剛好容得下牠。
  桂花看見連花猫也帶去立刻反對,要把阿花捉了出來,但覃伯卻勸阻她說:「貓也是有生命的,就把牠一起帶去吧!」
  加上阿花,兩邊竹籮的重量剛好可以平衡了,覃伯挑起來也不算吃力,一切準備好了,他們便立刻起程了。
  上山的路不大好走,本來石橋村離籐縣不遠,但也要走了兩天一夜才到達,許多舊日的鄰居已先他們而抵埗了,
  覃伯先要找個居住的地方安崸下來,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小煤球在山上的日子並不好過,桂花經常針對她,認為覃伯多養一個閒人,十分不化算,因此不時給煤球製造一些難題,每天天未亮,便要她摸黑到山上去拾枯樹枝,桂花把那些拾來的枯枝,除了一部份自用外,還將一部份賣給鄰居來賺錢,所以枯枝拾得少,便要遭她打罵,每天她祇給小煤球半碗白飯和半個小山芋,小煤球卻祇吃那半個山芋,而把那半碗白飯給阿花吃,阿花知道小煤球的苦衷,望望那半碗白飯不忍吃,小煤球卻安慰牠說:「吃吧,我知道你是不吃山芋的,就讓我吃山芋你吃白飯吧!」花貓非常感激,連聲叫著:「妙,妙!」                                                                                                                                                                                                                                                                                                                                                                              
  有一天,山下忽然傳來一陣敲鑼打鼓聲,還有斷斷續續的爆竹聲,跟著人聲嘈雜的叫著:「日本鬼投降了!我軍勝利了!」
  覃伯從外面回來,也喜形於色說:「這個消息不是假的,日本鬼真的打敗了,日皇宣佈投降了,因為美軍的轟炸機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投下了兩枚原子彈,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他說得興奮,口沫橫飛,可是沒有人明白他說的什麼原子彈,什麼「長期」與「短期」,其實覃伯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的。他祇明白沒有戰事,便可以回家,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得多了,而覃嬸卻日夕喃喃自語,說夜夜夢見深愛的兒子打倒日本鬼,勝利回來了,桂花心裏計劃著,戰爭結束了,她要到城裏闖一闖了,至於啞巴這包袱,她管不了這麼多了。
  他們回到藤縣的家,被破壞的不少,覃伯忙著修修補補,很快又過了好些日子了。一天,郵差派來一封來自四川成都的信,是小煤球的大姊敏球寄來給她的媽媽的,這些年來所發生的不幸,她還懵然不知,覃伯立刻回了一信,將一切說個詳細。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才接到敏球的第二封信,信裏說她接到覃伯那封信後,才知道一切的不幸事,傷心欲絶,大病了一塲,現在才稍稍復原,便立刻寫這信了,因為心裏十分掛念著小煤球,希望她能入學讀書,以後每月將滙一萬元給小煤球入學和膳食之用。從此,小煤球有了入學讀書的機會,由於她聰穎過人,同時因為在穿山時,她的二姊肖球做過她的啟蒙老師,已認得不少的字了,所以不多久,她便能親筆寫信給姊姊了。
  一年後,姊夫、姊姊敏球和哥哥偉球回到香港,而小煤球也由偉球親自飛到藤縣接回香港團聚了。
  從此小孤女再不是小孤女,而這個悲慘的故事也在此結束了!
        一九四八年 香港
      

      
  

  
  


  
    
  
  
  

  
  
  
  

 

Thursday, January 25, 2007

Brave A New Life

  


  



他為我生存  我為他活著着 






劉惠瓊著
  

    

   闖出新生命
   目  錄
      這就是序
(一) 就是這樣開始.…………...…..4
(二) 留院觀察……………………..6
(三) 漫漫長夜……..…………..…..8
(四) 絶望與希望…..………..……11
(五) 等待復等待…..………..……14
(六) 一週猶如一世紀.……..……17
(七) 我的愛兒──以康.…..…….21
(八) 我的愛女也來了….……..….27
(九) 親情與友情……….………...38
(十) 一個重大的日子..…………..48
(十一)疑幻疑真……………………56
(十二)轉入普通病房………………62
(十三)一個電話一段回憶…………68
(十四)心裏的暖流…………………74
(十五)在復原中……………………83
(十六)家、溫馨的家、甜蜜的家…90
(十七)在家中休養………………….96
(十八)鏞在醫院的時候……………103
(十九)這真是一場惡夢……………109
(二十)奇蹟出現……………………116
(廿一) 鏞在康復中………………...121
  (廿二) 再闖難關…………………...125
  (廿三) 重獲新生…………………..132.
  (廿四) 從金婚說到新婚…………..136
  (廿五) 喜氣洋洋慶鑽婚…………..140
    
編 後 記
   

 這 就 是 序

一九九八年,我 卧病在床,感慨殊多,在病癒半年後,奮起而記之,當時實無意製成書冊,祇以一時之興趣以自娛而已。故打寫在電腦的檔案,沒有一個固定的系統,以致零亂不堪。而且分載於不同的磁碟機中,尋找不易,有如在寶山尋寶,況且有些因為時己久,已被遺失或清除,而這些記載亦被淡忘之了。最近因曾自製一本名為《兒童與我》的書,是集合我歷年來部份的演講詞而成的,覺得非常有趣,便動起把這些記載也依樣畫葫蘆自製一書的意念。祇分送家庭成員,和有關的親友,因為書中所及,不特是我病中的感想,也涉及我的身世和經歷,是須要讓我的至親和我的摯友得知一二的。
二零零三年九月,我便開始整理,把儲存在磁碟機中的文章全部取出,另載於一新檔案裏,遺漏的重新補上,先後倒置的重新編排,同時根據舊有的記錄,祇寫到第廿一章,是關於鏞再度入院做手術,還沒有完成的,我就憑記憶所及去完成它。再加入了金婚和鑽婚兩件喜事,以証明人生有憂也有喜,有傷心也有歡笑,這些事實,正是强烈的對比。
做起這件事,看來似微不足道,但以我的能力卻是一件非常艱巨的工作,幸而我不必趕着交稿,可以從容以赴,經過不少時日,費盡無數精神,幸得鏞不辭勞苦相助,才勉强得以完成。所以這本書的價值,不在乎文字的優美、不在乎內容的感人,而在乎鏞與我的合作,亦以証明我們一直以來都是志趣相同,合作愉快的。
俗語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其鏞與我之謂也。
謹以此書作為鏞與我愛的紀錄!


(一) 就是這樣開始

我有一個心願:要寫一個故事、一個我的故事、一個我的真實的故事、一個我的真實的人生片段的故事。其實在我悠悠的一生中,值得寫下來的片段多不可數,但為何偏要寫這祇像一瞬間的片段?它既非轟轟烈烈的為社會為人群的偉大事跡,也不是纏綿綺旎可歌可泣的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它,祇因為在我的生命中的這一瞬間,充滿着疑慮、恐懼、擔憂、驚惶失措,嘗過死而復生的滋味,也嘗過失而復得的喜悅,其間有着人間的溫暖、愛情、親情、感情、友情與人情交織而成的一個片段。可以說是人生難得的一次,因此是值得一記的。
我寫這個故事的動機,並不是想公諸於世,更不是想留諸於後,而祇是希望在我到了失憶之時,還有一點兒的憑藉以追思吧了。
大概在半年前,我還在病榻中,已經開始構思了,我把所有素材組織再組織,打了無數的腹稿,但未曾付諸行動,主要原因是由於我為人懶散,做事並不積極,以致一拖再拖,直至今天,我痛下決心,決定動筆了,就讓我這樣開始吧...
古語有云:一個好的開始,便是成功的一半;我如何去開始我的故事,或者說我的真實的生命中的片段呢?我停下來凝思了半晌,還遲遲不能下筆。
終於,我引用兩句俗語:「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霎時之禍福」作為我寫這篇東西的引子吧。
事情發生於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深夜,是兩三點鐘了,我還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寐,胸部好像壓着千鈞重擔,呼吸感到困難,我想:難道是心臟病發?剛在數天前,我去看過心臟專家巴式隆武醫生(Dr. Barshlomo )他替我照過 X-ray,又替我做過運動心電圖,他看過結果後,出來對我說:「你的心臟的確有點問題,不過並不嚴重,我先給你吃葯,如果無效,再考慮做手術也不遲。」他給我開了葯方,除了服食外,還有一種噴射劑,他還告訴我,那種噴射劑是在必要時才用的;我當時並不以為意,因為多年來,我的健康一向很好,祇是鏞才有心臟問題吧了。鏞的心臟病,已經是多年來一直纏繞着他的陰影,經過一次導管測試後,証明他的心臟有五條血管栓塞了,已到非做手術不可的地步了,同時他已見過了那位姓凌的心臟手術醫生,據凌醫生說做手術要輪候三四個月,那時是在年初,屈指計算,應該是在三四月間了,因此,我們便把原已定好於二月的紐澳郵輪旅程取銷,一心等待他做手術的日期。
無論如何也萬萬想不到我會先他而做手術,但世事就是如此出人意外。
且說那天晚上,我感覺到胸口愈來愈受壓逼,祇好叫醒鏞,他給我噴射劑,我連續噴了多次,可是毫不見效;他再給我他常用含在舌底的葯,我也照樣含着,也不見效。於是他提議送我到列治文醫院的急症室去診斷,但我考慮時在深夜,由他駕車載我去,危險性是很大的,倒不如忍耐到天明再說,我於是忍受着,望着窗外,希望天亮快些來臨。


 
  




(二) 留院觀察

天亮了,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很容易才等到八時了,第一件事,我要打一個電話給我的表弟伯銘,他和我們往來很密切,由於他品性純良又樂於助人,我們遇有什麼困難,許多時他都自動地伸出援手,例如我家的水喉壞了、門鎖掉了、電燈泡要換了....諸如此類的瑣事,祇要他知道,他都會義不容辭的替我們做妥,其他的事情,祇要我們說出來,而又是他能力做得到的,他從沒有拒絕的,因此我慣性地遇有什麼事情發生而須要幫助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
表嫂慕珍是個十分純良的女性,凡是表弟做的事,她一定支持,而且往往是他的好助手,我常常覺得他們是最佳拍擋。
我於是毫不猶疑地打電話給他,他聽了也緊張起來,答應馬上和表嫂來看我;他家在溫哥華,駕車最快也要二十分鐘。可是當我打完電話給他後,人好像精神得多了,氣也舒暢了,以為沒有什麼事了,於是我再打電話給他,叫他們不必來了,但是他說他們準備起程了,他還說他已煮好粥和炒好粉,帶來和我們一起吃。
過了一些時,他們已來到了,我連忙接過粥和粉,預備放在微波爐裏弄熱,但在這時,我又發覺不對了,胸口又隱隱作痛,頭有點眩暈,我馬上到樓上的睡房,一聲不響地躺下,鏞和表弟表嫂一起上來看我,見到這種情形,都齊聲說我一定要到醫院去給檢查一下了。
我勉強起來,穿好衣服,由表弟駕車,鏞和表嫂陪伴着;車子直駛列治文醫院急症室去。
那時輪候登記的病人很多,大概等了十五分鐘,才輪到我,把一切手續辦妥後,一個護士給我一件醫院用的淺藍色的袍,叫我除下所有衣物,換上了那件袍,並躺在一張指定的病床上。急症室裏有許多這樣的病床,每張病床與病床間 都圍以布幔,床頭有着各種醫療設備;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心裏想:待醫生檢查後,或許給我打一口針,或許給我開一個藥方,我便可以回家了,我還未曾吃午餐呢,不特我未曾吃,鏞和表弟表嫂也未曾吃,那些粥和粉還擱置在微波爐裏哩。於是我等着再等着,一個值日醫生終於來了,他替我詳細檢查,量血壓、聽心臟、跟着他吩咐護士給我用氧氣管,又全身貼上一些觸摸器通過測視儀監視我心跳的情況。我那時好像被縛着似的,動也動不得,我問護士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她微笑回答說:她也不知道,她可以代我去問問醫生。後來她告訴我,醫生說我要留院觀察數天,今天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回家了。
我聽了非常苦惱,最初我還以為祇一會兒便可以回家,可以享受那些美味的粥和粉,怎也料不到他們會留住我,真使我感到太突然了!
我於是跟鏞說:「我要留院觀察,你們先回去,再等我的消息吧。」
(三) 漫漫長夜

他們回去後,我一時感觸起來,真想哭了,覺得自己好像大海裏的一隻小船,在風浪中飄浮,看不見涯岸,而黑夜又逐漸來臨,看不見前面的燈塔,飄着飄着,誰來給我援手呢?
看看這週遭的環境,愈來愈覺恐怖,那些照心電圖的儀器、那些吊鹽水的鋁架、(有時吊着的是一包一包的血漿,給受傷者輸血,)那些淡淡的葯味、還有從鄰床傳來輕輕的呻吟...這一切都是我不願看見的、聽見的,尤其是那些護士們在床前來來往往,使我無法安寧,我恨不得馬上回家,和我的老伴一起吃晚飯,真的,應該是晚飯的時候了,他今晚吃什麼呢?誰給他弄?我知道他很能照顧自己,但有我在,可以做他的好助手,兩人合作,辛苦也變成樂趣了,但是今晚他形單影隻,他會不會弄一頓好好的飯菜來給他自己享受呢?
這時護士送來晚餐,有肉也有菜,原是一個稱得上營養不錯的晚餐,可惜我全無胃口,祇喝了一杯果汁,便放下了。我一心想着過了這一夜,便可以回家了,回家後,要吃什麼都可以,我真不喜歡呆在這裏。
醫院的日子,我也曾四次度過,生女兒是第一次,是一九四七年在上海,那時我還很年青,雖然鏞遠在美國,未能陪伴在側,但因為我是復旦大學的學生,有很多的同學陪着,是不愁寂寞的,所以那段住院的日子很容易過的。
第二次入院是在香港,是在一九五二年,我生第二個男孩,住瑪麗醫院,因為心情興奮,快樂掩蓋了一切,似乎也很容易度過那段日子。
至於第三四兩次,也都是在香港做的,一次是割除盲腸,另一次是屬於婦科的手術,我也忘記那些日子是怎樣過的了,不過無論如何也不會像這次的難過;也許在這裏所看見的大都是異族人士,所聽到的都是我半懂不懂的外國語言,感覺上一切對我都如此陌生,我彷彿走進一個可怕的鬼域,心愈覺沉重起來。
後來一個護士走來為我探熱和聽脈搏,我乘機問她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微笑對我說:「別急,幾天吧,幾天後吧!」
幾天後?幾天對我來說簡直是幾年,自問我的健康沒有什麼大的問題,現在胸口也不痛了,為什麼要硬留着我,我真感到無助。
我覺得唯一可以給我一個準確答案的,就是那個曾經看過我的心臟醫生巴式隆武,當那護士再經過我的床前,我叫住她,問她巴式隆武醫生什麼時候會來看我,我還告訴她巴式隆武醫生是我的心臟醫生,她說她知道的,她們已通知了醫生,不過她相信醫生今天不會來了,也許明天會來。說着,她又忙着去照顧別的病人了。
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十分難受,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但怎也睡不着,想起鏞在這個時候,也許正在看着電視劇,本來我也追看那套劇集的,現在可能要中斷了,不過我相信鏞一定會為我錄下來的,他是如此關心我;於是又想起平日這個時候,我倆一定一邊吃着可口的零食,一邊看着電視,是何等的優悠、何等的寫意,可是現在我要躺在這裏,而鏞孤獨在家裏,一定也不好過的。我愈想愈掛念他,很希望能聽聽他的聲音,可是他不能打電話來,而我又不能打個電話回去,我兩人驟然間好像隔了萬水千山。這時我有點後悔了,為什麼要進來呢,豈不是自投羅網?進得來而出不得去,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突然我聽見一種熱悉而親切的廣東話向我打個招呼:「你好,伯母。」
我猛然張眼一看,一個英俊的黑髮黃皮膚的青年站在我的床前,一時間我覺得一道暖流從心裏流過,最少找到一個可以一談的、沒有語言障礙的對象。我馬上回應他:「你好,你是這裏的護士,抑或是這裏的社工?」
他回答說:「都不是,我是卑詩大學三年級學生,準備進醫科,趁有空時來醫院見習。」
聽他說想習醫的,我又有了話題了,我說:「我的外孫女貝兒正在卑詩大學讀醫科,現在是第四年的學生了,她已在醫院實習了,聽說成績還相當好哩。」每當說起她來,我便不期然有一種驕傲感,覺得有孫女如她,亦可以引以為榮了。
我又問他認不認識貝兒,在我心目中,一個這樣了不起的高才生,應該被大眾所認識的。但是那青年很坦白地回答並不認識,我有點失望,不過他跟着說:他現在讀的是理科,不會認識醫科的師姐的,我心裏稍覺安慰。我想:這個青年的 EQ 一定相當高的,這樣懂得人家心理。
後來,他問我有什麼不舒服,又問我感受如何,我便坦白告訴他,我非常想家,家中有我的老伴,他的身體也不好,家裏祇有他一人,我很惦念着他。那青年說:「你為什麼不給他打一個電話?」我說:「我不能用這裏的電話。」他說:「我代你打給他,好嗎?」
我當時好像得救似的,馬上向他道謝,並把電話號碼告訴他,他在辦事處接通了電話,便把那無線聽筒遞給我。我果然聽到鏞的聲音了,他很好,已吃過了晚飯了,而且將要去睡覺了。我聽了安心了許多,匆匆說幾句,便收線了。把聽筒交給了那青年,並向他千多謝萬多謝,因為他使我有如喝了一杯甘露,使我感到人間尚有溫曖。但是他要走了,他還要去慰問其他的病人,做好他的見習,我希望他將來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他走後,我突然又感到寂寞起來,漫漫長夜,叫我如何度過?

(四)絕望與希望

很容易才等到天明,護士開始又活動起來,入急症室的病者接踵而來,病床幾乎不敷應用,有些由救護車送來的,便一直躺在救護車的擔架上,等候辦理登記手續。護士忙得像盲頭蒼蠅,既要為新進院的病人辦理一切手續,又要給已入院的作一切的檢查。例如我,她們要為我測心臟、量脈搏、給我吃一些心臟的葯,同時又是送早餐的時候了。我看見她們雖是這樣忙得不可開交,但臉上仍帶着笑容,那種敬業樂業的精神,令人敬佩。
我看見一個護士稍為閒着,我便乘機問她:「巴式隆武醫生什麼時候會來看我。」護士回答說:「快來了。」
這個時候,鏞先來了,當我看見他,感到軟弱起來,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看見了親人一般,我想哭了,但是沒有哭出來。他問我醫生來了沒有,我說:「我正等得很急,希望他來了,答應給我出院那就好了。」
不久,巴式隆武醫生果然來了,他是猶太籍人,年約五十多歲,頭髮有點斑白,為人和靄可親,笑容可掬,說話慢條斯理,使人容易聽得明白。他詳細看了我入院的登記,又給我量過脈搏、聽聽心臟,然後對鏞說:「看情形,她要做一次手術,是搭橋手術。」
他說得決斷而有力,似乎非做不可的。我的心立即顫抖起來,難道真的這樣嚴重嗎?我懷疑;希望他的判斷是錯誤的,因為搭橋手術非同小可,要是一旦失敗,足以致命的。但是我也不便向他求情,他是醫生、我是病人,病人應該服從醫生的決定的,我祇好啞口無言,但怎也禁不住內心的恐懼。
醫生走後不久,護士依照醫生的吩咐,把我遷到二樓的特別護理室,那室一共有四張病床,但祇住了兩人,一男一女,連我才三人。我的床位貼近門口,護士的辦公桌就在我床位的對面,照顧非常方便,我看看環境,覺得有點擠迫,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也無話可說了。但是要等多久才做手術呢?既然一定要做,就希望愈快愈好,好像一個膽怯的小兵丁,既然被推上戰場,就祇好硬着頭皮上陣,轟轟烈烈的亂打一通,也比靜靜地坐以待斃好得多哩。
下午,鏞給我送來一些應用品,又安慰我不必擔心,現在科學昌明,心臟手術已是非常普通的了。這時我的心情已安定了許多,一切都聽天由命,於是便對他說:「你千萬不要打電話給女兒和兒子,因為他們都很忙,他們知道也於事無補,徒然令他們擔憂。」但是鏞卻回答說:「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呢?我已打了電話給他們了,他們已約好了先後來照顧你了,婷婷先來,她已定了機票了!」
我聽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我祇怕誤了他們的工作,但我的確很希望在這個時候看見我至親至愛的人。婷婷做事總是坐言起行的,說不定這一兩天便來到了,我即時好像有了一種無形的力量,使我在絕望中拾回了希望,我的勇氣突然激發起來,好像什麼也不怕了。
  鏞走後,我靜靜地閱讀他給我帶來的書和雜誌,大約下午六時左右,我們的家庭醫生林星橋醫生來看我,他開頭第一句便跟我說笑:「你竟搶了閘,比你的先生還先做手術。」我祇好給他一個苦笑的回禮。
到了晚餐的時候,我也感到有點肚子餓了,於是起來吃了晚餐。
 那天晚上,當值的是一個中國護士,對我來說,當然無限歡迎,在語言方面方便得多了;可是正當我想和她談談的時候,她又忙於招呼一個新來的女病人了。那個女病人年紀很老,她睡得昏昏沉沉,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任人來擺佈的,不過她卻不斷呻吟,有時聲細如蟲鳴,有時狂叫如遭人殺害,聽了使人心寒,她整個晚上都是這樣大聲細聲地叫着,我想:今夜也難得安眠了!                                                                                                                                             































(五)等待復等待 

我的估計一點也沒錯,我睜着眼睛等待天亮。
那個年老的女病人,通宵達旦的呻吟,除了那個中國護士之外,還叫來兩個外國護士幫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女病人;她有時大聲呻吟、有時發些囈語,真嚇怕人。她大概是失禁的,祇見幾個護士忙着拉開圍着床的布幔,為她更換床單,我還隱隱嗅到一些異味。眼見護士們忙得團團轉,覺得做護士真不容易,學習的時間很長,畢業了,當了謢士,既要捱更抵夜,又要不怕病人、不怕骯髒、更要忍耐、要沉着、要有勇氣、有時還要忍受病人的無理取鬧,總之作為一個護士要經重重的考驗才能成功,她們的待遇照理應該提高一些才是。
過了大概一句鐘,那個女病人突然沉寂起來,我不期然又為她擔憂,難道她已蒙主寵召?愈想愈害怕;過了不久,那中國護士跟另一護士進來,把那女病人連人帶床推了出去,我心裏肯定地說:我沒猜錯,她真的去了。
後來,那個中國護士較為空閒一點,她來到我的床前,跟我閒談幾句,我搶先問她關於那女病人,我說:「她去了?」護士說:「不,她轉到三樓的病房吧了。」我心裏立刻放鬆了一點說:「她不是病得很嚴重嗎?她整夜呻吟,好像很辛苦似的,現在你們又把她推了出去,因此我懷疑她....」
那個中國護士笑了。現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喜蓮,隨家人移民這裏已經十多年了,她畢業於卑詩大學護士學校,因為她從小便有志做護士,畢業後,在這間醫院服務也已三年了。
她看見我這樣懷疑而又有點害怕,便笑着對我說:「其實那個婆婆的病並不是十分嚴重的,不過老年人有病,總是喜歡作聲的,也許要引人注意、也許要叫人憐憫,所以故作呻吟。其實那個婆婆昨天上午剛做過手術,過程很好,實在沒有什麼大不了,現在安排她到普通病房休養,相信過幾天便可出院了。」
這時我才發覺自已老是杞人憂天,喜歡無中生有,喜歡幻想,而且總向壞處去想,這對自已和對人都沒有好處的,但生性如此,叫我如何能改掉它?
喜蓮和我談了一會兒,便下班了,要到明天才會再來,我們互說一聲再見她便離去了。
鏞很早又來看我,他告訴我他打了幾個電話給一些親友,他們聽了,最初都誤會是他入院做手術,他再三回答不是他而是你,最初他們不肯相信,還以為他是開玩笑的,經他詳細解釋後,他們仍覺得實在太意外了,好好一個健康的人,怎會忽然病起來呢,但他們都說要來看你。
大概九時左右,巴式隆武醫生在到他的醫務所前先來巡視我;他循例看看我的紀錄,又替我把把脈,便對我說:可能明天便送我到聖保祿醫院等候,他要約那個很好的手術醫生給我做,(我忘記那手術醫生的名字了)那醫生曾經替他的爸爸做過,很成功,不過那醫生很忙,病人往往要輪候一個相當長的日子,但他會直接約他,也許不會等得太久。
我對巴式隆武醫生的仁慈,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欽佩,老實說,我希望早日做了,可以回家就好了。
巴式隆武醫生果真爽快,坐言起行,他就用護士辦公桌上的電話打去,回頭對我說:「你真幸運,剛巧有一個病人取銷了做手術的約期,本星期四便可以給你做了。」
我聽了又是驚又是喜,喜的是這樣快便可輪到我,而且是一個很好的手術醫生;驚的是日子無多了,今天已是星期二,還有兩天便是星期四,說不定今天便要送我到聖保祿醫院了。
這時值日的護士來為我聽脈搏、量體溫,竟然發覺我的體溫高了,林醫生也來看我,對我說:「你發燒,要食抗生素,恐怕你的手術要延期了。」
那天許多朋友來看我,我一時也不記得誰是誰了。
我的體溫似乎又增加了,開始感到不舒服,頭很重、心跳加速、胃口全無,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傍晚的時候,巴式隆武醫生又來看我,他已知道我發燒,好像是染上感冒,他又詳細為我檢查過心臟,然後對我說:「沒有太大關係,不過,目前是不能做手術的,我會打電話給手術醫生取銷你的約期,等你好了才再約,你好好休息吧。」
我的心更加沉重起來,明明可以很快便做手術,很快便可以出院的,現在變成無了期的等待,到底要等待到何時哩。這樣等待復等待,真使人煩惱了,我要恨我自已為什麼竟在這個時候病起來?















(六)一週猶如一世紀

這幾天,我仍有一點兒發燒,溫度並不高,總是徘徊於攝氏三十八度與三十九度之間,醫生認為必須體溫完全正常,才可以做手術,我祇好安心等待。
在這個病房裏,現在又來了新的病人,是一個白種的男子,他被安排在那近窗的原來那老女病人的病床。他似乎病得很厲害,完全失控,不過沒有呻吟,護士們頻頻替他更換床單被褥,又忙着給他氧氣和葯物。
我入院不覺已一星期了,這些日子,在我看來,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住院的日子真不易過啊!喜蓮已不當值了,代替她的是一個印度籍的護士,她名叫愛麗絲,個子很大、氣力十足、做事敏捷、看來她很和善,常常走來問我有什麼需要。
謝天謝地,今天量體溫,已降至攝氏三十六度了,人也精神了許多。下午,愛麗絲走來跟我說:「我現在還有空,我來替你洗個澡吧;還有你躺着好幾天了,也該洗洗頭了。」
其實所謂洗澡,祇不過是擦少許肥皂在濕毛巾上,然後在我全身揩抹,如是而已。至於所謂洗頭,她叫我躺在床上,把頭伸出床邊,然後用水淋濕頭髮,擦了肥皂,再用水過清便是了。這樣洗頭的方法,在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嘗試,但並不好受。
還有一樣不好的,就是因為她找不到洗頭水,臨時祇好用普通的肥皂,頭髮乾後,竟變成鐵線般硬,一根一根的豎起來,好像非洲的土人一般,非常難看,不過一個病人,還計較什麼儀容呢?
傍晚,巴式隆武醫生來看我,他覺得我好了許多,於是告訴我他已約了胡醫生明天在溫哥華醫院代我做一次心臟導管測試 (Cardiac Catheterization),以決定血管栓塞的位置。
胡醫生也是一位資深的心臟醫生,一直以來,鏞都是由他診治心臟病的。鏞曾經做過導管測試,他詳細告訴我是什麼一回事,但我仍有點害怕,希望有人陪我一同去,於是約了朱細珍,她立刻答應了。
細珍是我在港辦《兒童報》時其中的一個得力助手,後來她一家五口也移民溫哥華,我們住得很近,常有來往,她對我非常親善的。
第二天,那是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三的上午,九時三十分,細珍由她的丈夫陳豐年送到列治文醫院和我會合。護士們早已把我移到救護車上,細珍跟着也上了救護車,大概十時左右,我們便抵達溫哥華醫院了。
到達醫院後,由護士推我進入手術室,胡醫生已在那裏等候,他看見我還向我開玩笑說:「怎麼會是你?」
麻醉師給我作局部施蒙,胡醫生在我的腿隙間(groin)輕輕開了一個小孔,跟着把一條很細的膠管從這小孔推進去,沿着股動脈(femoral artery)伸到心臟,大概用了二十分鐘時間,全部測驗完成了。
胡醫生看了電腦圖對我說:「你的心臟有三條血管栓塞了,恐怕非做搭橋的手術不行了。」
跟着我又被移到救護車上,送回列治文醫院去,細珍也跟車而回。
我依然躺在那張病床上,晚餐的時候快到了,我希望今晚胃口好,可以好好吃一頓晚餐,好好睡一覺,等待明天快些到來,明天我便可以看見我的兒子以康了。 
  晚餐還沒送來,這個病房又起了一陣騷動,在我對面的病床突然來了一個男病人,他看來很年青,送他一起來的卻是一大隊人馬,我閒着無事,逐個品評:那個打扮趨時的女士,大概是他的太太吧,那個很年青的作學生打扮的女孩子,一定是他的女兒了,還有那幾個年老的女人又是誰呢?是他的母親、還是他的岳母?還有,還有那個老頭子又是誰呢?是爸爸、是岳父、是叔叔、是伯伯?這一群人簇擁而至,好不熱鬧,原是寂靜的、死氣沉沉的的病房,頓時變成一個市集似的,我倒喜歡這一陣的喧聲,最少它能驅走我心中的寂寞。
也許人太多了,有違醫院的規則,沒多久,護士便輕輕走到那太太的面前,低聲對那位太太說了一些話,那太太笑着點點頭,回頭對那幾個老人家也說了幾句話,跟着他們都出去了。祇留下那個最年青的女孩子,她隨後坐下,把背着的書包放在那張給病人進餐的桌子上,然後拿出一些好像筆記的本子來,開始集中精神埋頭去做功課似的,這個病房又變得很清靜的了。
可是,這種沉寂祇維持了一會兒,又起哄動了,這個病房突然來了三四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他們都是來探對床的那個男病人的,他們好像非常熟絡,跟那個女孩子也談笑風生。我心裏想:那個男病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是大學教授,抑或是中學教師?而他患的又是什麼病呢?據我所知,這一個部門是專為心臟病人而設的,他無疑也是心臟的問題了,但他看來還是很年青的,難道心臟病對人類的入侵,真沒有年齡的區別?
這時,晚餐終於送到了,我坐起來希望能好好地吃一頓,但是當我看看那些菜式,不大合我胃口,我祇吃了少許,便不想再吃了。而那個新進院的男病人,一點也不吃,因為那幾個年青的男孩子帶了一些食物給他吃,好像是漢堡飽之類,所以他那個餐原封不動,比我還要差勁。
正在此時,有一個朋友來看我了,她是我家對戶的張太,平日我們也常有往來,這次她來醫院探我,我非常高興;何況她還帶來一盒豬腸粉,那是我喜愛的食物,這時我才有了食慾,馬上坐起來,腸粉還是熱的,她補充說是新鮮出爐的,叫我要趁熱吃。說着她把一些醬料拌在腸粉裏,我吃得很起勁,胃口大增,很快便把一大盒腸粉吃完了。她替我清理好一切,讓我好好睡下,她便告辭了。
她走了不久,我表弟的妹妹阿英和她的丈夫添美一起來探我,她們帶來一盆菊花,花很美麗,可惜地方淺窄,前幾天已有幾個朋友送花給我,現在似乎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容得下了。不過我還是極力稱謝,我想:這幾盆美麗的花,明天我便要把它送給護士們,或許帶回家養着,待我出院後可以慢慢欣賞。













 (七)我的愛兒──以康

以康是我的第二個孩子,提起他,我便有一種甜在心頭的感覺;他是這樣文靜、這樣用功、這樣聽話、從沒有給我麻煩。
一九五二年二月廿九日出生於香港瑪麗醫院的他,自小體弱多病,而我那時工作忙碌,除了在電台擔任兒童節目外,還兼任華僑日報兒童週刊編輯,沒有時間親自照顧他,這是我畢生最感內疚的。
他讀幼稚園期間,最容易被老師們認識,因為他上學最少、穿得最多,那個照顧他的女傭七姐常常投訴說:「我帶他坐醫務所的候診室多於坐學校的課室。」
幸而當他進入小學及中學時,身體逐漸好起來,本來他有機會進入一些名校,但我不放心他長途跋涉,祗能給他選讀一間附近的學校,他就在那間慈幼學校完成了小學及中學的課程。
由於他勤奮好學,成積優異,在他中五畢業那年,便進升皇仁英文中學讀中六,一年後畢業了。他投考香港大學,同時也申請了美國好幾間著名的學府,過了不久,便收到美國康乃爾大學取錄他攻讀電機工程,還有其他的大學也陸續回信都取錄了他。我們當時經濟情況並不十分充裕,到美國讀書所費不菲,但為了兒子的前程,我們竭盡所能,終於選了一間位於芝加哥的N.I.T.大學,那裏學費較廉,同時芝加哥有鏞的一位同學住在那裏,便於照顧,兒子雖已長大了,但在我們的心目中,他仍是一個小孩子。
學費滙去了,機票也定了,正是束裝待發之時,香港大學放榜了,他榜上有名,被取錄攻讀物理,這正是他的第一志願。
於是我們又要重新考慮了,在我們的內心當然不願他遠離,同時也為他的前途着想,以為在港大畢業,將來較易找職業,因為那時還沒有九七回歸的問題,不過我們也希望多一個意見作為參考,於是立刻去信給美國的朋友董其光,她的丈夫施增瑋是匹茲堡大學教授,對美國教育比我們知道得多。信去了,收到她們的回信後,我們便作出了更有信心的決定。
施教授回信認為香港大學程度並不差,他的學生有來自港大的,成績優異,比起那些畢業美國大學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就這樣把以康留下來。現在想起來,這可能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也可能是正確的決定,是禍是福,誰能預知未來。
不過我始終有點內疚,認為當時未有送他到美國進修,未能發展他的才能,實在是委屈了他,他的確聰明而又勤奮好學,如果在一個真正研究的學術環境中培育,他的成就一定會更大,我是否委屈了他呢?這是我到今天還耿耿於懷的疑惑。不過他從未有過怨言,他很安於現狀,他很滿意他的家庭、他愛他的妻子、他更愛他兩個可愛的兒子,他覺得當年的決定並無不妥,他就是一個這樣安於本份的人。
說到他的婚姻,可說是一帆風順,他讀港大剛升入二年級時,有一天,他突然問我們:「爸爸認識你的時候,你們有多大?」
鏞和我聽了他這麼一問,都覺得很驚奇,便問他:「你有什麼事嗎?」
他紅着臉說他最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很想帶她來見見我們。我們立刻追問他怎樣認識那個女孩子的,他說是在大學一年級暑假期間,班上開了一個舞會,她跟着她的哥哥來參加舞會時認識的。跟着我們還查問了他許多問題。我們心裏想:兒子長大了,他開始對女性發生興趣了。最後我們還是答應他在星期日請那個女孩子到來見見面,並留她晚膳。
想不到兒子對感情是如此認真、如此專一,這個他一見鍾情的女孩子,就此成為他的終生伴侶。
這個女孩子姓許名麗娥,潮籍人,家裏兄弟姊妹眾多,她排行第三,有一兄一姊,她認識以康,就是由她那個大哥介紹,她的大哥也是港大學生,與以康是同班同學,在一年級完結時,由她的哥哥組織的那個舞會而認識了以康,她對以康也一往情深,那時她祇十七歲。
他們就這樣談起戀愛來了,我常常擔心以康為了愛情而荒廢了學業,但慢慢地察覺到他們處理感情事,非常的理智,以康照常勤奮地讀書,平時很少外出,每天祇以電話互通情愫。因此我們對他也很有信心,讓他們自然發展下去。
以康以一級榮譽畢業於香港大學物理系後,便來到溫哥華西門菲沙大學讀研究院,在他離港前,他對我們有所要求,不是別的,祇是為了他和麗娥兩人的事,他要求我們准他在離港前和麗娥訂婚。我們提出一些意見:例如他還年青,將來可能遇到更投緣的;又例如他繼續深造,將來彼此的學識距離遠了,無法溝通了,那時怎麼辦呢?我們的意思認為還是暫時擱着好了。不過,在他再三要求下,我們終於答允了。
訂婚的儀式非常簡單,祇是兩家人吃一頓飯吧了。
以康走後,我們都感到非常寂寞,麗娥這個未來媳婦,常到我家來給我們一點慰藉,我們由此而熟落起來,逐漸了解她因而喜歡她了。
大概一年後,以康的研究漸有成績,他不特領有奬學金,而且還申請到宿舍,於是他申請麗娥到溫哥華結婚,我們沒有阻止,因為我們都深信以康處事慎重,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作出決定的。
我還記得當日麗娥起程之時,適值滂沱大雨,我們把她送到機場,眼看着飛機把她帶走,我心裏委實難過。她是一個平日非常膽小的女孩子,在未認識以康前,她連九龍都沒有去過,遑論澳門。現在竟單人匹馬遠渡重洋,全賴一種力量推動,是愛情的力量!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終於安全抵步了。
最初她還未到可以自己簽字結婚的年齡(加拿大法律要足十九歲才能自主結婚)因此她祇好暫住在我的表弟家,過了一個月左右,他們舉行了一個簡單而認真的婚禮,由表弟做主婚人。對此,我可以說,是我終生抱恨的,因為我祇有這麼一個兒子,竟因工作忙而未能參加他們的婚禮,每念及此,我怎能不深感內疚呢?
時間過得飛也似的快,以康結婚已三年了。而他也碩士畢業轉到美國升讀博士了。在他赴美之前,我家發生一件大事:那就是鏞在退休後一年,忽然患上直腸
(以康博士畢業)
癌,而且發現得很遲,醫生說差不多已到末期了。那簡直像一枚炸彈在我心中爆炸,我真是徬徨無主了,惟一辦法是通知移民加拿大的女兒婷婷,叫她儘可能回來一趟。她聽了這消息,馬上購機票回港,同時通知以康和麗娥。他們都先後回到家裏來了,我的心也安定了許多了,還算不幸中之萬幸,鏞經醫生做了手術後,總算渡過了難關。
鏞逐漸復原,他們逐漸離去,而我們也過回正常的生活。
以康到了美國,進入匹茲堡大學研究院,修讀博士課程,他為了謀生容易,已改變了初衷,攻讀電腦科學課程。他的奬學金足以維持他和麗娥的生活有餘。一年後,他告訴我們快抱孫了,鏞和我都非常高興,預備親自到美國一趟,給他們一臂之助,以補償以往的錯失。
誰知我們這次乘興而往,抱憾而回,以康和麗娥遭遇莫大的傷痛,也是我畢生難忘的傷心的回憶。麗娥幾經痛苦和掙扎,產下一名男嬰,他們還來不及高興,接生的醫生已告訴他們,嬰兒的生理很不正常,主要是骨骼有問題。這個可愛的男嬰,捱盡苦楚,經過無數次的手術,(主要是頭骨的手術)僅僅生存了一年便離開這世界了。
在這一年裏,麗娥每一天都在醫院陪伴愛兒,不離不棄,以康竭力支持,勇敢面對,他們經歷這次莫大的傷痛,加深彼此的愛,而且變得更成熟,更堅強起來了。
我深信善良的人一定會有好報的,以康和麗娥都是這樣善良,而以康又是一個非常孝順的兒子,他應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包括有賢妻、還有可愛的兒女,上天果然靈驗了,不久,先後賜給他們兩個聰明、健康的男孩子,現在一個已十三歲,另一個也已九歲,(是在一九九八年計算)以康真的擁有一個完滿幸福的家庭了,我不覺露出安慰的微笑。
明天他就來看我了,想起他,不覺想起他許多往事來,雖然他現在已是一個著名的教授、一個賢淑妻子的丈夫、又是兩個聰明孩子的父親,但在我們做父母的心目中,他還是我們幼小的愛兒。



以康的賢妻與愛子












  (八)我的愛女也來了

很容易才等到第二天,那已是三月二十六日了,想起今天下午我便可以看見以康了,頓時覺得世界充滿了希望,陽光照遍了大地,灰暗、迷惘、絕望都離我而遠去了。
我開心、我快樂、每見護士到來,我必然含笑告訴她我的兒子今天從沙省來看我了。那種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護士看見我從多日來的愁容綻出微笑,也為我高興,陪我歡笑,並且安慰我說:「你今天看來很好哩。」
我等着等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真奇怪,為什麼今天的時鐘走得特別慢呢?其實,時鐘還是一樣不快不慢地走着,祇因我的心太急吧了。終於等到下午了、等到黃昏了,鏞帶着以康來了,他們帶來我的喜悅,也帶來我的一些日用品。
我看見以康,忙拉着他的手,我想哭,但沒有哭出來;我想說,也沒有說出來。心裏湧上一陣喜、一陣悲,悲和喜渾合在一起,也不知是什麼味兒,我們靜默了好一會兒,我才記起問:「你們吃了飯沒有?」因為該是晚飯的時候了。
以康點點頭,表示已吃了,跟着他安慰我說:「媽咪,不要怕,也不必擔心,現今醫學昌明,心臟手術是很平常的了,成功律是百份之一百。手術後你會比現在更強健、更有精神。」我說:「但願如此。」
他們站了一會兒,護士來做例行公事,他們也就離去了。
整個晚上,我總算睡了一個好覺,以康來了,我不必再擔心鏞晚上沒有人陪伴了。自從我入院以來,鏞獨居一室,每晚我都惦掛着他。在往日,有我在他身邊,可以互相照顧、有事也可以互相扶持,但留他單獨一人,有起事來,誰能幫助他?況且他是有心臟病的。因此,每念及他,叫我怎能安睡?但是現在有以康在他的身邊了,我不須再牽掛了,相信今晚我可以安睡了,何況明天又可以看見我的愛女婷婷?
提到我的女兒,又掀起了許多往事來了‧‧‧‧‧
記得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傳來世界和平的喜訊,日本投降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朿了!那時我還在四川成都四川大學攻讀教育系第三年。翌年初夏,我懷了她,在懷孕期間,她使我十分難受,真是茶飯不思、滴水不入口,人瘦得像一把枯柴,簡直一點氣力也沒有。恰巧這個時候,鏞服務的空軍通訊器材廠派他赴美受訓,他隨隊乘飛機往上海候船。我不願單獨留在四川,於是帶同我的弟弟國雄,乘搭軍機到了上海,鏞雖先我而至,但仍在候船。他申請到位於虹口的空軍宿舍一個單位給我和弟弟入住,不久,他便起程赴美了。這一別經年,在上海祗有國雄陪伴我了。
這是一九四六年的暑假。(右圖為1946年鏞在美國拍下的軍裝照片)
暑假後,我開始轉讀於江灣復旦大學,我身體的情況雖已穩定下來,但從外白渡橋乘搭校車至江灣,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尤其在冬天嚴寒的日子,穿著那件不足禦寒的假海虎絨大衣,挾著笨重的筆記,陣陣冷風帶著雨點似箭飛來,那種滋味確實難受,好容易才等到校車來了,而車子都很擠,真是插針不入,那些男同學又全無紳士風度,絕不肯讓座,明知我是一個腹大便便的孕婦,也全無半點同情之心。
我便以這樣大無畏的精神,捱到女兒出世了;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我還記得她出生日期是三月廿六日,但是廿五日的早上,我已覺得肚子不舒服了,於是便由同學送我進去同濟醫院。在上海,我很少來往密切的親戚,祇有相依為命的弟弟,他是男孩子,年紀又小,是幫不到這些忙的。幸虧我有一班好同學,一直在醫院陪伴着我。我愈來愈覺得辛苦了、肚子也愈來愈痛了,可是頑皮的女兒怎也不肯出來。我痛苦掙扎,穿着的一件絲綿襖都濕透了,
國雄與我(1946) 我一位復旦女同學名曹靈燁的的,(蘇州人,堪稱美女一名)她要求進入產房,一直站在產床旁,用一個小茶壼把開水灌進我的口裏,使我增加一點氣力,一直延至第二天,即三月廿六日的凌晨,我竭盡我最後的一點氣力,才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
其實鏞在美國也等得很辛苦的,他屢次來電問候,但我為了節省金錢,於產後第二天,才勉強起來,寫了一封簡短的信給他。因為在那個時期,打一個電報到美國要用十多萬元,這是我負擔不起的。
婷婷差不多半歲了,她聰明、活潑、還有兩個小梨渦,笑起來非常可愛。我仍然在復旦繼續讀四年級,每天我上午上課,她便由弟弟照顧,弟弟是讀下午中學的,我們就這樣實行輪班制,我和弟弟都是育嬰初哥,把女兒當作試驗品了。
一九四七年暑假後,鏞從美國回來了,他一回到家裏,第一件事,是要看看女兒,他還以為女兒會行會走了,誰知她仍是躺在搖籃裏的小囡囡哩。
當年隨着大戰結朿,便掀起連場內戰,國民黨因抗日時期,大失民心,與共黨交手,連戰皆北,已退守至江淮,上海也告急了。鏞當時已轉投上海空軍通訊研究所,要撤退到台灣,但我們對國民黨已失去信心,不願隨隊撤退,幸得鏞的主管幫忙,獲得差假証,又託朋友購得船位,這樣我們帶着弟弟和女兒乘船經台灣回到香港...
這年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婷婷才一歲多,但已能走能說了。
回港不久,鏞的一位舊同事,正替一個美國人計劃在香港開設有線廣播,香港當時祇有一個廣播機構,就是英政府管轄的香港電台,每天祇播數小時的中文節目,資訊全不發達,娛樂更極其貧乏。但在大戰後,當日逃避戰亂的人紛紛回來了,香港呈現着一片繁榮景象,那個美國人看準這個形勢,便親到英國去說服英國有線廣播總公司讓他在港開設分公司,結果他成功了,鏞的同事做設備工程師,而鏞因此擔當了一個廣播室工程主任的職位。至於我也隨着進身於廣播界,擔任了兒童節目,從一九四八年起直至一九六零年止。
婷婷也跟着歲月的流逝而逐漸長大了,她有智慧,但太好動,功課並不出眾。小學畢業後,進入中學,成績也很平平,我明知在強力競爭之下,她很難有機會進入香港的大學的,何況那時香港就祇有兩間大學,一是香港大學、一是中文大學,學位有限,唯一的辦法,就是及早送她到外國去接受專上教育。
當我在英國時,認識一位澳洲的女同學,名叫露芙,是澳洲墨爾本的一間中學的校長,因此我去信給她,託她代婷婷找一間合適的中學,並請她做婷婷的監護人。這事很快便成功了,

那一年婷婷剛十六歲,便隻身乘坐輪船,遠渡南太平洋,投進一個陌生的環境去了。
光陰過得飛也似的,婷婷在墨爾本一間著名女子中學讀畢中六後,考入塔斯馬尼亞大學社會科學,又過了四年,大學
(婷婷赴澳升學)
畢業了。她回到香港,很快便找到一份工作,是在小童群益會担任社工。但在這時她告訴我,她要結婚了,對象是曾福琴行已故東主的獨子,家庭背景非常複雜,鏞和我本不贊成,鼓勵她繼續升學,但她意志堅決,勸也勸不來了。我們祇好替她籌備婚禮。可惜這段婚姻維持了廿五年,終以離婚收場。
說回一九七六年吧,婷婷和丈夫(那時尚未離婚)移民溫哥華,她的丈夫曾在這裏做了一個短時期的工作,隨後便一直賦閒在家,大約在一九八二年間,他又帶了全家回港工作了兩年,回溫後便和婷婷合作開了一間小型的餐室,後以生意不前而結朿。
正在此時,香港人多被九七問題所困擾,許多人都希望有機會移民外國,而美加是移民的最大目標,婷婷也在這個時候申請我們移民來溫哥華,這手續拖延了兩年,一九八五年終於上訴得直,核准移民了。
於是鏞和我於一九八六年離開香港,我放棄了我熟悉的環境、放棄了我手創的事業、更放棄了我喜愛的居處,毅然踏上移民路了。
(移民前夕的歡送會)
世事真是難以預料的,我來了,而婷婷離婚後又回流了,想到這裏,不禁嘆息唏噓!
這是真的,我為了這次移民,犧牲實在不少;自從我於一九四八年開始了廣播生涯後,可以說是我人生的轉捩點,因為眼界開了、視野廣闊了、求知慾也強了,於是一九五七年進行申請到英國倫敦大學深造,當時由於我的節目受到廣大聽眾歡迎,公認為一個富教育性的節目,對兒童甚有裨益。中小學的校長和教師們都極力推薦,甚至教育署的主管高官也括目相看,因此當我有意到英國深造時,當時任高級教育官的何艾齡女士(她是已故名流何東的女兒)便一口答應給我大力支持,原來她的獨女也是我忠實的聽眾。因此我便順利取得倫大入學資格,又因當時我已兼任香港電台兒童節目,因利乘便,我同時獲派往英國倫敦廣播公司(B .B. C.)見習,這是我一生人中的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在英國的時候,我認識了許多好朋友,其中一個名叫露芙,她來自澳洲,是墨爾本的一間中學校長,她來倫敦大學進修一年,和我住同一宿舍,我們談得非常投契;並且在復活節假期,我們同遊歐洲,又曾一起參加在湖沼地帶舉行的一個世界佈道大會,我們種下了一段深厚的感情。直至一年後,我們各自回家。我回港後,仍然做回廣播工作,但我另有懷抱,希望自己能創一番事業。便於一九六零年創辦了一份彩色的兒童刊物,名為《兒童報》,每星期出版一次,曾風行一時。直至一九六零年因發行問題才停刊,而在同年,我和三個好友,創辦了一間幼稚園,位於北角。由於我多年廣播而有了知名度,所以這間幼稚園很快便名噪一時了。
這次為了移民,我不得不放棄了,讓給了我的一位老朋友潘比薇接辦,這也是我難捨難離的一件傷心往事──
還是不要多想吧,我現在躺在病榻中,生死未卜,還去想這麼多幹什麼?看看鐘,快十二時了,送餐的也到了,為什麼女兒還未到呢?
這些千篇一律的西餐,引不起我的食慾,我祇希望快些看見我的女兒吧了。
在我最渴望的時刻,女兒果然出現了,一年不見了,她還是那麼年青、那麼無憂無慮、那麼快樂開朗,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她看見我,並不表現出憂心、也沒有難過,她覺得心臟手術是很平常的事,不必過份擔心。也許她不願增加我的憂慮,所以強作鎮定,看見我把午餐放置一旁,便勸我吃一點點,我也順從她而勉強吃了少許。
鏞和以康是與婷婷同時到來的,這個病房探訪的人實在太多了,尤其是對床的那位男病人,穿流不息都是他的探訪者。中午的時候,她的太太下了班也來探他。誰知這個世界真細小,她的太太竟是我女兒認識的,我女兒沒有回流之前,曾做地產經紀,而他的太太也是一個地產經紀,因此而認識了。
婷婷和她談起來,她告訴婷婷她的丈夫是患有心臟的小毛病,昨晨在運動的時候,突然昏倒,送進醫院急救,現已無大礙,大概明天就可出院了。我心裏想:這樣年青也有心臟問題,怪不得加拿大每年死於心臟病的居死亡人數之首位,心臟病真可怕了!
鏞和以康他們站了一會兒,便告辭了,因為鏞一直想把我們的電腦升級,現在子女都到齊,正好徴求他們的意見;以康是電腦專家,在沙省大學也是教授電腦課程;婷婷回流後,因工作關係才開始學習,也許她天資不弱,很快上手,現在在應用方面,相當熟練了。他們離開醫院,便到以康一個舊學生開設的電腦店,設法改進電腦的功能,而我也安然躺在床上渡過那一天。
 天快亮了,病房好像醒過來,護士們開始忙碌起來了,今天又輪到喜蓮當值,她推來一個磅給我量體重,我顯然輕了五磅,因為自從進院以來,我一直沒有胃口,大概因為擔心而受影響吧;磅完體重,又是探體溫、量血壓、照心電圖、然後替我更換床舖,給我帶上氧氣罩,讓我舒舒服服地躺着;不久,送來早餐,我勉強起來,喝了一杯果汁,吃了一塊烤麵飽。
看看鐘,差不多十時了,我的女兒便已出現在我的眼前了,鏞和以康也一同到來。當我看見他們,好像浮沉在大海中,突然看見一塊陸地。我掙扎坐起來,我有許多話要和他們說,也有許多話要問他們。我問他們吃過什麼?又問他們昨晚睡得可好?總之我希望知道他們的一切,好像我還住在家裏一般。
他們站了一會兒便離去了,不久又回來。我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快便吃完午餐,原來他們祇是去吃了雲吞麵,不過雲吞麵是以康的至愛,每次來溫,他總不會忘記雲吞麵的。
後來鏞和以康先走,去裝置那部新提升好的電腦,婷婷留下來陪我,下午又來了幾個朋友來探我,他們都給我帶來些水果,我惟有叫婷婷回家時帶回去。
婷婷等朋友們都走了,她提議讓我自己到洗澡間由頭到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這真再好不過了,住院這十多天,我從沒有正式洗過一次澡,祇是由護士們讓我躺在床上給我揩揩抹抹便是了。至於頭髮除了前兩天那個印度籍護士愛麗絲替我在床上洗了一次外,現在又髒又硬,對着一個這樣的自己,真有點兒厭棄起來,恨不得馬上跳進水裏洗個乾乾淨淨,回復本來面貌。
婷婷給我準備好一件醫院新洗淨的淺藍色的袍,又為我預備好肥皂,祇可惜她也忘記了給我帶來洗髮水,算了,還是用肥皂洗洗吧。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她便扶着我到浴室去,這個浴室離我的病房不遠,是整層病房所有的病人共用的。內分數格,用膠布作門,每格都有花洒,祇有一格是有浴盆的,每格都設有多個扶手,是為了病人的安全而設的。
婷婷扶我到了那浴室,讓我進了其中的一格,替我脫下那件藍袍,又為我開了花洒,待水溫適中,然後讓我站進去;而她便站在浴室門口等着,她並告訴我,如果覺得有什麼不妥,可立即拉動那根繫在牆上的繩子,掀動叫人鈴,護士便會馬上來的;而她在門外,祇要聽到一點兒動靜,也會立刻進來,我大可放心去洗個痛快。我心裏想:有這麼嚴重嗎?我還是好人一個,真不像是有心臟病的。
許久都沒有這樣由頭到腳讓暖和和的水淋個痛快了,我的頭髮濕透了,一絲絲的水流到整個身體、也流入我的心中,整個人都好像浮在海裏,輕飄飄的,真有說不出的快感。可是我祇顧一時的快樂,竟忘記婷婷仍站在門外,直至她大聲問我:「媽咪,你沒事吧?」我才驚覺我是一個病人,我仍在醫院裏!
洗過澡,換過新鮮的袍,真是精神百倍,我好像什麼病都沒有了,如果在這個時候,醫生到來,我真想對醫生說:「看我多精神,讓我出院吧!」
不久,巴式隆武醫生果然來看我了,我介紹婷婷給他認識,他告訴婷婷,明天一早,便要送我到溫哥華聖保祿醫院等候做手術了,我聽了心裏不期然又恐懼起來了。










 (九)親情與友情

自從以康和婷婷來了後,我家一定熱鬧得多了,而我也不用擔心鏞會寂寞了,每一天鏞來看我,都有子女陪伴着,左擁右扶,不知羡煞了幾許人。平時我並不覺得子女是這樣重要的,但是有起事來,才覺得他們實在有着無比的力量,他們可以使你覺得生命得以延續,你的一生所有得以有所歸屬,他們是你奮鬥的目標,是你生存的支柱...這些感覺祇有在病中才慢慢地咀嚼出來的。
說到他們是我生命的延續,一點也沒有誇張,因為以康已有兩個又聰明又聽話的兒子,長的名叫繼聰,十三歲,幼的名叫繼穎,九歲,他們在沙省讀的是天才班,課餘之暇,繼聰學的是小提琴,繼穎學的是鋼琴,至於體育方面,他們一點也不示弱,游泳、網球、賽跑等,樣樣俱能,那個小的還是短跑健將哩。
至於女兒也有兩個孩子,但是都已長大了,長女貝兒,已二十六歲了,四年前在卑詩大學畢業,取得理學士學位後,便繼續習醫,今年已是第四年了,明年一九九九年五月便醫科畢業,她還準備專攻內科,那就要再讀三年,三年後,再要深造兩年,這樣便可以成為一名專科醫生,這真是一條悠長而艱苦的道路,貝兒不怕艱辛,不惜付出青春的代價,毅然選了這條最難行的路,我為她而感到驕傲,同時也為她默禱,祝她有志者事竟成。
說到次子秉倫,當他年紀還小,正讀小學時,生性好動,疏於學業,我常常擔心他很難升讀中學,想不到當他進入中學後,整個人都改變了,他不特勸奮好學,而且也會運用思想,去想他自己的將來,他相當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即懂,例如結他,繪畫,日文,滑雪等,他都是無師自通的。他中學畢業便順利升入卑詩大學,現已讀到三年級了,而今年他申請做工讀生,在一間加拿大著名的葯廠工作,他覺得非常有趣,他說他將來不是學醫,便是學葯理了。
婷婷看到這一雙好兒女,便覺得心滿意足,她常常對我說,她的婚姻無疑是非常失敗,但有了這兩個兒女,使她覺得一生之中也有一件足以自豪的事。因此她回流香港後,每年都把辛苦工作得來的積蓄匯給他們,讓他們可以安心去讀書、去研究,不必為經濟而操心,婷婷也可以說用心良苦了。
這幾天,他們常常都來看我,貝兒因為是學醫的,有許多事情我們都詢問她的意見,她是一個很有見地和判斷力的人,有時她的提議,甚至醫生也會考慮接納的。
有了這些親人和友人圍繞着我,我雖在醫院,也不過於難受,何況他們都不斷開解我、安慰我,使我對生命充滿信心,我也不像初入院時的焦急難耐了。
巴式隆武醫生來看過我第二天的早上,我真的要轉到聖保祿醫院了。
那是四月三日(星期五)的早上,護士們來為我準備好一切,替我換了新的院袍,也給我換了一個新的氧氣罩,除去那通到牆上的氧氣筒的膠管而把它連在一個小型的氧氣筒,而那氧氣筒是可以放在病床側的。
待一切都準備好,兩個身材魁梧的男護士,推了一張救護車上的擔架來到病房,他們輕易地把我移到擔架上,那隨身攜帶的氧氣筒也一起放在擔架上,經當值的護士比提檢查後,覺得一切都妥當了,便帶着一本硬皮夾的東西,裏面有我全部的病歷,我問她是不是她也跟着去的,她點點頭說:「是的,這是手續問題,我要把交收手續辦妥才回來。」我心裏想:我變成貨物了。
這時候婷婷和以康剛好也來到了,以康預備自己駕車前往,而婷婷則要求跟救護車一起送我去,她問比提可不可以,比提代她轉問男護士,男護士答應了。於是那兩個男護士一前一後,推着我的擔架床經過護士辦事處,我跟當值的護士和事務員打個招呼,並說聲再見;當時我真想見見喜蓮和愛麗絲,向她們說聲謝謝,可惜那時不是她們當值。
剛好一部升降機停着,他們把我推進升降機裏,比提和婷婷也跟着進來,到了樓下大堂,我就被抬上一部在等候的救護車上,比提和婷婷也上了車,車馬上開出,其實兩個男護士其中的一個是司機。車子離開列治文醫院,便向着市區進發,這是我一生人中第二次用到救護車的,第一次是載我到溫哥華醫院去做導管測試的那一次。
車子在馬路上奔馳,但沒有響着警號,大概因為我並不是急症,用不着響警號,以驚動途人吧。
這時我心裏盤算着:今天已是四月三日,該是春天來了;我知道沿途所過之處,應是櫻花盛放,可惜我躺在救護車上,什麼也看不見了。美景當前,也白白地浪費了,多麼的可惜!但一想到此去生死未卜,還有心情顧及這些嗎?
車行了不久,已到達聖保祿醫院了。護士和婷婷先下了車,走進大堂,跟着那兩個男護士把我抬了下來,也推進大堂去。那裏有護士辦事處,我們等待比提把一切交收手續辦妥,那邊便有一個護士把我接收過來,隨即推我到一間病房裏,我也忘記是二樓或是三樓了。是一間兩人的病房,不過兩張病床都是空的,婷婷替我揀了近窗口的那張。我覺得這裏的環境要比列治文醫院要好得多了。
不久,以康也趕到了,他們站了一會兒,那些護士便請她們離開病房,因為她們要為我做一切例行檢查;並且要為我換上這醫院的袍,除去那隨來的小氧氣筒,把膠管駁到床頭的氧氣設備去;至於穿着來的那件袍和那個小氧氣筒就交給比提帶回列治文醫院去交差。
午飯時間到了,他們照例給我送來午餐,但我不知為什麼,總是提不起勁去吃東西,我催婷婷和以康先行離去,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那時我真的有一點兒疲倦了。
他們離去後,我正想好好休息一會兒,誰知護士們不讓我休息,因為又有許多的測試要進行着。首先作一個詳盡的心電圖,這回不須要我勞動,那位技術員推着一部照心電圖機來到病房,很快就替我做過了。過了不久,婷婷和我的外孫女貝兒、外孫秉倫,還有我的兒子以康都來了,他們剛吃完午餐,又回來看我了;我問他們到那裏吃的,他們說就在醫院裏的餐室吃的。
婷婷笑着對我說:「你住這裏好得多了,地方好、空氣好,而且貝兒就是在這裏實習,她每日都可以來看看你。」
我望着貝兒問:「你是不是每天都可以來看我?」她回答說:「這要看情形而定了。」她說得非常坦白、率直,也許這是做醫生的特性。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我說:「這兒的確比列治文醫院的房間要寬敞得多、舒適得多,不過離家遠了,你們來看我不方便,爸爸來更覺困難了。」
「對了,爸爸為什麼今天不來呢?」我突然清醒過來問。
「爸爸患了流行性感冒,他叫我們不要告訴你,他怕你牽掛。」婷婷心直口快地回答了;這樣的確使我增加了一重憂慮,腦子裏產生了無數的疑問:他是否著了涼?是吃錯了東西?是擔心我而生的病?
貝兒祇站了一會兒,便趕着上班去了,因為她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來看我的。那天她實習的是眼科,所以她還有一副小型的檢眼機隨身攜帶。一會兒,婷婷和秉倫也要回家了,婷婷要去買菜,晚上約了貝兒、秉倫和阿李都來我家吃飯,她預備大顯身手,可惜我卻無福消受。
說到阿李,我該一提的,他是貝兒的同學,在大學時同是讀理科的,他是工讀生,所以比貝兒較遲畢業。貝兒大學畢業時,他已展開追求,他們已來往多年了。
以康也要回家了,他預備陪爸爸去買床,因為我們請了一個住宿的菲律賓女傭來侍候我們。我預知當鏞做了手術後,是非常須要一個女傭幫忙的。恰巧我們的舊女傭祖絲的妹妹戴雲娜,介紹她的朋友露絲的妹妹艾美莉(Emily)。艾美莉三十六歲,長得很不錯,在我入院前,她已來見過我,而且還開始做着鐘點工人。現在要她做長工、並且住在我家裏,這樣我們就要為她準備好睡覺的地方。為了這個問題,我們曾經費了不少精神、傷了不少腦筋,甚至想搬到一間適合的屋子;最後決定把現有的改裝一下。我們和表弟、霖哥商量後,辦法是:把原來的洗衣房搬到車房去、將洗衣房改為一個小小的睡房。他們量度過那空間,剛好放得下一張床、還有少許位置可以放一個床頭櫃;然後在現有的洗手間加一個淋浴間,地方也剛好夠用,這個工程費用約六仟多元,雖然所費不菲,但這是必需的。這個工程我們決定交給霖哥的女婿去做,但他十分忙,因此表弟和霖哥答應在他們較清閒的一天,來替我們先把洗衣機、乾衣機和洗衣盆搬到車房裝好;又把那掛牆的儲物櫃移出掛在車房的一角,讓洗衣間留出空間來放一張床。
以康陪爸爸去買了一張海馬牌的獨睡床,後來以康還告訴我:那床底有三個抽屜,可以存放衣服和雜物,非常合用,約好十日後,便可以送到我家;而艾美莉也決定於十四日便來我家住。這一切已有了妥善安排,我也安心了,現在我祇希望鏞的病快些好了,他便可以來看我了。以康告訴我:「爸爸比你還心急,他已約了林醫生明天便去見他,希望把病快些治好,病好了便馬上來看你了。」我多盼望那天的來臨。
我轉入聖保祿醫院的當天晚上,便有許多「隊」醫生來看我,我用「隊」字一點也沒錯,因為聖保祿醫院是卑詩大學醫科學生的實習醫院,每次來診斷病人的時候,大多數由一位教授率領幾個學生來聽教授的講解,而教授也讓學生自已作出一些判斷。第一隊是來看我的心臟的:領隊是一位資深的心臟醫生麥當奴,他大約五十多歲,看來是和善可親,他替我詳細檢查後,也讓隨來的三個實習醫生聽聽我的心臟,大家都寫下了記錄,跟着麥當奴醫生對我說:「我是替你做手術的,大概在兩三天後吧。」
他們離開後不久,另一「隊」又來了,那是普通的內科醫生;他們要知道我身體還有沒有其他的疾病,這回一共來了三位,年紀都比較輕的,他們自我介紹了之後,又問我還有什麼感覺不妥,我隨口告訴他們我一向患有痔瘡的毛病,那幾個醫生卻緊張起來,馬上寫在紀錄冊上。
時間已經不早了,但是還有一「隊」醫生來看我,是專為了我的痔瘡而來的,這回是一個年輕的女醫生和一個也相當年輕的男醫生,也許他們都是實習醫生。首先他們叫我翻過身去,掀開那件藍袍,檢驗這種病使人感到很尷尬的,我無可奈何地祇好服從地俯臥着,任由他們用手指探進肛門,再用一個小手電筒照射好一會兒;他們又互相討論了好一會兒,然後一一記錄在一本紀錄冊上便離去了。她們並沒有對我說任何的話,我心裏卻擔憂起來,難道是患了癌症?
那天晚上,我又要靠安眠葯才能入睡,心裏老是惦記着這件事:心臟問題還未解決;現在再有那痔瘡的問題困擾,醫生的態度又這樣模糊,使我不能不擔心事情會比預期嚴重。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驗出來是癌症,我又該怎麼辦呢?回想當年在港時,發現我的痔瘡已到了打針無效的地步了,決定做手術了,已約好了梁雅達醫生(他是當時最有名的手術醫生,他曾替鏞做直腸癌手術也相當成功,)連手術室和病房也定好了,可是我臨時又畏懼起來而取銷了。這些年來,我一直都為殘留的痔瘡而煩惱,它使我有許多的不便。現在當我須要做心臟手術時,也許將會成為了一大障礙。我真的有點後悔,當年我為什麼不一了百了,把它割除了呢?想着想着,不覺入睡,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醒來什麼也忘記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天一亮,便有護士來做那些例行工作,不久又有一隊接着一隊的醫生來為我做各種的測試,最後來的一隊是專為檢查痔瘡的,今次多了一位年紀相當大的、身材有點肥胖的老醫生,由他率領的三個年青醫生,其中兩個是前一晚來過的一男一女。
那個年老的醫生給我一張名片,我看上面印着是基利斯汀醫生,是直腸外科專家、同時也是卑詩大學醫科教授。他要我俯臥,詳細檢查我的肛門,然後和學生討論一會兒;並從我的肛門刮取一些組織拿去化驗。他臨離開時對我說:「看來那不是痔瘡,可能是一個細小的腫瘤,不過照外表看來它不像是有毒性的,但還要看化驗的結果,如果不是毒性的,就可以和心臟手術同時進行割除。」
他帶着那組學醫科學生離開後,我心裏奇怪,心臟和肛門的手術怎可以同時進行呢?但是一切都祇能信賴醫生、信賴這裏醫學昌明,什麼奇難雜症都可以解決,用不着我來作杞人憂天。
下午婷婷來了,以康也同時來了,我問鏞的感冒好了一些沒有,他們說:「好是好了一些,但他怕傳染給你,所以還是不敢來。」婷婷還告訴我:「爸爸為了可以早日來看你,顯得非常緊張,昨天已去看了林醫生了,一天服三次葯,他多麼希望能早日來看你。」我聽了心裏非常感動。
以康又告訴我,明天星期日,表弟和表嫂會來我家替艾美莉裝好那張床;說着,表弟和表嫂來看我,正所謂夜間不要說鬼,白天不要說人。我們又說又笑,把病房變得很熱鬧,我真擔心護士會來干涉哩。
幸虧他們不久相繼離開了,但是這間病房並未因此而沉寂起來,因為護士們送來一個新入院的女病人。她是加拿大人,年紀在三四十之間,高高瘦瘦、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她是身體不適的。她自己換好了衣服後,便躺在近門口的那張病床上,用耳筒來聽音樂;後來她除下耳筒,跟我打個招呼說:「 Hi,你好嗎?你覺得怎麼樣?」
我的英語實在非常有限,自從五七年由英回港後,用英語的機會甚少,不用便生疏了。現在禮貌上也要應酬一兩句的,祇好儘可能地回答她說:「我沒什麼,心臟有點問題,等着做手術,你呢?也是心臟出了毛病嗎?」
她點點頭回答說:「是的,但是問題很複雜,現在還未查出主要原因,大概是關乎心肌衰竭吧,總之非常複雜,做手術倒是簡單得多了。」
跟着我又有朋友來探我,因此我們的談話也中止了。
來探我的那個朋友,不是別人,是我的乾女兒黃文英,她帶給我一些點心,但在這個時候,我什麼胃口也沒有,不過她的心意我倒非常受落的。
我和文英認識也可說是緣份,也可說是非常偶然,當我剛遷入太古城的時候,隔鄰正在裝修,大興土木,工程可不小,我心想:那主人將是什麼樣子的呢?我一時好奇心驅使,一天,便和我的鐘點女傭鳳姐偷偷走到隔鄰看看,祇見那個主人睡房做了一排高及天花板的衣櫃,而梳妝台上的鏡子也大得驚人,我和鳳姐猜這個女主人一定是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鳳姐懷疑那女主人可能是人家的外遇,甚或是一個歌星。但是後來那家人遷進來了,我認識了那女主人,她的年齡跟我女兒差不多,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種美,而是充滿智慧和活躍的美。原來她是一間玩具廠的主管,她很能幹、很勤奮,她有今日的地位,完全是從奮鬥得來,她有一子一女,兒子在英國讀書,女兒在香港讀中學,後來我們熟悉了,我才知道她離了婚,子女也由 她撫養。
她雖然獨居,並不寂寞,由於她喜歡烹飪,而且好客,每當假期,便在家裏弄幾味新奇的菜色,招呼廠裏的同事,有時也送一些給我嘗嘗,我們由此而成為好友。
我移民後,她特地從香港來探望我,順便打探移民路數,結果她以投資移民,很快便取得移民的資格了。年近九七,人心浮動,她一聲移民,她廠裏許多同事都相繼申請,因此當時做地產經紀的婷婷和她的尚未離婚的丈夫,也藉此而做了好幾單大生意。
她定居溫市後,和我更加接近,她相信這是緣份,便提議認我做契娘。我也樂得有一個這樣關心我的契女,從此我們彼此更顯得親密了。
她移民初期,由於公事往來的方便,希望有個英文名字,要我代她改一個,要易讀、要易寫,因為她的英文不大了了。恰巧她是五月出世的,我就替她選了「May」這個名子字,因為它是易寫易讀,對五月出生的她又非常適合。「 May」這個名字,中文可譯為「咪」。她非常活躍、朋友眾多,於是「咪姐」之名響徹於她的社交圈子;而我自此也暱稱她「阿咪」了。


 









(十)一個重大的日子

我轉入聖保祿醫院的第三天,剛好是星期天,許多朋友都趁着假期來看我,人來客往,一時間病房成了會客室,我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給那個同房的很大騷擾,她很沉靜,也很少來探她病的,她整天看書,也租看電視節目。醫院在每張病床側都裝有一部活動的十二吋電視機,但是要看播出的節目,就要付租賃費,每天八元,在我入住時,婷婷也代我租了,不過那些節目不大適合我,我把它關起來的時間比開來看的時間還要多,所以祇租了兩天便退了。
我在病床上最大的興趣是那部從家裏拿來的電子遊戲機,它是非常細小的,祇是一個輕巧的盒子,我可以躺在床上來玩;其次陪伴我的是一部耳機,我只要戴上耳筒,便可以靜靜地收聽電台的節目,同時我可以一邊收聽節目一邊玩電子遊戲機,有時護士來為我打針或探熱等,我也很不願意把遊戲機放下,因為我正拼命地為了要取得更高的分數而作最後衝刺。
在這幾天,我並不覺得難過,因為住醫院的日子我經已習慣了,而且不時有朋友來看我,又有婷婷和以康終日陪伴着,更有兩件寶物在身旁,(電子遊戲機和耳機)我便一點也不覺得寂寞了。惟一使我惦掛着的,就是鏞的感冒尚未痊癒,他還不敢來看我,祇由婷婷她們代為傳遞消息,我知道他很掛念我,恨不能馬上把病治好飛來看我,他的心意我是十分明白的。
星期一那天,痔瘡的報告出來了,那是一個細小的肉瘤,是沒有毒性的,聽了心裏安定了許多,我叫以康馬上打電話給鏞,免他牽掛。
中午時分,麥當奴醫生來看我,同時告訴我定於四月八日(星期三)早上給我做手術。我知道我的心臟有三條血管栓塞了,做的手術是搭橋(by-pass),這種手術要是在二三十年前,是完全沒有把握的一種大手術;但是在今天,醫學日益進步,而且醫學用的儀器也日新月異,例如做這種搭橋的手術,自從發明了可代替心臟的儀器後,做起來就容易得多了。鏞從電腦網絡找到一些心臟手術的資料:知道在手術進行時,病人經麻醉陷入昏迷狀態後,醫生們便把病人的血全部輸入那部機器中,由機器代替了心臟跳動,而病人此時完全進入死亡狀態。心臟停頓了,這時醫生做起手術來就方便得多了。手術的過程是先取出病人任何一隻大腿上的一條靜脈,(有時也可能從手臂取出,這要看病人的血管情形而定)然後打開胸骨,露出心臟,把那栓塞了的血管割除,換上早已預備好的血管,回注原先輸到機器中的血液,心臟恢復正常跳動,再把胸骨拉合、傷口縫好、塗上消毒葯水、貼上膠布,這個手術便算完成了。
還祇有一天,我便要經歷這樣的過程了。我聽了日子已定,有點興奮、又有點驚慌,因為凡是手術都帶有一點危險成份,生死也祇繫於一線之間,不過既是無可避免的事,就不如早日解決了;要是幸運地能夠順利通過這一關,也可以早日回家,比天天呆在這裏好多了。
婷婷知道了也替我高興,她立刻打電話回家告訴鏞,她回說爸爸聽了叫我安心,不要害怕,這種手術現在是非常普遍的了,他希望我做了可以早日回家。
第二天是四月七日,也是我做手術的前一天,婷婷很早就到醫院來,她為我煮了一些稀粥,是用雞胸肉煮的,她希望我吃了,增強了體力,做起手術來,也可以抵受得住,她還說這是爸爸的意思。她又給我買了一個髮刷和一隻梳子,她要我吃了粥便帶我到浴室洗頭和洗澡,因為手術後,可能整個星期都不能起床去洗澡的。
我勉強吃了一碗粥,過了不久,婷婷便催我去洗澡了。那是一間公眾浴室,間格和列治文那間差不多,裏面裝有暖管,氣溫較病房稍高,所以即使脫下衣服也不會覺得冷。我放膽脫得赤條條的,開了花洒,從頭淋個痛快;婷婷一直站在門口等待着,我洗完後,她便進來助我穿上一件乾淨的袍,扶我回到病房,然後代我用刷理好頭髮。我的髮無法回復原狀,它還是硬得好像鐵線,而且白髮怒生,加上臉容枯槁,對着鏡子,吾不欲觀之矣!
婷婷代我整理好一切後,以康來了,他所以遲到的原因,是他陪爸爸去買一些床上用品,因為那個菲傭已約定下星期便來我家住了。
已是中午時分,醫院送來午餐了,我催他們出外去吃,剛巧貝兒和秉倫也來看我,貝兒是剛下了班的,我告訴她我明天一早便做手術了,她說她剛好當值,可以在我手術前到手術室看看我,並為我打氣。我好像得到鼓勵,心裏安定了一些,我再催她們出去吃點東西,但是婷婷要看着我吃了她們才出去,我無可奈何地勉強吃了一點兒,再催她們去吃,貝兒提議到醫院的餐室去吃,她們一群人擾擾攘攘地離開了。
過了不久,麥當奴醫生和兩個年青的醫生來看我,他介紹那兩位是明天替我做手術的主要助手;他同時告訴我,他們已決定不會同時替我做直腸的肉瘤手術,因為基利斯汀醫生最近很忙,明天他剛好有更重要的手術要做,所以我的祇好等做完心臟手術後再做。這正中我的心意,因為我總覺得同時做兩個手術會非常辛苦的。
這一天過得似乎特別快,轉眼已是黃昏,我的心愈來愈緊張,有時希望明天慢些來臨,有時卻又希望它早些到達,那個晚上,左思右想,當然難以入睡了。
第二天,天一亮,護士們就來為我做好一切準備。八時正,兩個男護士推着一張有輪子的床來到我的病房,我知道是時候推我到手術室了,我的心跳動得很厲害,這個時候我差點叫出來:我不要做!幸虧我祇是心裏在叫,沒有叫出聲來,不然,真要笑壞了那些護士們哩。
我就迷迷糊糊地被推到一個大房裏,那裏已有幾個病人像我一樣躺在擔架床上,大概也是等待做心臟手術的吧?我當時忽生奇想:我覺得手術室好像是屠房,我們這一群待宰的羔羊,正排着隊等待上那張恐怖的屠床任由宰割哩,多可憐!
我感到無助、感到徬徨、感到非常孤獨,怎麼貝兒還不來呢?她答應過我在我做手術前來看看我的,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見她的蹤影呢?是不是她忘記了?婷婷有沒有在外面呢?她也說過她會在外面等着我,讓我可以在做完手術醒來後,有一個親人在身邊,當然我最想見到的是鏞,可惜他的感冒還未痊癒。
我突然感到生命的渺茫,進了這個看似屠房的手術室後,也不知是禍是福,要是命不該絕,就可以安然度過,不然,也許就此了結。在那張屠宰床上,許多事都可能發生,譬如流血過多、昏迷不醒、機器發生故障、心臟突然停頓...種種原因,都可以置人於死,要是這樣靜悄悄地離開這世界,留下了鏞,他將會如何的傷心,以後他的日子又怎樣過呢?愈想愈傷心,淚不期然凝於眼眶裏,我不敢讓它流出來,為的怕護士們笑我懦弱,她們整天在我週遭巡視着。那個麻醉師來了,他先為我聽聽心臟的跳動,然後按按脈搏,再給我打了一針,他安慰我說:「好好睡一覺吧!」
我似睡似醒,在矇矓間,我看見貝兒來到我的身旁,她細聲對我說:「不要怕,手術很快便可以做完了,媽媽已經來了,她在外面等着哩。」
我頭腦還很清晰,知道這裏是閒人免進的地方,貝兒是實習醫生,所以特別許可,才可以進來的。
這時我很想睡覺,我微微地點點頭,便閉上了眼睛,但我很清楚感覺到我被推進裏面的一間很大的房間,那裏有許多個戴着帽子的、好像外星人似的物體環繞我的身邊走來走去,不久,我被一隻巨大的手用一些東西掩着我的鼻子,我想抗拒已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我飄浮飄浮...
我完全進入另一世界,身旁的事物對我一無所知,也不知經歷了多久,我漸漸聽見一點兒的聲音,好像是婷婷的聲音,小得好像蒼蠅飛過,但那一聲一聲叫着媽媽,我還是十分清楚的。我勉強微微張開一線的眼睛,朦朧間似乎看見一個影子,是婷婷!是的,那一頭短髮,重重疊疊在我眼前出現,想把眼睛再睜開一點兒,但我完全沒有能力,我是這樣飄忽,好像浮游於無窮的空間;又好像在水面浮動,耳邊隱約聽見輪子轉動的聲音,跟在後面是婷婷叫着媽媽的聲音,這樣走了一條悠長的路,終於到達目的似的,婷婷還是跟在後面。
我逐漸有一點兒感覺了,我被移到一張病床上,許多影子來來去去,我感覺到她們都環繞在我身上,我恐懼,好像受了無窮無盡的委屈,我用力地哭出一聲來了!這時我清楚地意識到婷婷在我的身邊,我真的哭了,好像小孩子迷了路,一時不知所措地哭了。婷婷連忙把身子移近我,俯身在我耳邊細聲對我說:「你已經做了手術了,過程很好,你現在特別護理室,護士們會特別照顧你,你再生了,應該快樂才對,不應難過呀。」
我逐漸醒來,我可以張大一點眼睛,我清楚看見婷婷還站在我的床邊,環視週遭,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大的病房,裝滿了各種的儀器,而我也給各式各樣像繩繩索索的東西緊縛着,動彈不得,也逐漸感覺到身體上的痛楚,忍不住又哭出來了。
婷婷壓低了聲音說:「不要這樣,再哭我就不理你了,你看,這裏一共有四個剛才和你同時做了同樣手術的病人,都沒有親人陪着,沒有一個像你哭個不停的,要是你再哭,我就不理你,我走了!」
我聽了哭得更厲害,護士也來勸我,說我很快便好了,因為手術非常成功,而且現在我的情況也非常穩定,祇要我不哭,明天就可以起床了。我才勉強忍着不哭了,婷婷這才露出一點笑容,好像鼓勵一個小孩子地摸摸我的額頭說:「這樣才對呀,哭對你沒有好處的,是嗎?」不知為什麼,這時我真的變成了小孩子一般,聽聽話話地點點頭,我真的不哭了。
後來婷婷也再沒有那麼煩躁了,她溫柔地對我說:「以康一直陪伴在側,剛才出去吃中飯,同時給爸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已醒來。你看,這麼多人痛惜你、關心你,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時我的頭腦更清醒了一點,用沙啞的聲音問:「爸爸呢?」
婷婷說:「爸爸的感冒還沒清除,他怕會把病菌傳染給你,所以不敢來,但他呆在家裏,比誰都焦急、比誰都難受哩。」
我問婷婷現在是什麼時候,婷婷回答已是正午十二時三十分了,她也該去吃午膳了。這時,我祇模糊地聽到一點聲音,又毫無知覺似的昏迷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似乎又醒了,我沙聲叫着婷婷,一個護士立刻走到我的床前,低聲對我說:「你的女兒走了,你知道現在已是深夜十一時了,你還是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一早,你的女兒會來看你的。」
我閉着眼睛,真希望可以好好睡一覺,但是我彿彷聽見對床有個病人在呻吟着,看見許多人忙着,有護士、有醫生,似乎都非常緊張走來走去,有些推着一部很笨重的東西進來,有些拿了一袋袋鮮紅的血漿掛在對床的架子上,他們都非常細聲地說着,簡直像一群蒼蠅飛過耳邊,我再次模糊地飄忽着。我似乎清楚知道對床那個病人是在我後一個做手術的,也是和我同一個手術醫生做的,他是一個大胖子,大概有二三百磅吧?他現在內出血。在我做手術前,那個心臟醫生曾經說過,做心臟手術,最危險的就是內出血,如果內出血就可能沒命,現在對床那個大胖子一定是內出血了,我好像看見在他床邊的鐵架子上掛了無數空了的血袋,他一定輸了無數袋的血了,他是內出血無疑,要不然,那些護士、那些醫生用不着這麼著急的。後來我又彷彿看見一個胖女人很匆忙地走進來,似乎對那醫生不大信任,因為我看見那醫生指着我這邊說:「那個病人不也是我做的嗎,她不是很好嗎?」那個胖女人走到我床邊看看我,我害怕想叫出來,但怎也叫不出聲。過了一回兒,好像聽見那醫生說:「我要為他再做一次手術,不用到手術室做,就在這裏做,馬上把這病房消毒。」於是好幾個人七手八腳、搬這搬那、掃地的掃地、吸塵的吸塵,那醫生還替那個大胖子剃去那把銀白的大鬍子,我一時好奇起來,要看看究竟,到底在病房裏怎樣做手術呢?原來那部手術機是放在隔着玻璃窗的鄰房裏,醫生就在鄰房操縱那部機器,據說全部是電腦控制的...我沒有切實看見手術的經過,我又好像飄到另一個境界去了。
我突然感到很口渴,希望有人給我一點水喝,但我叫到力竭聲嘶,也沒有人理我,難道我進了無人之境?突然來了一個中國女護士,她跟我說起廣東話來,多麼的親切,我有如在死域中得救,她給我喝了一點水,我不期然緊拉着她的手不放,我好像說:「不要離開我!」她說:「不行,我的丈夫躺在鄰床上,他也是今天做了手術的,我要陪伴他哩。」說着她回到鄰床,並且上了床去睡了。



























 
(十一)疑幻疑真

我心裏疑惑着:為什麼一個病人可以讓一個做護士的太太同床睡覺呢?我於是又昏昏然,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了,後來我覺得有人推醒我,我很不願地勉強張開眼睛,是一個金髮護士她在我的床上找尋一樣東西,那個中國護士也來幫她的忙,她們把我翻來覆去,使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想抗拒,但我完全沒有氣力,完全任由她們擺佈。
我隱約聽見那個金髮護士對那個中國護士說:「我丟了那對隱形眼鏡,是新配的,用了二百多元,我昨晚當值時丟了,相信一定丟在這個病人的身上。」於是她們也不管我多痛苦,硬要在我身上找尋那對隱形眼鏡,我想大聲叫救命,可是我怎也叫不出聲來,我是多麼的絕望呀。但是不幸的事還繼續發生哩,那個金髮護士忽然想出一個詭計來,她認為隱形眼鏡必定在我體內,可能在我輸血時,掉進了血漿裏,跟着輸入了我的血液中。她硬要把我的血管割開,再用水洗清我的血液去找尋她的隱形眼鏡;我聽了便非常害怕,極力反對,但我不知怎樣反對才能有效,因為那個金髮護士已用她粗壯的手臂用力地按着我,而那個我曾經認為是正派的中國女護士,竟也做了幫兇,強把我手肘的血管割開,然後插入一條膠管,而膠管的一端接到水喉,開了水喉,那些水便運行我的全身,我的血便完完全全被逼出來了。我想:這是多麼殘忍的動作呢?但是我無力反抗,唯有忍氣吞聲,任由她們為所欲為,我想我離死期不遠了!祇希望快些天亮,我有命等到婷婷到來,我定必向她投訴。
不知怎的,我又覺得自己飄浮在雲層裏,四週都被迷漫的黑雲包裹着,使我好像盲了一般,什麼也看不見的,我飄着飄着,很想找到一個落腳點,但是都是雲層,軟綿綿的,無法踏着實地,我害怕,難道我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給一些東西輕輕拍醒,我才驚覺到我還是躺在那病床上,身上還被許多喉管縛着,有些通到熒光幕上,護士們就靠那些熒光幕來監視病人的狀況。
我張開眼睛,第一聲便是:「我的女兒呢?她來了沒有?」
那金髮護士貼近我說:「你知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才是上午六時哩。」
我想起昨晚的恐怖經驗,看見那把金髮我便害怕起來,我認定她不是好人,我不要理她,她說的話都是假的,我轉側了臉,表示抗議;不知為什麼,她竟然轉了性似的,變得很溫和地對我說:「等天亮了,你的女兒就會來看你了,你的情形很理想,相信今天你便可以進入普通病房了。」
我不會聽她的胡言亂語,因為她不是好人,但我必須忍耐着,等我的女兒到來,我會一五一十告訴她,讓她為我出頭,看看這個金髮壞女人怎麼樣下場?
真是謝天謝地了,她快要下班了,跟着來當值的是一個年紀較大的,頭髮斑白的本地護士,我記得昨天當我從手術室出來,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護士就是她。
她也許是個很盡責的護士,溫柔而有禮、態度和善,要是昨晚是她當值,我就不必受那場苦楚了。當她走近我的身邊,我忍不住伸出無力而被一些膠管子纏繞着的手,想去握她的手說聲謝謝,但她卻沒有伸出她的手,祇低聲告訴我說:「你一切都很好,請你不必擔心。」這時我不知為何,竟流出眼淚來,像小孩子一般說:「我要見我的女兒,她是否已經來了在外面等着呢?可不可以讓她進來看看我?」這個好心的老護士也像哄小孩子一般對我說:「不要急,等一會兒莎莉就會出現在你的眼前了。」
我心裏奇怪,她怎麼知道我的女兒的英文名字呢?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她,她也頑皮地做個鬼臉,引得我一陣子的開心。後來她告訴我說:「昨天,你做完手術後,送到這個特別護理室時是我在當值,你的女兒也跟着進來,她自我介紹她名叫莎莉,我也告訴她我叫祖,你也可以叫我做祖。」祖這個名字很容易記,祖可以引伸到祖父祖母,她這樣仁慈真有點兒像我的祖母,不錯,我現在完全回復是一個小孩子了,已經完全忘記我是我了。
當我回想起昨夜可怕的情景,我很想一五一十告訴祖,但我又怕她不是完全可靠,她也許表面仁慈,實際還是會偏袒同類的,我還是苦忍,一直等到婷婷到來我才向她訴苦。
時間現在在我看來,真是過得像螞蟻爬樹一般,慢得使人難於忍耐。過了才半小時,好像已經過了十二小時了。六時三十分了,護士們開始工作了,又是查看傷口、又是來換膠布、又是來送葯物,有一個護士來替我解除一條膠管,拿去那個吊在床邊的尿袋,跟着又除去一兩條連在我身上的喉管,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一回事,總之事到如今,一切由人擺佈就是了!
過了不久,大概是七時了,距離八時還有一小時,我才可以見到我的女兒,因為祖告訴我,探病時間是八時開始,所以最快也要再等一個鐘頭,時間真可惡,希望它過得快一點,它偏偏過得這樣慢!
正當我等得焦急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年青貌美的女郎,也是金髮的,她把髮束在腦後,她自我介紹叫麗莎,是物理治療師,是來教我做運動的。當我一眼看見她那把金髮,我便立刻引起一種莫名的恐懼,但是後來我便被她的美貌、她的溫柔所吸引,恐懼變為喜歡了。
她站在我的床前,輕輕把我扶起,然後讓我坐起來,這對我來說,是十分困難的;我立時覺得天旋地轉,整副內臟好像倒翻似的,我立刻要倒在床上,喘着氣說:「不行,我真的不行了!」
麗莎不管我怎麼說,也一定要我起來,她說這對我復原有很大幫助的;她溫柔地向我一笑,這一笑給我很大的鼓勵,我乖乖地伸手給她拉我起來,這回我忍着痛坐起身來,我雖然覺得很難受,但祇好強忍着。麗莎更給我鼓勵說:「很好,你已經能坐起來了,現在我開始教你運動。」說着,她便坐在我的身旁,一手從我的背後扶着我,另一手支撐着床,然後用兩腳緊拍着我的腳,推向左;然後她叫我像她一樣把雙腳拍着她的雙腳向右推,我非常吃力,我說我的腳動彈不得,她叫我再試,這回稍稍動了一點,她還稱讚我做得很好。這樣做了兩次,她叫我休息一會兒,又叫我從床頭慢慢地把身體移到床尾,整個運動過程就完結了;她說明天會再來看我,或許我已遷離特別護理室了。
我不知為什麼忽然對她產生好感,我向她說聲再見,並且還禮貌地說了謝謝。她走了後不久,我又感到難過起來,我問祖現在什麼時候了,她說快八時了,也許莎莉已在外面等着進來了。
我忽然怪責起她們來,為什麼不能早點讓她進來呢?祖說這是醫院的規則,無法改變的。不過現在已經八時了,你看莎莉不是已經來了嗎?果然,婷婷已經站在我的床前了。
我不由分說,緊緊握着她的手不放,哭出來了,是聲淚俱下地哭了,倒過來像一個小女孩看見了親媽媽似的,我女兒一向是不懂溫柔的,但她也勉為其難地放軟聲氣地說:「什麼?到底什麼事?」
我一邊哭着一邊說:「她們欺負我,昨晚那個金髮護士不見了她的隱形眼鏡,硬說留在我的血管裏,後來她把我按着,把我的血管割開,把水喉的水灌入,要把隱形眼鏡沖出來,還有一個中國護士幫着她來虐待我。」說到這裏,我不覺放聲大哭起來了。
我說的話婷婷還沒有聽清楚,加上我又大哭着,她真是摸不着頭腦,她說:「不要哭,你再說一遍吧,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呢?」
我愈來愈哭得厲害,不過我還是把昨晚的事重複再重複,愈想愈傷心,愈傷心愈哭得不止。待婷婷弄清楚我所說的,她便說我無稽,說我胡思亂想,我極力証明我所說是真有其事的,於是她便問祖是否有一個金髮護士,祖說昨晚當值的那個護士叫法蘭絲,她的確是有着美麗的金髮,但她沒有近視,沒有戴隱形眼鏡。我心裏想:這個祖也不是想像中的好人,她偏幫同事,故意說謊,我於是叫婷婷不要信她,那個金髮護士的確有隱形鏡的。
跟着祖更証明她這裏沒有一個中國護士,而且昨晚更沒有中國護士當值,我說明明是她給水我喝的,而且她的丈夫就在隔離床,她就睡在那張床上陪他。祖說這樣說來更沒有可能了,怎麼可能護士睡在病人床上呢。
婷婷也說我無中生有,我要力証我所說是真的,我還告訴她我昨晚還看見對床那個大胖子手術後內部出血,因為要搶救他,醫生便在這裏替他再做手術,還輸了很多袋的血,他有一把很大的銀白鬍子,做手術前,醫生已給他剪掉,是不是?
婷婷把我的話轉告祖,祖大笑起來了,她說對床那個病人的確有點內部出血問題,但並非可以在這裏再做手術的,何況他的大鬍子不是還存在嗎?這証明你昨晚所見的所遭遇的都是一些幻覺。許多病人做了手術後都會這樣的,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更容易產生這種幻覺,這是麻醉葯使然,當麻醉葯過後,人便清醒過來,所有幻覺也就消失了。婷婷十分同意祖的說法,說那些全是我的幻覺,我也變得迷茫了,難道那些真是我的幻覺,還是真有其事?
婷婷勸我不要胡思亂想,她安慰我說:「你比誰都好,看你的面色多紅潤,就知道你這次的手術是非常成功的了。」
   
  


























(十二)轉入普通病房

經過婷婷多番勸慰,我的情緒稍為穩定了,人也清醒了許多,我靜下來,稍後,第一個我想見的人,當然是我的老伴,我問婷婷說:「爸爸呢?為什麼他沒有來看我?」婷婷帶責備的口吻說:「你忘記了麼?爸爸患上感冒,今天還沒好,他不知有多急,他已去看林醫生兩次,希望快些治好了病,可以快些來看你,其實他比你還着急哩。」
我又問以康為什麼沒有來?原來他的工作很忙,他在我手術後知道我平安無事,便急急回沙省去了,後天他會再來的。
婷婷站了一會兒,便和貝兒出外吃東西去了。
不久,手術醫生來檢查我的傷口,聽聽我的心臟,便笑着對我說:「你一切都很好,不必擔心。」
跟着他又到對床去看那大胖子,他似乎沒有我幸運,他還須要繼續輸血,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年青的女孩子陪伴在他的床邊,好像憂心忡忡,醫生也好像有點緊張,似乎是一個頗為棘手的問題,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悲天憫人,覺得別人的不幸也是自己的不幸,我又偷偷地流出同情的淚來了。
接近中午時分,給我送來午餐,但我的胃口還未恢復,什麼也不想吃,連果汁也不願入口,祖屢勸無效,祇好放棄了。
祖接聽一個電話後,便走來對我說:「你今天要轉到普通病房了,我要替你申請一間私家房,我知道有一個做了手術的病人今天出院,她是住私家房的,我就替你申請那間,跟着她打電話,打了許久,終於回來對我說:「你的運氣不錯,院方已答應給你那間房了。」
她的仁慈、她的愛心,使我十分感動,我真希望她也調到普通病房去,有她繼續照顧,我也開心得多了,於是充滿感情地說:「你真好,我不知道怎樣謝謝你,但是我搬了房便見不到你了,我寧願不搬了。祖,你能否也申請調到普通病房去呢?」
祖想了一想,然後說:「好吧,讓我試試看。」跟着她又去打電話了,回來說:「不行,她們不讓我調,不過,你不必擔心,那邊的護士都是非常好的,你會很喜歡她們的。」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護士推了一張輪椅來,祖扶我坐起來,祖雖然年紀不小,但氣力很大,一手便把我托起,然後扶我坐上那張輪椅上,替我蓋上一張薄被,照顧週到。我心裏感激不盡,現在要離開她,真有點捨不得,不過有得有失,世事實難得十全十美,我祇好任由事實的安排。
我呆坐在輪椅上,鄰床的男病人也同時被安排轉到普通病房,他就是我昨晚懷疑那中國護士為了照顧他、而竟然睡在他的床上的那個,現在想起來,也許真的是我的幻覺,不禁偷偷地笑了。
鄰床的男病人坐上了輪椅不久,便有護士來推他到普通病房了,可是我卻等着等着,始終還沒有人到來推我離開這個特別護理病房,祖知我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而且我的確坐得有點疲倦了,傷口也覺得非常疼痛,我於是哀求祖說:「讓我再躺回床上吧,我實在受不住了。」
祖溫柔地像哄小孩子似的對我說:「你再忍耐一會兒吧,這對你的傷口復合很有幫助的,而且現在還要等那個房間空出來哩。」
我一直坐着等待,愈來愈覺辛苦,差點兒支持不住了,這時才看見一名男護士進來,跟祖說了一些話,祖把我的紀錄交給了他,然後俯身輕輕吻我說:「願你早日痊癒,早日回家見你的丈夫。」
我謝謝她的照顧,我真有一點捨不得她,她是這樣仁慈、這樣溫柔,我相信再難找到第二個類似的護士了,她在我最危急的時候看護我,這使我永遠難忘的。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何況我和她祇有一天相處,也許以後相見也不相識了。我依依不捨帶點嗚咽地說:「祖,再見了!」
那個男護士一直把我推到普通病房。那是一間舒適的房間,有一個很大的窗子,光線十分充足,房間也很寬敞,當中放着一張病床,舖着整潔的的床單,而蓋在上面的是一張藍白色的線織的毯子,床頭有着一切的醫療設備,例如氧氣筒、心臟監視器、脈搏探測器等等,還有一部可調較左右高低的電視機,祇要每天付出八元的租賃費,便可以享受所有的節目。而最使我高興的便是床頭有一個電話,我想:我以後再不致與世隔絕了。
房間裏還有一個私人浴室,我雖然暫時還用不着,但無論如何總比幾個人共用一個浴室好得多了。
我有這樣一個舒適的房間來休養,使我不能不感謝祖的幫忙,要不是她為我爭取,我相信我一定被安置在大的病房裏,要兩三個病人住在一起、要用公眾的廁所、打電話要走出通道去用公眾電話、要聽同房病人的呻吟、要看別的病人的苦臉、又要擔心自己防礙別人;可是現在我可以住在私人的房裏,我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事、我可以打我喜歡打的電話、總之我可以自由得多了。祖,我要謝謝你!
護士把我從輪椅移到病床上,又將我身上的天地線接通,心臟、脈搏、體溫都可以在螢光幕上一覽無遺。那個護士是一個年紀頗輕的本地人,身體很胖,但動作快捷,並沒有累贅的感覺。她把我弄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還把叫人鈴的按鈕放在我的身邊,一切她都做得井井有條,我相信她一定是個很有經驗的好護士。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人似乎精神了一點,傷口也沒有那麼痛了,也許她們給我吃了止痛藥,現在我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打一個電話給鏞了。很艱難才抓到那個聽筒,我幾乎記不起家裏的電話號碼,想了許久,打錯了好幾次,才打到了,接電話的剛好是鏞,也許他已等待了許久了。
他一聽見是我的聲音,便非常興奮地說:「你現在怎樣了,好點嗎?有吃東西嗎?調了房子舒服些嗎?」
他一連串地問着,使我想答也無從,他繼續說:「我正煮了一些雞粥給你吃,你最緊要吃一些,才能快些復原的。」
我說:「我完全不想吃東西。」他說:「不吃怎麼行?你一定要吃一點點兒啊。下午,我叫以康送去給你吃。」
我說:「我不想吃,我沒有胃口。」可是鏞非常着急,說我非吃一點東西不可,我勉強答應了他,因為他是非常固執的,而且我已經沒有多大氣力再說什麼了。幸虧婷婷和貝兒吃過午餐再來看我,我問她怎樣知道我搬到這房間來,她說一問便知道,她還笑着說:「你忘記了貝兒是醫生,是在這裏實習的嗎?」
我也笑了,婷婷說我好多了,和早上她見到我時,判若兩人。跟着她環顧四週,又到窗口向外望望,便說這個房間真好,外邊可以望得很遠,而且設備齊全,方便極了。但是,她說:「這種私家病房不知是否要另收費的。」
貝兒解釋說:「這種私家房,如果是病人指定需要的,那就要付每天的房租,大約六十元至一百元,但是剛好輪到的,就不必另付費用了。婆婆真幸運,輪到這個房間,因為這種私家房在這間醫院為數不多,很難才有這機會輪到的。」
我們正在談着,以康便帶了一個闊口的保暖壺到來,當然我知道裏面盛着的是鏞悉心烹調好的雞粥。以康首先問我現在覺得怎樣,我說現在好多了。他告訴我那個電腦已經裝配妥當了,家裏一切都很好,爸爸的感冒也漸漸好了,說不定明天或後天就可以來看我了。以康又告訴我爸爸已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我一些朋友,告訴他或她們我這房間的電話號碼。我立刻問:「爸爸怎麼會知道我這個電話號碼呢?」以康笑了,他說:「還不是你剛才打電話回家時告訴了他的嗎?他已立刻詳細記錄下來了,你知道爸爸做事一向是十分週詳的。」我這時才真正感到在施蒙後神智尚未完全清醒。
我們還談了一些家裏的瑣事,我還知道鏞已通知那個菲傭艾美莉來我家住了。因此我們的屋子便要改裝一下,本來已經約了霖哥的女婿阿倫來做這個工程,可是他最近有新屋正在興建中,抽不出時間來做這單小工程,所以表弟勉為其難,答應和霖哥合力,把洗衣機乾衣機先搬出車房,騰出那個地方,可以放一張床,先安置了菲傭有一個睡覺的地方,以後等到阿倫較為空閒便來替我們正式裝修,所以後天星期六,表弟和霖哥會來我家開工了。我想表弟真好,他常常無條件地為我們做許多事,我們該怎樣感謝他才是。還有,霖哥也是很好的,他和我們非親非故,也給我們這樣的幫忙,世間也是充滿了溫暖的。
婷婷、貝兒和以康都先後走了,留下我一人,我頓時又感覺到非常寂寞,但是她們又怎能整天陪着我呢。我還是須要自己振作起來,記得婷婷對我說過誰也幫不了你的,你的復原全靠你自己!對的,我要靠自己才能快些好起來的。
突然,在寧靜的房間裏,響起了電話的鈴聲,我起初被嚇了一跳,但是當我很艱難地抓到那聽筒,輕輕說一聲:「...是誰啊?」
「你是家姐嗎?我是阿烏啊!」對方回答着。
我仍是很遲疑地說:「阿烏?你是...」
「是啊,我是阿烏,家姐,你怎麼啦?」
我迷迷糊糊地陷入沉思裏 ‧‧‧‧‧‧‧‧‧‧‧‧


阿烏與錢棟祥

(十三)一個電話,一段回憶

阿烏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她是在日本侵華時(大概是蘆溝橋事變那年吧)在香港出世,跟着日本南侵,強佔了香港,我在淪陷一個月後,那是一九四二年的二月,便隨朋友逃到內地去,先到曲江,後到桂林,在桂林住下後,這時鏞和我異地重逢,很容易便戀愛起來,還速戰速決地正在談婚論嫁。
那時候,留在香港的,還有我的媽媽和六十多歲的外婆,一個後父所出的弟弟國雄,和兩個妹妹,阿妹和阿烏,雖然他們不是我同父的弟妹,但因為我們都非常愛我們的媽媽,所以我們很是相親相愛的。由於我比他們年長十多二十歲,因此我對他們愛護惟恐不及。
說到我的外婆,不期勾起我一段很長遠的追思,我自從有記憶以來,我便和外婆相依為命,她是一個舊式的愛面子的婦人,紮了一雙三寸的金蓮。她告訴我,在她那個年代,所有的大家閏秀都要從小便把天然的腳,用長長的布帶紮成小小的腳,腳愈小就表示那個女孩子愈矜貴,愈容易和一些貴介公子對親。她說她的父親是秀才出身,在鄉間頗有名氣,那時候的婚姻,祇講求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所以她也就嫁了給鄰村一個繆姓的富家子。她還告訴我;「你的外公不特有財,而且還有才,在那個時候,能懂外文的實在很少,但你的外公懂得英文和日文,所以他結婚後,便出任日本某大銀行分行的行長職位,我也跟着到日本去,住在山明水秀的長崎,你的姨媽和你的媽媽也是在日本出世,而且是日本奶娘奶大的,她們看來不是有點像日本人嗎?」
外婆說來十分動聽,有時說到她在日本那些日子,逍遙快樂的生活,跟着便會嘆息一聲繼續說:「唉!祇可惜好景不常,你外公被奸人所累,差點身繫牢獄之中,最後賠了不少金錢才能脫身。」這時我會充滿好奇地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外公到底犯了什麼罪?」外婆又是嘆息一聲說:「還不是信錯了人!他當了行長後,自然有不少鄉親故舊找上門來,其中有一個遠親,在他苦苦要求下,你外公動了惻忍之心,介紹他進銀行任職,誰知他心懷不軌,趁着有一次你外公派他把一筆巨款解到另一間銀行去的時候,他一時心生貪念,把錢盜走了。由於外公是他的擔保人,所以就要外公負責,但是那是一筆數目龐大的金額,外公一時難以償還,祇好請律師申訴,拖延了一段日子,這件事才得到水落石出。原來那個盜金者因為避不過那些日本特務的追蹤,他偷來大袋金錢也不知收藏到那兒好,在走頭無路之時,他把整袋的錢沉在一條河裏,事隔一年多,剛好那條河因河道淤塞,工人在修理河床時,才發現這袋金,因此案情大白,水落石出,你外公的冤情也得到申雪。這件事後,你外公心灰意冷,決定辭職回國,所以在你姨媽和你媽媽幾歲時便回到家鄉中山縣石岐村了。」
「後來呢?」我愈聽愈有趣,常常忍不住要追問下去,外婆也很樂意為我繼續說,但有點黯然:「自從那件事之後,你外公便鬱鬱不得志,他終日呆在家裏,不久憂鬱成疾,便一病不起了。」
   外婆說到這裏,往往眼角有淚,但她忍着不讓它流出來;我知道外婆是一個頗為堅強的女性。不是嗎?外公去世時,她尚在中年,帶着兩個女兒,在鄉間過日子,在重男輕女的時代,丈夫去世,沒有兒子,她要看盡那些勢利的眼光、聽盡不少冷言冷語,還要維持母女三人的生活,那些日子不用說也相當難過的。幸虧她為人也相當看得開,日子總是要過的,眼看兩個女兒日漸長大,她的心也覺得安慰。過了不久,她繼續說:「你的姨媽十六七歲了,開始有人來求親了,也許姻緣是早已註定的,後來撮合了鄰村一個姓鄭的青年,他本來是耕種為生的,家境平平,但是有一次,他的哥哥中了白鴿票,贏得四萬八仟大洋,那時這個數目已是天文數字了,於是他在鄉間立刻成為小富翁。他為弟弟娶親時,便大事舖張,你姨媽出嫁後不久,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姨丈覺得長久地在鄉間耕種是沒有出頭之日的,他得到他哥哥的資助,留下你姨媽隻身到美國去闖天下。從此我便跟着你媽媽,相依為命了。」
「以後又怎樣?」我總是非常有興趣地追問下去,外婆也不厭其煩地繼續說:「後來你媽媽也出嫁了,男的是在香港做一份洋行工的,沒有什麼家底,不過當時打一份洋行工,便覺很了不起了,你媽媽出嫁後不久,便隨丈夫搬到香港住,我也跟着到香港定居,而你也在那時出世了。」
說起我的爸爸,印像很模糊,在我記憶所及,他不是一個好爸爸,他到港後,便由朋友介紹,到一艘貨船工作,許久才回來一次,他從不帶點東西給我吃;更沒有買一兩件玩具給我玩,每次他回來,我便有點畏懼,有時躲起來,很怕見到他,據外婆告訴我,他很少拿家用回家的。當我剛學行的時候,媽媽便到工廠做女工,完全由外婆照顧我。
在我大概三歲那年,有一個晚上,突然有幾個人氣急敗壞地走來說了一些話,我媽媽哭得很厲害,後來我才知道爸爸在行船中突然中風死了。我年紀還小,不知道生與死的界別,我完全無動於中,但是我媽媽卻天天哭着,飯也不吃,外婆苦苦勸她,過了很久,我看見媽媽逐漸好起來了,臉上再露出了笑容,我也快樂了。因為媽媽開心,我便可以有我喜歡吃的小菜,媽媽很會做小菜的,但我最喜歡吃她的蒸水蛋,又滑又香,容易入口,從此我對雞蛋特別喜愛,直至現在,年紀老了,還是最愛吃雞蛋。
此後媽媽每天照常到工廠做工,我跟着外婆,有時去探朋友、有時去買東西,外婆紮了小腳,走起路來特別慢,我記得有一次,她要帶我過海探朋友,我沒有鞋子穿,她就把她的一雙舊鞋子給我穿起來,剛好合穿;可是當渡輪靠岸時,其中一隻鞋子竟掉在海裏,我害怕得放聲大哭起來。後來媽媽給我買了一雙新的紅色皮鞋子,這是我第一次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鞋子。
媽媽工作非常努力,早上絕早便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由於她表現好,而且通曉文字,不久便升為女管工,放假的日子,她很少留在家裏,我也很難嘗到她蒸的水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祇是我非常想念她。
爸爸去世三四年了,而我也已六七歲了,但我仍未有機會入學讀書,當我看見那些小孩子背着書包上學,我總是羡慕不置,媽媽也曾對我說:「你也該入學了。」
後來,媽媽真的找到一間小學給我入讀,我因為得來不易,所以特別勤奮,成績往往是全班之冠,而且還得到免費學額。這樣又過了幾年了,我也小學畢業了,那年我大概是十一二歲吧──
有一天,媽媽回來時,帶了一位叔叔同來,她介紹給外婆認識,他姓郭,初為工廠裏的男管工,後則經營一間小型的針織厰;他們很談得來,也經已來往了一段日子,他們準備結婚了。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但是外婆聽了便面露不悅之色,可能在當時封建社會裏,女子再婚是很不光彩的事,不過最後她也沒說什麼了;因為爸爸死時,媽媽祇不過二十一歲,這時也不過三十出頭吧了,沒有理由要她孤獨一生的。這樣祖母和我便跟着媽媽搬到一間新的屋子裏,從此我有了一個新的叔叔,但我仍保留我自己爸爸的姓氏。而我也有入讀中學的機會。
跟着的幾年裏,我的弟妹相繼誕生了,阿烏是最小的一個,她原叫小葵,由於皮膚生來便較為烏黑,人人便暱稱她做阿烏。
我比他們大得多,那時我已十五六歲,是一個中學生了,由於我知道讀書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機會,所以十分珍惜,在努力不懈下,成績總是全班之冠,校長和班主任對我都另眼相看,我常常立志要做大事,我希望可以由中學而大學,由大學而碩士而博士,我知道那是奢望,很難實現,但我也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
就在中學畢業那年,我便要輟學走進社會了,我的夢幻滅了,我出來的第一份工作是教學,就在那間學校遇見了鏞。
不過平靜的日子並不是永遠的,日本的侵略從中國北方,逐漸向南伸展,二次大戰發生了。日軍攻陷香港,淪陷後一月,我跟一班朋友逃離香港,回到大陸去...不久媽媽帶着外婆和她三個子女也到桂林和我相聚,在穿山腳下建了一間木門小竹屋,以為可以久居於此,誰想到日本的魔掌竟伸展到中國內臟,桂林也不能倖免,我們又要逃難了。‧‧‧‧‧‧‧‧‧

我正想入非非,對方頻頻催着說:「喂,家姐,你怎麼啦,沒什麼吧,怎麼老是不應呢?是我啊,我是阿烏啊,你現在好些嗎?我很惦念你啊!」
銀鈴似的聲音使我如夢初醒,我竟拿着聽筒,一直沒有回應,人變得這樣遲鈍,是施蒙還未醒嗎?我停了一會兒才半吞半吐地應着:「我知道你是阿烏,你現在在那兒啊?」
「你忘記了嗎?我在澳洲,在澳洲雪梨,婷婷打電話給我,才知道你入了院,還做了心臟手術。最初我還誤會是遠鏞哥呢?再三查問之後才証實是你,現在一切都好了,我也放心了,錢世要和你說幾句哩。」
「喂,」一陣爽朗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是錢棟祥,我們暱稱他做錢世,他是我的妹夫,阿烏的丈夫,他們已移民澳洲一年多了,而我一時竟記不起來。
「你好嗎?做了手術,以後便可以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吧,幾天後便可以出院了,我們下月便來看你了。」
以後幾天,「每日一電」是阿烏的口號。因為她每一天必準時從澳洲打一電話來,給我無限的欣慰,而「每日一電」就成為我們日後的口頭禪了!






















 (十四)心裏的暖流

躺在床上,特別需要別人的關懷和照顧,我也算是幸運的一個了,在病中除了兒女的悉心照顧外,還得到許多朋友的關懷,不少朋友從老遠的地方打電話來慰問;那些住在溫市的,當知道我入院的消息後,都紛紛親自來看我,有些帶食物,有些帶鮮花,使病房裏充滿生氣,也使我消除孤獨寂寞之感,整個下午,訪客不輟,而我也似乎精神得多了。
傍晚的時候,醫生又來看我,說我一切都正常,護士為我解除身上一切束縛,祇留下一條輸入營養的管子。她又教我自己起床小便,廁所離床不遠,不過要推着那吊着一個透明膠袋的鋁質架子一起到廁所,就有一點不便了。
護士把晚餐送來,但我全無胃口,連水也不想喝,護士說如果我不吃不喝,對我復原很有妨礙的,勸我無論如何也要吃一點。但有什麼辦法,食物送到我嘴邊,我便反胃,有點像我當年懷了婷婷的時候。一想到她,她便來到我的跟前了,她帶來我最喜歡吃的芽菜炒麵,她從列治文來這裏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但我發覺麵還是暖的;她說剛才她開快車,為的是怕麵冷了不好吃,麵是她親自炒的,而且特別多放些芽菜。她一邊說一邊拿出從家裏帶來的碗筷,一定要我勉強吃一點,照道理,她的一番心意,加上芽菜炒麵又是我喜歡吃的,我是應該吃一點的,但婷婷剛餵我吃了一口,我便想吐出來了,我很難為情地說:「我真吃不下,對不起!」
我心裏的確十分難過,但是我的胃不爭氣,奈何!
婷婷也了解我的情形,我沒有胃口,是無法可以控制的,她認為可能是在手術時所施的麻醉劑的後遺症。但她覺得我不吃東西是很危險的,她再三問我有什麼東西可以入口容易一點的,我忽然想起白粥來,我說也許我可以吃一點稀的白粥吧。
婷婷聽了覺得回家去煮路太遠了,她想起表弟表嫂住在溫哥華,離醫院較近,不妨請他們代勞。於是就在我房間的電話打去給表嫂,請她為我煮一碗白粥,並且還叮囑她要多放一點薑和果皮。
婷婷趕着要回家去準備晚餐了,留下匙羹和碗筷給我備用。過了不久,表弟和表嫂帶了一暖壺剛煮好的白粥來看我。我還是靠在床上,要勞煩表嫂一口一口地餵我,這樣我也吃了好幾口了,這是我多日來,吃得最多的東西了。
晚上護士給我吃藥,那些藥丸有五六種之多,顏色有紅有藍有黃有白也有黑,真是五光十色。有兩粒是透明橙紅色的、非常巨形、十分難吞,護士說那是維他命丸,可以補充我的體力,還有兩粒是安眠藥,我想這是我最需要的。除了吃藥,還要打針,一針是打在手臂上、還有一針是打在肚皮上,這一針打得我痛得要叫救命,我問護士是什麼針,護士說:「手臂那針是消炎止痛的,肚皮那針是幫助腸子蠕動得好些,可以使大便早日通暢。」
這個護士體形十分健碩,後來我知道她叫美琪,她雖然不大說話,但幸虧有問必答,很夠耐性,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護士。
美琪臨走時,替我關了床頭的燈,還對我說:「希望你好好地睡一覺,明天一早,物理治療師麗莎便會來帶你去做物理治療了。」跟着她說了一聲晚安便離去了。
我閉着眼睛,希望可以睡一個好覺,但怎也睡不着,我於是側着身抓到那個電話,很艱難才搖了家裏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好一陣,才聽見鏞的聲音。他第一句便問我吃過東西沒有,我告訴他,表嫂和表弟剛才走了,他們帶了一些白粥來,我也吃了一點。我知道他們現在最關心我的就是我的胃口問題,因為他們認為如果我不吃,就很難恢復體力的。鏞再三叮囑要我無論如何也要勉強吃一點東西才好。我祇好敷衍回答了,我問及他的感冒可好了沒有,他很興奮地說:「好了許多了,說不定明天就可以去看你了,你現在快些好好睡一覺吧。」
打完了電話,心裏好像安定了許多,我望着窗帘,黑沉沉的,非常可怕,我閉上眼睛,希望什麼也看不見,但可怕的東西總是入侵我的腦袋,我愈想愈害怕,我不得已又按了那個叫人鈴。祇一刻,美琪便出現我的床前了,她問我有什麼需要,我說我睡不着,希望她再給我兩粒安眠葯,但是她說不可能,因為沒有醫生的吩咐,她是不能隨便把葯給病人的,她勸我安心睡覺,不要胡思亂想,自然睡得着了。
我無可奈何,惟有緊閉眼睛,希望真的可以睡得着,可是睡魔偏偏與我為難,不肯降臨我身上,而腦子裏不停地蠕動,不肯休息,於是一些前塵往事,又一幕一幕地出現在眼前了──
我想到今天接聽了阿烏從老遠的澳洲打了個長途電來,使我心中充滿了溫暖,於是又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軍南侵,我隻身先離香港,經曲江、到達桂林,才算安定下來。後來我的媽媽帶着我外婆和我弟弟,還有我的大妹和阿烏,(阿烏年紀最小,大約祇有五六歲。)他們從香港歷盡千辛萬苦,才逃到桂林,和我團聚。誰知還未安定過來,而又要再度逃難了,媽媽決定在這窮途末路之時,惟有暫時回香港了。這時候,我和鏞結婚不久,他受聘於中央空軍通訊器材製造厰,要北上四川成都,於是我要求帶我的弟弟同行,希望他能逃出生天,而外婆和兩個妹妹就要跟着媽媽了。
我還清楚記得那天晚上,那種混亂、恐怖、驚惶、手足無措的情形,為了找一隻快艇可以容納媽媽這幾個人的船位,我摸黑一個人跑到漓江邊,祇見渡頭一片混亂,岸邊堆積了無數的貨物,有如一座一座的小山邱。我到處找船夫,問可有船位,可是他們都無可奈何地回答:「所有船都被官方徵用了,你看岸上堆起來的都是他們的私貨,有些屬於姓李的,但大部分是姓白的。我們要漏夜開船,把貨安全送到重慶,不然我們的性命不保。這裏四週圍都是他們的手下,我們也不敢多說了,看你十分可憐,但我們實在不敢幫你,我們不是不想載客,賺些錢做伙食,可是,你看那邊...」
我向前一看,果然來了一個面目猙獰的男人,看他一臉邪氣,走來問我幹什麼,我本來想不理他,但我為了要給媽媽她們逃生,祇好把我的希望告訴了他。他陰險地笑笑,說:「不難,但有條件。」看他那眼神,使人不寒而慄,我掉頭便走了。
我走得太急了,差點摔倒,幸而在這時我遇到一個船夫,答應給我船位。
說好了價錢,約好了明天凌晨起行,而且要謹守秘密。第二天,天還未亮,我便扶着外婆、媽媽拖着兩個妹妹,弟弟打着小燈籠,走在前頭,在惶恐與驚駭中從穿山走上田邊的小路,踏過小石橋,來到漓江邊,很艱難才找到那個好心的船夫。給媽媽她們在狹小的船艙安頓好後,我傷心到哭出來了,媽媽她們哭得更悲痛,生離死別,此情此景,到今天想起來,還不免淚盈於眶。
誰能料到這一別竟成永別!媽媽她們先到梧州,投靠姨丈,姨丈姨媽自從美國回到香港後,接二連三的生意失敗,姨丈在失意之餘,便娶了金姨為側室,姨媽從此處於不聞不問的地位。戰事發生後,姨丈和金姨逃難到梧州,而姨媽也祇好跟着他們一起到了梧州,但是她的日子並不好過,當媽媽她們到達後,姨媽也有意跟她們回港,後來聽說香港的情況非常混亂,媽媽便決定到籐縣去找在穿山認識的鄰居,姨媽為了免除煩惱,也跟着到籐縣去,誰知一去不返了。想到這裏,我不覺又自慚起來,我覺得很對不起我那個居於美國的親表弟,記得當日他離鄉背井,遠赴美國求學時,祇不過十七八歲,我們去送船,姨媽依依不捨,十分悲傷,躲在甲板的角落偷偷地流着眼淚,表弟也流着淚懇求我說:「表姊,請你以後多多照顧我媽媽。」言猶在耳,但我卻一點也做不到,有負重託,至今仍耿耿於懷。
媽媽她們到了籐縣,也算得到鄰居的協助,祇恨當時疫症流行,媽媽她們不服水土,相繼死亡,祇留下可憐的小妹妺阿烏,那時她僅五六歲。從此她變成一個留落異鄉的小孤女,過着擧目無親的日子。直到和平後,我得知她的下落,才把我和鏞的全部積蓄,給我的弟弟做路費,到籐縣去把她帶回香港。
這些往事愈想愈傷心,愈想愈睡不着,但我怎能不想呢?
美琪偷偷來看我,看見我還睜着眼睛,她很不安地說:「你必須睡覺的,看情形,我祇好請當值醫生再給你兩粒安眠葯了!」
那兩粒安眠葯果然生效,不久我便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我的精神似乎很好,護士們開始工作了,美琪已下班。當班的是一個中國女護士,她會說國語和一點點的廣東話,她姓黃名莎拉,不用說她也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護士,她動作敏捷、說話溫柔,我最開心的是她能說中國話,在我的感覺上,是方便得多、親切得多了。我問她是不是一直都是由她當值,她說這星期的日班都是由她來當值的。我聽了心中大喜,精神百倍,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她為我量體重、度脈搏、又為我更換衣服,然後給我早餐,並且告訴我,等一會兒我便要到另一個室內做運動了。我擔心起來,我怎能走到另一個室呢,我還是這樣軟弱!
一會兒,那個教做運動的物理治療師(她不是漂亮的麗莎,我有一點兒失望)果然走來叫我去做運動,我還未弄清楚要去那間室,幸虧婷婷剛好到來,她問清楚後,便扶我到那運動室去。
到了那裏,看見已坐了七八個病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是昨天或前天和我一樣做了心臟手術的,我們正所謂同病相憐了;我也看見那個和我同時在特別護理室而要輸了多袋血的大胖子,他看來還是很辛苦,呼吸非常困難似的;他穿着那件醫院的淺藍色的袍,原本是穿向後面的,但他卻反過來穿,前面完全打開,露出一個大肚皮。那個傷口從喉嚨對下一直到肚臍對上,封着紗布,似乎還滲着血水。他座位旁擺着一個鋁架,上面掛着一袋透明的東西,是給他輸入一些葯物和營養品,還有一個氧氣筒放在他的身邊。看見這個男病人,我自覺比他好得多了,難怪婷婷當我從手術室出來,在深切治療室剛醒過來時說:「看你口唇紅紅的,一點也不像一個剛做了手術的病人。」
那個物理治療師是一位年青的女子,沒有金髮麗莎的美麗,她讓我們圍着圓圈坐下,首先教我們做些輕微的動作,但以一個死而復生的病人來說,即使伸伸腳、舉舉手,也覺得十分吃力了。至於那個大胖子,更是氣咻咻然,看見這情形,物理治療師祇好先扶他回病房去,而我們就繼續了兩三分鐘,也算做完一天的運動了。
我昏昏然站起來,差點兒不支地要倒下去了,幸虧婷婷已站在室外等候我,她扶我回到我的病房裏,原來那裏已有多人等着我哩。
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我親愛的以康,還有便是貝兒和秉倫。貝兒今天剛好在這間醫院當值,她趁中午休息時間來看看我,秉倫也是從卑詩大學趕出來看我的。秉倫希望我不要終日愁眉苦臉,便在房裏的記事板上,畫了一張很大的笑臉,使我看見了不能不笑,大家看見我有了笑容,也都笑了。
在這個原本毫無生氣,冷冰冰的病房,突然變得溫暖如春,使我心花怒放,鼓起我求生的勇氣,不知怎的我突然熱淚盈眶。
婷婷從我的眼神裏,看出我在期待着一個人,她隨即說:「爸爸說,他的感冒已好了七八成了,明天肯定可以來看你了。今天你一定要吃一點東西才好,不然,明天爸爸來看見你這個樣子,他必然更加擔心了。早上我煮了一些雞粥帶來,你要起來吃一點兒啊。」
我勉強起了半身,吃了半匙羹,便想吐出來了,我真怨自己這樣不行,不吃東西,不是等於等着餓死嗎?我真不敢想下去了。
突然,我的乾女兒阿咪在病房門口出現,她帶來一盅食物,是一個還是熱烘烘的木瓜燉燕窩,又香又甜,正合我的胃口。她坐在我的床邊,一羹一羹地餵我,說也奇怪,我吃了竟然不反胃,而且有點喜歡吃的感覺。很多的燕窩和一個木瓜都給我吃光了,大家看見我的胃口開了,也都十分高興。阿咪看見她能投我所好,引起我的食慾,覺得功勞不小,也就非常興奮。她答應每天她都給我送來一個木瓜燉燕窩,直至我出院為止。我知道婷婷對她突然產生了好感。
婷婷她們走後不久,阿咪也告辭了。我很想睡一覺,可是這時又來了另兩位不速之客,他們是鏞舊日的同事楊鑑波和他的太太苗蓮黛(Miranda),他們來了,我不免又要從頭講述這次手術經過,因為手術後他們還是第一次來看我哩。
在香港的時候,楊雖然是鏞的屬下,但我和他們甚少見面的,不過來了這裏,我們反而來往密了,我們曾一同參加過幾次旅遊,到過歐洲,到過巴拿馬運河,我和苗蓮黛很談得來,她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而且很樂於助人,所以對他們的來訪,是我所歡迎的。
他們殷勤問我的病情,還說我的臉色很紅潤,不像剛做了手術的,我知道這些都是安慰病人的說話,但我也感到非常安慰。苗蓮黛又問我想吃什麼,我祇好回答說:「我什麼也不想吃。」
她吃驚地說:「怎麼可以不吃東西的,你想想,有什麼想吃的,我可以做了拿來給你吃。因為吃了東西,才可以增加體力,才可以快些復原。」
她用誠懇的眼光望着我,我很感動,但我的確想不出要吃什麼;她忽然若有所悟地說:「你想吃鹹魚雞粒飯嗎?它會使你開胃的。」
經她這一提,我回味着
(楊鑑波與苗蓮黛)
吃過鹹魚雞粒飯的滋味,果然產生了一種唾液,是吃的慾望,難道胃口果真有了?
我點點頭說:「好吧,我很想嘗嘗鹹魚的滋味。」她立刻回應說她家裏剛好有從香港帶來的最好的鹹魚,她馬上回家煮好便可以帶來給我吃了。
大概傍晚的時候,苗蓮黛夫婦再來看我,這次苗蓮黛果然煮了一壺鹹魚雞粒飯帶來,還帶了一個新鮮的檸檬,她以前在英國學護士的,所以她知道許多護理的方法。她把帶來的檸檬切開兩邊,把一邊給我嗅着,使我清醒一點,胃口也可以好一點。
跟着她便把那暖壺的蓋子打開,一陣一陣的香氣送到我的嗅覺裏,我的胃口果然大開,引來了食慾,我最後吃盡了一小碗的飯。
鑑波有事先離去,留下苗蓮黛陪我,她提議給我做一次全身按摩,我當然沒有異議。她不特是一個好護士,似乎還是一個很有經驗的按摩師,她輕輕把我全身都按摩過,使我感到非常舒服,精神百倍,像一個好人一般。她逗留直到深夜才告辭,這一晚,我不用安眠葯也睡得很酣。
親情和友情,彷彿凝成一股暖流,流入我的心中,使我覺得人生真有意義,我當加倍珍惜。
















 (十五)在復原中

我的身體逐漸康復了,每天護士們照常規為我量血壓、度體溫、磅體重,還要給我打針和吃多種的葯丸,而我也要按時到那健身室去做那些最簡單的運動,雖說簡單,但在當時我的體力來說,已是非常吃力的了。在這期間,有一件事使我感到不安的,就是在我第二天到那健身室時,我發覺那個大胖子沒有到來,我心裏便向壞的方面去想,果然不出所料,有些病者互相耳語,我意味到是說那大胖子的。以後的幾天,都再也看不見他出現了,可能真的就這樣去了,人生真若夢啊!
在健身室裏,我也看見溫情的一面,有一個大概五十來歲的女病人,她身旁總是陪伴着一個年約二十的少女,扶持她出入,細意殷勤,天天如是,看來她們是母女關係。我一向以為外國人對親情是淡薄的,從這個例子,我要從新去看外國人了。
還有一個例子:有一個男病人,他也是和我同日做手術,同在一個特別護理室,也同時在同一健身室做運動;可是不同的他是一個老主顧,原來七年前他也因為心臟血管栓塞而在這醫院做了同樣手術,所以他誇耀說他很熟識這個環境,也知道這些運動是怎樣做,他好像是一個留班學生,一切都不大在乎。他身旁也天天有一個溫柔而體貼的妻子陪伴着,他的妻子偶然也會跟其他的病人閒談一兩句,她投訴他的丈夫嗜好杯中物,每天非酒不歡,上次做了手術後,醫生勸喻他要戒酒,不然復發的機會很大,可是他一點也不聽,照飲如故,這對他是非常不利的。
他聽了太太的投訴後,故意頑皮地說:「我一出院又要去喝酒了。」他的太太還是又愛又憐地望着他,這一個例子又使我一向以為外國人對愛情是較淺薄的觀念動搖了。
在這些日子裏,我並不覺得難受,因為除了這些例行公事外,我的親人和友人絡繹不絕來看我,送花的、送水果的,而我的乾女兒阿咪還每天送來一個燕窩燉木瓜,使我胃口大開。我的女兒每日準時到來扶我起床,到通道去走一個圈,我初學行的時候,覺得很吃力,怎也不願意起床,她要非常忍耐地勸我。婷婷一向不解溫柔的,現在一改常態,實在是非常難得的了。以康大多數時間是陪伴着他的爸爸,鏞的感冒差不多好了,他預備這一兩天會來看我。這一天,婷婷帶來兩個錄音帶,一個是鏞錄他說的話,他主要鼓勵我要振作,要多吃一些東西,身體很快便可以復原,很快便可以回家了。我細心聽着,他每一句都是出自肺腑之言,我感動差點兒流出淚來。
第二個錄音是寄自多倫多陳海的,她錄了她彈的鋼琴還錄了其他的演奏,她的心意令我非常感動。海是我忘年之交,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做起朋友來,我祇覺得她清高得像一朵蓮花,出污泥而不染,所以我們很談得來,我們雖遠隔兩地,但我們神交許久。她知道我入院,便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到我的病房,我們雖祇談了短短幾句話,但我也感到非常溫暖,我請她為我錄一些她彈的琴,她果然很快便錄好了還用快遞寄來,我感謝她的心意;當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戴起耳機細心欣賞,使我心境平靜,進入一個超然脫俗的世界。
四月十三日對我來說,是一個難忘的日子,早晨護士進來對我說,你今天要學習上落樓梯了,我聽了當時嚇了一跳,我想我走路還有困難,又怎有氣力上落樓梯呢?我一直躺在床上不起,希望可以逃過這個難關。後來婷婷來了,護士告訴她我要接受上落樓梯的訓練。婷婷不由分說,拉我起床,給我穿上一件醫院的睡袍,然後扶我慢慢地走到通道,一直走到通道的盡頭,那便是醫院的後樓梯了。看見那道樓梯,我心裏便害怕,以我的體力,怎能走得上去呢?
我於是苦着臉說:「我很累,我要躺下了,你扶我回房裏去吧!」婷婷突然反着臉說:「不行,除非你上了一層樓梯再下來,我才讓你回房休息。」
我無可奈何祇好勉強上了一級又一級,婷婷一直在我後邊扶持着,我終於上到一層的中段,憩息了一會兒,便又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婷婷大讚我做得好,還說我過兩三天一定可以出院了。想到可以出院,我便大為興奮,竟然不用婷婷攙扶,逕自走回病房了。
這一天,我好像脫離了病人的行列,做回一個健康的人了。
午餐過後,鏞突然在房門口出現,後面跟着的是以康,我忽覺眼前一亮,笑從心裏綻出來了。他走近我床邊問:「你好嗎?」其實我們每天都通過電話,我的情形從彼此的通話中、從兒女的傳言裏、已知得很詳盡了,那一聲「你好嗎」,豈祇是問好那麼簡單?實有千言萬語蘊藏其中哩。
他告訴我一個新消息,就是那個菲傭艾美莉明天便來上工了,表弟和霖哥已把洗衣房搬了出車房,把洗衣房間了一個臨時的睡房,可以勉強放下那張單人床了,他還叫我好好地休息,回到家裏,一定會叫我覺得很舒適的。
這時候,那個心臟醫生麥當奴來巡房,以康問他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他說我一切都很好,本來十六日便可以出院了,不過他希望基利斯汀替我做了那個小腫瘤的手術才讓我出院,這樣可以一勞永逸。這是他的好意,我們祇好接受。
這幾天,我的體力一天比一天好些了,胃口也逐漸恢復了,每天早上我可以吃些麥片和奶茶,還可以吃一隻烚蛋。我又可自動起床,自己走到健身室,跟大家一起做運動。今天有一個可喜的消息,就是有一個和我同一天做手術的男病人,他歡天喜地告訴大家,他今天出院了,大家都投以羡慕的眼光。做完了運動,我便回到病房休息,婷婷已在那裏等着我了。她不讓我休息,要我練習上落樓梯,想起明天是四月十六日,她要起程回港了,她為了要替公司進行一個新計劃,工作是非常繁重的,這次她臨時請假,實在是非不得已。而假期祇有兩星期,明天她非走不可了。我怎能不珍惜這僅有的一天?
我於是立刻起來,她替我穿好衣服,要我到外邊多走走,正在這個時候,貝兒和秉倫來了,以康也來了,我們組成一個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婷婷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一起到地下的花園走走,但是貝兒卻提議先上去最高的一層,去望望遠景,然後再到地下的花園,我卻擔心我的體力不足以支持,但是他們都極力要我鍜練,並且說有醫生貝兒隨行,我還害怕什麼?我祇好勉為其難了。
那天天色果然晴朗,陽光燦爛,多少日子來,我都躺在病床上,很難接觸到陽光,看見這樣美麗宜人的景色,我快樂得好像一隻飛出籠的小鳥,我要高飛了!
到了最高的那層,四週都有走廊,從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整個溫市的景色,原來溫哥華是這樣美麗,這是我平時所忽略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後來我們來到地下的花園,貝兒悄悄地告訴我,這間醫院有許多患有愛滋病的病人,男的女的都有,他們進來後,趕也不願走的,因為有住有食,自己又不用動手,舒舒服服地有專人侍候,即使他們出去後,不到幾天便又會回來的。我想:政府浪費了大量稅收來供奉這一群人,值得嗎?可是這個是講求人道的社會,任何需要幫助的人,都不可能拒諸門外的。
我們到了那個小花園,許多病人都在那裏散步,有些坐輪椅的;但也有一些一點也不像有病,還不斷在吸煙的。因此空氣非常混濁,婷婷提議我們還是不宜久留,我們祇走了一會兒便回病房了,這個時候,婷婷他們也該出外吃中飯了。
下午,我剛閉上眼睛,正想休息一會兒,突然我感覺到有人站在我的床前,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我從前用過的菲傭祖絲的妹妹戴雲娜( Divina)和她加籍波蘭裔的丈夫阿當(Adam)來看我,祖絲是我移民初期雇用的鐘點女傭,她一直為我服務直到她去世,她是一個非常忠於職守的工作者,我很喜歡她,和她建立了一段友情,可惜她患上乳癌,很年輕便離開這個世界,我曾為她的死而流下眼淚;她的妹妹和我也有往來,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會知道我病了,還會來看我。她帶來一盆白菊花,看見我醒了,便俯下身子輕輕吻我,我一時感觸,流出了眼淚,她說了許多鼓勵我振作的話,我都一一答應了。
她們去後,我希望真的可以振作一點,便獨自起床,走到外面走廊散步,剛好在這個時候,碰見那個今天出院的男病人,他看見我便興奮地說:「我正在等我的朋友來接我,我們會一起去吃大餐,吃好吃的東西,在這裏我已受够了。」
  我仔細看看他,果然打扮得整整齊齊、頭髮梳得光光滑滑、鬍子也刮得乾乾浄浄、穿起一套漂亮的西裝,臉上泛着光彩,沒有半點病容,要是走在街上,誰會相信他是剛做完一個大手術,我總覺得外國人的體格要比中國人强。
  回到房間,我計算着日子,明天是四月十六日了,我也可以出院回家吧?我和那個男病人也有同感,我在這裏受够了,這些日子來,我總是想着家,在家裏我可以玩我喜歡玩的電腦,可以吃我喜歡吃的東西,可以和家人在一起,還可以招呼來看我病的好朋友,我真希望明天可以出院了。
  那天下午,鏞照例和以康來探我,還帶來一些朋友的信和慰問咭,後來主診醫生麥當奴來巡視,我急不及待地問他,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是不是明天?他說以我的復原情況,明天出院是不成問題的,祇不過,他仍希望我能一起割除了小肉瘤才出院,這是對我有好處的,希望明天基利斯汀有空替你做,那麼我後天便可以出院了。
  噢,我的天,又要多等一天了!不過鏞和以康都贊成我耐心等一等,以免將來留有後患,我也無話可說了。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六日了,今天婷婷要回港了,她一早到來到醫院,是特別來跟我道別的,我顯得有點依依不捨,她說:「不必難過,你現在已經很好了,我回去也可以放心了,況且我不久又會回來,爸爸不是已訂了四月廿八日做手術嗎?到時我一定回來的。」
  正在這個時候,貝兒和秉倫也來了,她們一起出外吃午膳,婷婷彎下身子輕輕吻我,並為我祝福,她臨走時還對我說,不要急着出院,等到做了割除小肉瘤的手術出院也不遲的,她還說她們吃過午膳貝兒等便送她到機塲,不再來看我了。我點點頭,目送她們離去。
  今天又眼見一個女病人出院,她是和我同一天做手術的,她復原比我更好,祇見她臉色紅潤,一點病容也沒有,能不羡慕?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晚飯後,以康陪着鏞又來看我,他們還陪我在走廊散步,鏞感到疲倦,祇走了半個圈子便不走了,看來他的心臟問題,似乎愈來愈嚴重,這又使我擔心不已。
  整個晚上,我都惦掛着婷婷,祇希望她早報平安。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七日,麥當奴一早來巡房,他帶點失望地對我說:「基利斯汀今天還是沒有空,因為許多病情嚴重的病人等着他做手術,你的情形較輕,所以要延遲了。在這種情形看來,你不能天天的等着,我提議你還是先回家等候消息,再來做也不遲,横豎這種小手術是即日出院的,再來也很方便。」
  我聽了不覺興奮得叫出來,我馬上打電話給鏞,告訴他我可以出院了,叫他帶些衣物來給我穿。他聽了我可以出院,也很興奮,他說他馬上便和以康來接我了。他還告訴我婷婷已平安抵港了,叫我不必掛念。
  一切都是這樣美好,我真要感謝上蒼。
  過了不久,鏞和以康已來到了,我們都笑盈於臉,我已重獲新生了。





















(十六)家,溫馨的家,甜蜜的家

這些日子來,我很感謝醫生和護士們的悉心照顧,今天出院,我應該有一點表示,所以吩咐以康代我買了一盒最好的朱古力和一盒上等的餅乾帶來送給他們,來向他們表達我的謝意。以康都照着我的話去辦了,但是他還比我想得週到,除了糖和餅之外,他還買了一個謝咭,替我一一寫好,然後一併代我拿到辦事處交給了當值護士。那時我也把衣服換好了,以康到外面去找一輛輪椅讓我坐上,我雖然已好了八九成,但身體仍是非常虛弱的。正當這個時候,床頭電話的鈴聲忽然響起來,我連忙去接聽,原來是來自本地的一間花店的女職員,她問我醫院的房間號數,因為有一個顧客從澳洲向他們訂購了一盆鮮花,要他們送到醫院給我。我問那顧客的姓名地址,她回答說:是來自坎培拉姓Chan的,我立刻知道是陳炎生夫婦送來的,可惜是來遲了。我於是說:我馬上要出院了,問她可否送到我家裏,她說不成問題,我便把我的住址詳細告訴她。
鏞把房裏的東西都收拾好,住了醫院這麼多天,從家裏帶來的零星雜物實在不少,茶杯啦、睡袍啦、零食啦、書籍雜誌啦、還有錄音機錄音帶啦、更少不了拖鞋和羊毛外套等,收集起來,塞滿一個手提袋,還要加上一個大膠袋,我忍不住笑起來說,看來真有點像整頓行裝遠遊哩。
這時以康已把輪椅推了進來,那個手提袋可以掛在椅背上,膠袋則由鏞代拿,房間還留下許多盆鮮花,我祇選了一盆由我親手捧着,其餘的都送給護士。
我們不須辦任何手續,經過辦事處和護士們揮手話別,當值的醫生也站起來跟我說聲珍重,使我頓時感到人世間充滿溫暖。我們不須要付出分文的醫葯費,而得到盡心盡意的照顧,也許,這是我們犧牲不少而移民至此所得回的一點補償吧。
以康把輪椅停在大門口,讓爸爸陪着我,他便去停車場取車,很快便駕着我熟悉而久違了的車子遠遠駛來,剎那間我興奮得真要從輪椅跳下來了,幸虧我沒有這樣做,不然,說不定我會馬上倒在地上,鏞是無力扶起我來的。
我終於坐上自己擁有的車子了,車子沿着醫院的私家路而轉入康莊大道,我看見那一列一列整齊的房子、那一行一行茂密的櫻花樹、已開 滿了燦欄的櫻花,啊,春天果然來了!計算一下日子,已四月中旬了,是晚春時節了。我算是幸運,還來得及欣賞到美麗的春色,還有機會嗅到春天的氣息。我深深地呼吸一下,生怕錯過了這些不可多得的機會。
車子經過西區,然後東區,過了橡樹橋,列治文已在望了。我是一個方向盲的,住在列治文雖然已十二年了,但我還不辨東西,更遑論南北,鏞常常取笑我,如果讓我自己出門,祇要轉了一個彎,恐怕我也回不了家了。他沒有說錯,是我真的低能,抑或是慣於倚賴而害了我?
回到列治文,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要到我慣熟的理髮室去剪一個整齊的頭髮,因為住院的日子裏,雖然也洗過兩次頭髮,但一點也不徹底。
那間理髮室,就在中環廣場樓上,以康把車泊好,便和鏞陪我乘搭大廈的電梯來到二樓。我雖經已復原,但走起路來,仍覺軟弱無力,以康一直扶持着我。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便到了那間理髮室。我熟悉的范師傅剛好為一個客人剪髮,他招呼我坐下,以康問明須要多少時間,范師傅說一個鐘頭後儘可完成了,以康和鏞便先離去,約好一個鐘頭後再來接我。
我靜靜地等待着,發覺那些人都帶着好奇的目光睨着我,也許我的樣子很怪吧?我不期然定神望望面前那面鏡子,不禁吃了一驚,我真變得有點怪樣,祇看見半截全白的頭髮向上直豎,好像在頭頂梳了一頭「筍殼髻」,臉龐瘦削了、臉色蒼白了、經過這一場生與死的搏鬥,還能保持着昔日健康的樣貌嗎?他們這樣不停地盯着我,是討厭我還是可憐我?我突然也討厭起自己來了。
范師傅替那客人梳好了頭,現在輪到我了,他問我為何這麼久不見我來,我乘機解釋我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兒沒命了;我故意說得大聲一點,希望大家都聽明白我為什麼樣子這麼難看。范師傅問我要剪什麼髮型,我說要剪得愈短愈好。他動起剪刀,把那一束一束硬得像鐵絲而又白又黑的頭髮剪下來,撒得滿地都是,跟着便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頭,人就覺得精神百倍,樣子似乎也好看了一點了。
鏞和以康剛好在這時來接我了,他們也笑我漂亮了些哩。我問他們到那裏去,以康叫我猜猜,我不假思索便知道他們去吃雲吞麵,因為雲吞麵是以康的至愛,每次到溫哥華必定要飽吃雲吞麵的,他說在沙省難得有正宗的雲吞麵吃,來了溫哥華,豈能錯過,所以要找機會去吃個飽的。提起吃,我倒覺得有點肚子餓了,這是一個多月來從沒有這種感覺的。我也喜歡吃雲吞麵的,於是要求他們帶我去,但鏞說我現在還不宜吃那些肥膩難消化的東西。最後祇在理髮室樓下買了一個麵包給我,我急不及待就在回家的路上吃了,這是一個多月來,第一次覺得東西是好吃的。
轉了幾個灣,家已在望了,它還是老樣子,門前的雜花正在盛放,草地依舊青綠,艾美莉遠遠相迎,我下了車,興奮得把她擁抱一下。走進家門,一切依舊,兩雙簇新的拖鞋整齊地擺在進門處,我眼前一亮,閃出一種幸福的光彩,我知道這是親愛的鏞為我準備的,他是何等的細心、何等的週到,這兩雙拖鞋,是充滿着溫馨和愛意。
這兩雙拖鞋:一雙是純白的、一雙是藍白相間的,大小適合、柔軟舒適,我選擇那雙藍白相間的在樓上穿,全白的那雙則在樓下穿,其實兩雙我都一樣喜歡的。
我要走上這道樓梯到樓上去,這道半旋轉型的樓梯是我上落慣了的,可不是嗎,十一二年了,自移民後,就一直住在這裏。這道樓梯是我走慣的樓梯,不是我誇口,我真是閉着眼睛都可以跑上跑下。不過,為什麼今天對我來說,卻好像一度難關?我緊抓住扶手,很吃力地舉起右腳,很艱難放在第一級上,然後舉起左腳想把它放到第二級,可是,沒有氣力,祇能還是放在第一級,我真的這樣不行嗎?
一步一步地很艱難才上到樓上,艾美莉跟着上來,我叫她預備好我的睡衣和洗澡用的東西,我雖然十分疲倦,但我也要先來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一個多月來,我都沒有好好地洗澡了,現在這個熱水的淋浴,真使我精神百倍,體力也似乎恢復了不少。艾美莉已為我整理好床舖,讓我可以舒適地躺下來休息。被褥都是新換了的,我躺下還可以呼吸到那股新鮮的氣味,和醫院的那些帶有輕微的葯味的完全兩樣。家,是可愛的!這是我以前沒有這種強烈的感覺,離家一個多月,回來才發覺家給我的是安全而又是這麼溫馨。
我躺下不久,正盤算着晚上吃些什麼好,但我親愛的丈夫已為我準備好了,是純雞湯煮一些線麵,既有營養又易消化,他想得真週到呀!
當我微微閉上眼睛,正想休息一會兒,門鈴忽然響起來了。艾美莉應門,原來是花店送花來的,那就是早上當我臨離開醫院時,接到一間花店的女職員的電話,她說接到澳洲坎培拉的訂單,要給我送一個花籃,我叫她直接送到我的家裏,現在果然送來了。我心裏非常興奮,我一生的幸運,就是得到朋友的愛護,說真的,現在世界各地都有着我的親友,他們都關心我,雖然濶別多年,而又遠隔千里,他們一樣都沒有忘記我。說到這對現居於坎培拉的陳炎生夫婦,我們祇是萍水相逢,但可以說是一見如故,記起六十年代,我辦兒童出版社,出版《兒童報》及其他兒童圖書,那時香港大會堂剛好落成,市政局圖書館就設立在那裏,我為了介紹我出版的圖書,便親自出馬,因而認識陳炎生。他畢業於美國大學,專攻圖書管理學,並領有碩士學位,香港政府特從美國禮聘他回來負責採購部。我和他由認識而成為朋友,隨後不久,他和一位女同事姓陳名福卿的結婚了,他們婚後和我們來往得更密切,每逢假期,我們定必相約出遊。後來他離開了市政 局圖書館,受聘於澳洲政府坎培拉大學圖書館担任東方文化部主任之職,十多年來,他們一直居住澳洲,其間他們來溫哥華探望我們一次,而我和鏞也曾到澳洲探過他們兩次,一次是
澳洲坎培拉和平紀念碑(和平二字為陳炎生手筆)
隨旅行團順道探訪的;而另一次卻是專誠探訪的,那次我們在他們家裏作客,還和他到大堡礁去遊覽。欣賞世界聞名的海底珊瑚世界。自從他知道我生病後,在醫院時,也曾給我打過一兩次電話,到今天還從老遠訂購花籃送給我,使我非常感動。我正想起來親自接收那個花籃,但送花的不等我下去便已走了,我祇好再躺下來,留待明天再欣賞吧。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甜,有鏞陪伴我,我感到很安全,還有以康也在我身邊,我覺得一切都很美好、世界也十分美好,我默默地感謝上蒼。
以康接我出院的第三天,他便要趕回沙省去了,因為他實在十分忙碌,有好幾個讀博士的學生正要他指導來完成論文。鏞的心臟手術已定於這個月廿八日進行了,到時他會再來溫一趟,這些日子要他來回奔走,實在辛苦他了!








 (十七)在家中休養

以康回沙省後,每一天,必定打來兩次電話,一早一晚,都是問候我的狀況,我心中感到安慰,在這個時代,人們對於所謂孝道的要求,已經不能再像我祖母的年代了。所謂:父母在不遠遊;所謂:晨昏定省,這一切都已成過去了。世界不斷地改變,我們又何必在廢墟裏去找尋那些殘餘的東西呢?祇要兒女心中有着父母,作為父母的也應感到心滿意足了。想到婷婷和以康,他們說不上深明古人所謂的孝道,但我可以確實地說一句:我們在他們的心裏,也佔有一個很重要的位置;最少可以說:他們心中有我們,我們已別無奢求了。
婷婷回港後,工作非常繁忙,但她也沒有忘記每天給我一個電話,我們的近況,她也得知甚詳,她再三問起她爸爸做手術的日期,她已安排好假期,到時回來照顧我們了。
這幾天,鏞給我以無微不至的照顧,他雖是有病之身,而且手術之期日漸接近,但他仍然神色自若,在我面前,從沒有露出半點擔憂,我知道他是非常勇敢的。記得一九七七年,他患了直腸癌,那個家庭醫生最初還說他患的是感冒,給他一些退燒葯,可是病沒有治好反而加劇,及至查出是癌症時,已差不多到了末期了。那個家庭醫生也害怕起來,馬上介紹一個當時在香港享有盛名的直腸手術專家梁雅達醫生給他,並且說:要是不相信這個醫生,那就要到美國去做了,因為在香港來說,梁醫生已是最有名而又成功率最高的了。我和鏞立刻去見那梁醫生,經他詳細檢查後,斷定那腫瘤已到非盡快割除不可了,我當時彷彿失去理性,不由自主的跪在醫生面前說我願捐出身體任何器官,以拯救鏞的性命,醫生安慰我說:「不須捐出任何器官,只要割除腫瘤,清除所有癌細胞便可以了,我一定盡力而為,你儘管放心,等候入院消息吧。」
我當時憂心忡忡,但鏞還處之泰然;我於是馬上電召女兒婷婷回港(那時她已移民溫哥華,秉倫出世尚未滿月),以康剛完成碩士論文,預備和麗娥先到美國一遊,然後回港,但接婷婷通知,便改變行程先回來了。
他們回來後,再把事情詳細分析,覺得到美國去實在太過勞師動眾了;至於醫療及一切費用也不是我們的經濟能力可以負擔的,於是決定選擇梁醫生。那時鏞已退休一年多了,醫療費用
完全要自己負擔,但我為了要使鏞舒服些,便為他安排入住半山的嘉勒撒醫院頭等病房,並請日夜兩班特護照顧,而我和婷婷、以康、麗娥從早
到晚在病房陪伴左右。他終於渡過了難關,到如今已是二十多年前
(1977年鏞手術後於家中)
的事了,但他處事的冷靜,卻始終如一,現在當他等著做心臟手術時,也抱著同一態度,每天都若無其事,和我談笑自若。
我的健康每天都有了進步,已經能夠自己上下樓梯了,我也有了很好的胃口,一日三餐,從無間斷。每天晚飯後,艾美莉陪我到外邊散步,因為運動對我這復原階段是非常需要的。我最初祇能走十間八間屋的距離,逐漸增加至十多間了,然後能由街頭至街尾走一個圈子了,這祇不過三天內的成績吧了,由此可見我的健康確實進步神速的。
出院剛好一星期,今天已是二十四日,又是星期五了,早上,凌醫生醫務所的女職員打電話來,提醒鏞要在二十七日即下星期一進入溫哥華醫院,二十八日做手術,但仍須等待星期一的電話,才可以決定何時進院。
二十六日那天的早上,以康由沙省來溫,我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切都有了倚靠了。
星期一的上午,凌醫生的事務員果然再打電話來,說已決定鏞入院的時間了,並叫他準備好應用的東西。其實所有住院的需要,鏞早已準備妥當了,當他接電話後,便打點一切,由以康開車載他直駛溫哥華醫院去了。
鏞進院後,我頓時感到寂寞與孤獨,平時他在我身邊,我倒不覺得怎樣,為什麼他離開了這一刻,卻好像失去了依靠,我難道是一個這樣倚賴他人的人嗎?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希望能夠睡一會兒,我以為睡着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不過,我怎也睡不着,一閉上眼睛,一幕一幕前塵往事,在腦海中出現,我想起最初認識鏞是他還在雲南中山大學念書的時候,那時我剛中學畢業,就到一間用國語授課的中小學任小二教師,而鏞的二姊和三姊還有六妹都在那裏任教的,因為她們的一家都是在北京長大,在北京受教育,她們日常談話都是用國語的,所以她們說起國語來,比說廣東語還要方便得多。但是我這個不折不扣的廣東女孩子,要我用國語教學,實在是不容易;不過我是個勇於學習、敢於嘗試、不怕艱難、不畏險阻的人,這樣也就慢慢地適應下來了。
那間學校的校長姓黃,是在軍校出身的,所以他也用軍訓方式來訓練教師,他要求所有教師都在校寄宿。每天早上六時起來,六時三十分齊集飯堂,先吃一頓饅頭豆漿的早餐,然後到天台操場列隊升旗(當然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跟着便要整隊跑步到附近那座炮台山做早操,回到學校剛好是上課的時間了。我也不能例外搬到學校裏去寄宿,我被分派到一間小房子,剛好是在鏞的六妹的隔壁,我和她做起鄰居來了,由此成為好同事、成為好朋友了。
六妹名淑珍,是一個非常誠懇而又和靄可親的女孩子,她常常幫我做些額外的工作,例如教我一些國語的發音,替我改一些我來不及改完的本子,她替我做了許多工夫,但從沒有要求我的回報。當晚上大家工作做完後,她會來到我的房間閒聊,她告訴我許多她的家事。她家裏一共有九兄弟姊妹,兩男七女,是小康之家,母親林婉芳,是廣生行創辦人之一的女兒,少年時畢業於廣州潔芳女子中學,在那個時代,女子能够讀中學的是很了不起的。而她們的父親是京綏鐵路會計主任,她們一家就跟隨父親居住北京,在北京,她們有一間紅牆綠瓦的大屋,有二十多個房間,要不是因為戰爭,她們的生活會很好的。她三個姊姊都是大學畢業,但她最佩服的就是她的五哥遠鏞了,她覺得他又聰明、又勤力,現在在中山大學念電機工程,快畢業了,畢業後很可能回來做事哩。想不到就由於這條線的牽引,她的五哥和我日後竟結為夫妻,廝守了超過半個世紀,難道當初這條就是所謂紅線?可惜這個牽線的紅娘早已離開這個塵世了。
我想着想着,電話鈴聲把我喚醒了,原來是以康從醫院打來的,他告訴我爸爸已辦好了入院手續,派到三樓二號房的一張近窗的床位。爸爸已換了醫院的睡袍,護士們為他做過一切例行的工作,醫生也來過了,決定明天早上替他做手術了。他又說他現在便回來,問我有什麼需要,他可以買回來,我說我什麼也不需要,希望他快些回來就好了。
我一方面等着以康快些回來,他回來後,家裏有了至親的人,我有了倚靠,將不會覺得孤獨;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惦掛着鏞,如果以康走了,他不是很寂寞嗎?要是他要喝茶,誰給他倒?要是他不舒服,誰代他叫來護士,這樣我又希望以康在醫院多留一會兒了。我正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徘徊着,而以康已回來了。
  他很興奮地告訴我:剛才見過凌醫生,他說本來還輪不到爸爸做手術的,因為有一個病人剛輪到他而他又去了旅行,所以就讓爸爸補上,凌醫生說爸爸是非常幸運的了。
我聽了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橫豎都要做,早做了總比遲做好多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以康已起了床,他匆匆梳洗完畢,便要起程到醫院去。那時我也起床了,其實昨晚我何曾睡得着呢,因此連忙穿衣預備跟以康一起去,可是剛站着不久,便覺頭眩眼花,我不得已馬上躺下,以康極力勸我不要去,因為我做完手術不久,身體還是十分虛弱,不適宜勞動的,他答應我一到了醫院就打電話回來向我報告,我無可奈何惟有聽從他的話了。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惟有心中默禱:鏞的手術成功,早日回家,讓我們可以一同養病、一同做運動、一同把身體養好,然後可以到處漫遊。我們沒有遊過什麼地方呢?我們的確也曾遊過不少名勝古跡,可以說不負此生了。不過世界之大,還有許多都是值得一遊的名山大川。回想當我們年青時,氣力充沛,攀山涉水,毫無困難,可是當時一則工作忙碌、再則經濟所限,即使有旅遊之意願,卻無旅遊之條件;現在退休了,時間有了,經濟能力也可以負擔了,可是體力衰退,現在有旅遊之心意,可是已無旅遊之氣力了。於是,我惟有寄望於這次手術後,我們的頑疾既除,又體力恢復,那時候,說不定我們可以返老還童,有足夠的健康、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我們便可以環遊世界,了却我生平的願望...我想着想着,不期露出一絲微笑。
電話聲把我從幻夢中驚醒了,是以康用手提電話在醫院門口打來的,因為在醫院是嚴禁用手提電話的,他告訴我爸爸已進了手術室,他會一直在手術室門口守候,直至手術完成後,他立刻再打電話回來報告一切經過。
我當時心跳得很,真希望可以飛到那裏,等到他手術後第一眼可以看見我。但我太不爭氣了,身體這樣虛弱,真是身不由己,急也急不來啊,我唯有忍耐地等待着吧。
我覺得在這個時候,惟一可以倚靠的祇有上天的神靈。我一直在家的客廳裏,供奉了一尊觀音,我自問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但可以叫做半個信佛的人,正是閒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這樣也好,最少心中有了憑藉。
我勉強下樓,換了那杯供奉在觀音前的清水,那杯清水自從我入院後已經沒換過了,我真不是一個勤於禮佛的人。現在站在菩薩面前,惟有請求菩薩多多包含、多多原宥。由於我的傷口還是隱隱作痛,所以不能下跪,祇好站着禱告:「懇求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遠鏞平安無事,手術成功。」
我回到樓上,對着時鐘,計算着時間,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怎麼還沒有電話回來呢?我真有渡時如年之感了。
好容易等到中午,艾美莉上來問我午餐吃什麼,我實在什麼也不想吃,但她說不吃不成的,我勉強想了想說:「吃些稀飯吧!」她於是便用一塊雞胸肉去煮些稀飯給我吃,我祇吃了一兩羹便不想吃了。
那時已是下午二時多了,我等電話的心情愈來愈急,但終於給我等到了,以康的電話來了,他向我報告好消息,他說爸爸已完成了手術,一切順利,現正在復原室,並已清醒過來,不久便可以送去特別護理室了。以康還未吃午飯,他打完電話給我便要到醫院的餐室去吃了,跟着他還要在醫院陪爸爸,要到晚飯時才回家,他叫我不要擔心。我說:「不必掛着我,我會照顧自己的。」





















(十八)鏞在醫院的時候

這個時候,我心中好像放下了一塊巨石,人也感到輕鬆了許多。我勉強撐起身子,拖着緩慢的腳步,沿着樓梯、抓緊扶手,到樓下客廳去向觀音鞠躬,由於我的傷口尚未復原,所以不能下跪,相信觀音菩薩會原諒我的。
我喃喃自語地說了一連串的感激,我多謝菩薩的保祐,使鏞渡過了難關。不知是否人到了危難的時候,惟一可以信賴的祇有渺不可測的神,因為從而可獲得心靈上的安慰,也因而有了安全感。
我做完一切我要做的事後,便又拖着緩慢的腳步回到我的睡房,倒在床上休息了。
矇矇朧朧地走進了睡鄉,我夢見鏞回家了,我非常高興,拉着他的手問個不停,他顯得很精神,完全不像從醫院出來的,可是不久我又醒了;我還是一個人獨處於一間偌大房間裏,孤孤獨獨而又冷冷清清,我真希望鏞可以快點兒出院了。
好容易等到以康回來了,他順道買了一條游水石班,半邊油雞,作為晚餐之用。
我急不及待地向他問長問短,他也很有耐性地回答我每一個問題,我問他爸爸的情況如何,他說:很好,比我那天手術後的情況更好,爸爸已能說許多話,下午表弟和表嫂去看他,他竟說個不停;也許他覺得脫離了災難,心情特別興奮,直至護士叫他要好好休息,才停下來閉上眼睛,以康說他離開時,爸爸還是睡著的。
這一個晚上,我還是沒有好好地入睡,心中總是牽掛着躺在醫院的鏞,不知道他晚上有沒有醒來、有沒有護士照顧、傷口有沒有痛楚...我愈是想念便愈是睡不着,恨不得飛到醫院去陪伴他。於是我想到和鏞結婚至今,轉眼已渡過了半個世紀了。回想在這五十多年的悠長歲月裏,我倆相處,有如一潭止水,無風也無浪,既沒有浪漫激烈的愛情;也沒有咬牙切齒的對罵,我們真的做到相敬如賓。生活是平凡但亦不平凡的,也許我們已昇華到不是普通的情愛、而是一種堅定不變的感情,如細水的長流、像蠶絲之不斷,我們從沒有熱情如火的擁抱,更沒有動人心弦的甜言蜜語。他就是一個非常呆板而訥於言的人,曾經有人向他取笑說他好像「機械人」,我雖然覺得有點過份,但仔細一想,似乎也很貼切。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從沒有給我送過一朵花,買過一件名貴的飾物。記得以康出世時,我住在瑪利醫院二等病房,同房的是一位香港大學教授的太太,她和我同時生了一個男嬰。當天晚上,她的那個做教授的丈夫第一時間來探望她,帶了一束非常漂亮的紅玫瑰,還深深地給她一吻;我看在眼裏,羡慕在心裏,希望等一會兒鏞來的時候也會給我帶來玫瑰和熱吻,誰知道我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他是來了,可是他空手而來的;他是來了,可是他沒有俯身給我一個慰勞的吻,他祇站着呆呆地望着我,問啤啤怎樣?他在那兒?我當時不特有點失望,而且還有點生氣,便悻悻地說:「他很好,他在嬰兒室,你去看看他吧!」
他果然忙不迭地跑出去看新出世的baby了。這時我當真有一點兒生氣了,他回到病房時,我再也忍不住了,因為我是一個口快心直的人,心裏有什麼快與不快的事,總是不能藏着的。我於是對他說:「你看對床的教授對他的太太多麼體貼,給她送花又給她熱吻,而你什麼也沒有做到。」他聽了便一言不發,俯身給我深深一吻。我心裏想:你真不是一個好演員,一切動作都要倚靠導演才能演出,真沒用!
第二天,下午探病時間剛開始,他是第一個衝進病房的人,他這樣守時、這樣關懷,又使我感到驕傲,因為那個教授還遲遲未到哩。
他這次來,雖然沒有帶來一束鮮花,但帶來一些零食,都是我平時喜歡吃的。他就這樣一個實事求是的人,不會說笑、不懂幽默、講求實際、木訥寡言,但他也有許多優點,是我最欣賞的:他的愛,有如春風般溫柔、輕輕地飄拂着,使人覺得清新與舒適;他的情,好像江河般悠長,源源地灌溉着,使人感到豐盛與滿足,所以我和他能相處數十年如一日...
我模模糊糊地剛瞌着眼,忽然聽見樓下有點兒動靜,我睜開了眼睛看看床頭的鐘,原來已是早晨五時四十五分了,是誰這樣早起呢?我很想起床去看看,可是我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撐不起來,一直等到以康輕輕敲我的房門,我叫他進來,他告訴我他要去醫院去看爸爸了。我說這麼早嗎?他說不早了,他已煮好了一些很稀的粥帶去給爸爸喝了。我這才知道剛才那一點兒的聲音是來自以康在廚房弄粥的。以康一直以來,很少理會廚房事,但為了爸爸,他竟破例入廚,這一點也足見他的孝心了。
我叮囑他到了醫院最要緊打一個電話回來,告訴我爸爸的情形,其實我真想跟他一起去,可惜我抬不起身來,祇好忍耐地在家裏等電話了。
以康去了不久,我慢慢地起床,傷口仍是很痛,但我不能不起來洗臉嗽口。艾美莉已為我準備了奶茶和麵包,但我依然胃口不好,祇喝了半杯茶便不想再喝了。不過以康煮的稀粥,剩下一點我倒吃了,味道倒不錯,是用雞胸肉煮的,真的一點油也沒有,由此可見以康做事是十分小心的。
我回到樓上的睡房,靠在沙發休息,看看壁上的時鐘,以康去了差不多一小時了,怎麼還沒有電話來呢?心裏急得很,我是一個總愛向最壞的方面去想的人,於是我又疑神疑鬼,擔心這樣又擔心那樣。正在這時,以康的電話解了我的疑惑,他說爸爸的情況很好,醫生已來過,醫生也說爸爸將會很快復原。我聽了,高興得差點要跳起來。
有了好消息,我覺得我的病也減輕了、人也精神百倍,但我覺得我還是不宜過於走動,我於是再躺在床上,正想拿起書來看,電話鈴又響了;我想難道又是以康來的電話,不會有什麼事吧?我於是連忙拿起床頭的電話來聽,原來是阿烏從澳洲打來的長途電話,她問及鏞手術後的情形如何?我說一切都很好,以康剛才在醫院打了電話來,她說聽了也覺安慰。跟着婷婷又從香港打來電話,她說很掛念爸爸,她已請了假又安排好工作,下星期便動身來溫,爸爸出院後,有她的照顧,我大可放心了。由於這次我和鏞兩人先後做手術,而令到他們姊弟倆疲於奔命,我心裏十分難過;他們兩人工作都很忙,因此他們約好輪流來照顧我們,在爸爸做手術時由以康負責,後期則由婷婷負責。
以後的幾天,鏞已遷到一個單人病房休養,每天以康都是早上六時起床,煮好了稀粥,便帶同他大學的工作,像上課一樣去到醫院,一邊陪他的爸爸,一邊去看學生的論文,也真難為他,同時他對家庭是非常負責的,他雖然人在溫哥華,但心中仍牽掛着在沙省的妻子和兩個兒子,每天早午晚都定必打電話回去,他真不愧是個好丈夫、好爸爸和好兒子了。
  我雖然很掛念鏞,可是因為我仍在養病中,體力尚未復原,正是有心無力,每天當以康從醫院回來,我便問長問短,幸虧以康也不憚煩地詳細告訴我。有一點使我十分擔憂的,就是以康說這一兩天,爸爸覺得很疲倦,還說胸口感到不舒服,但他也說不出怎樣的不舒服;醫生看過說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麼不妥,但他看來的確有點不舒服,也沒有胃口。
  每一天,以康依舊晨早煮好稀粥帶到醫院,每晚回來,粥是原封不動的,以康說很不容易才餵他吃一兩口,這樣怎能叫我不擔心呢?
已經是第五天了,鏞的情形沒有多大改善,以康除了早上到醫院外,晚飯後再去一次陪陪爸爸,他提議如果我想去,不妨在晚上跟他去,因為那時候太陽下了山,天氣沒有那麼酷熱。我立刻同意,恨不得馬上去到鏞的身邊,親自看看他的情況。
  五月三日(星期日),晚上八時三十分,是我第一次到醫院去探望鏞,也是我手術後第一次外出;坐在車子裏,祇見夕陽西下,景色宜人,但我心中祇惦掛着鏞,那有心情欣賞。好容易才到了醫院、到了病房、看見了鏞了,他躺在床上,很安詳,秉倫已先在,他也來看公公了,他們談得很開心。
說起我們這兩個外孫,貝兒和秉倫也算得很不錯了,當我住在醫院時,他們時來探望,我還記得那時我總是昏昏迷迷的躺在床上,他們來到便强我起床,陪我在走廊上走一個圈子;有時我愁眉苦臉,他們便在那塊小黑板上畫一些怪臉,引我發笑。現在鏞病了,他們也一樣來陪公公,當我看見秉倫,心中便感到非常安慰了。
鏞看見我到來,也露出一點笑容,還請我坐在那張近窗的椅子。那裏可以看見遠處的山,太陽把天邊染得一片鮮紅,非常豔麗,我覺得這個晚景是美好的。
鏞看來沒有什麼不妥,他祇覺得胸口有一點不舒服,沒有胃口。醫生說這沒有什麼大問題的,過幾天自然會好的,所以祇給他一些阿士匹羅和一些止痛葯,而沒有理會他說胸口不舒服的問題。鏞曾投訴阿士匹羅不適合他的,但醫生說心臟手術後服阿士匹羅是必需的,我們也深信醫生所說,沒有再提任何意見了。
還有一樣使到鏞不滿的,就是住在他對面病房的那個男病人,一天到晚,訪客不絕,一來便是一大群人,而且大說大笑,令到他無法休息;他曾經向護士投訴,但也沒有結果。我祇好安慰他說:「你也快出院了,忍耐一下吧,真的,今天已是第五天了,相信還有兩三天便可以出院回家了。」
以後的幾天,以康都照常絕早煮好雞粥拿到醫院,一面照顧爸爸、一面備課,他有許多學生的論文要過目的。每天傍晚,他順便買菜回來,吃過晚飯,便載我一起再到醫院走一趟,好像這是每天的例行的公事,我祇希望鏞快點出院,我們就不用長途跋涉了。
五月六日(星期三)是鏞出院的大日子,也是我們期待着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十九)這真是一場惡夢

滿以為鏞出院後,我們兩人,可以在家一同休養,以後便不愁寂寞了。
那天,我和以康接了他回到家裏,看他的精神還好,我們安排他睡在那間大客房,讓他可以安靜一點,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痛痛快快地洗一個澡,以康給他煮好了一些稀粥,可是他仍沒有胃口,洗完澡便躺下睡覺了。
那個晚上,我起來好幾次,走到他的房間去看他,他似乎還睡得很好,我也很放心,回到房間睡了一會兒。天剛亮,他醒來了,還可以起來洗面漱口,但已顯得非常疲倦,連話也不願多說,我問他想吃什麼,他最初搖手不答,後來用微弱的聲音說了一聲:「想吃雲吞皮。」我便叫艾美莉給他用純雞湯煮了一碗雲吞皮給他吃,可是他祇吃了一兩片便不吃了;我很擔心,問他是否很不舒服,他祇是搖手不應,看情形,他一定很不舒服的了。過了不久,他到浴室去,以康心有戒備,在浴室門口侍候,以防不測。
果然不出所料,他突然上吐下瀉,而吐出瀉出的都是一些黑似墨汁,臭氣薫天的液體,流得滿地都是,跟着他便昏倒了。這一來把我和以康都嚇呆了,我差點兒嚇得也昏倒了。
以康比我要好些,他鎮定過來,馬上把他扶起,讓他回到房間躺着,然後便打電話召救護車,我祇是站在一旁發抖,不知如何是好。
沒多久,第一輛救護車來了,跟着第二、第三輛也來了,最後還來了一輛消防車,它們響起警號而來,排列在我家的門前,差不多佔了半條街的位置,鄰近的住客都好奇地走出來觀看。這時從救護車上跳下了幾個彪形大漢,他們抬了擔架床走進來,以康跟他們說了一些話,他們便把擔架床抬到樓上。那時鏞的人還清醒,不過非常虛弱,而且冷得發抖,那幾個大力士把他抬起,放在擔架上,用布帶把他縛緊;他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嚷着冷,那幾個大漢給他蓋上好幾張暖氈子,然後從樓上把他抬下來,他們似乎不費吹灰之力。
鏞被抬上了其中一輛救車後,其餘的兩輛救護車和那輛消防車都相繼離去了。這個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我自已施完手術不久的問題,堅持要跟着救護車去,但上那輛救護車對我當時傷口還未復原來說,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幸虧那個好心的大胖子救護員,一手便把我舉起,事實上那時病後的我,體重還不到一百磅哩。
我上了救護車後,不久便開出了,而以康也駕了我們的車子在後邊跟着,一路上,我都緊握着鏞的手,他的手是冷冰冰的,而我的心一直在顫抖着。
當時我也不知道要送到那間醫院去,在車上,我問那個護士,才知道是要送到列治文醫院,因為是在我們所屬的區內。
很快便抵達了,以康跟着也到了,那兩個跟車的護士把擔架抬到接收處,以康泊好車跟着進來,辦理登記手續,鏞就被送到急症室去,經值日醫生診斸後,告訴我們他須要留院觀察,我和以康待他睡好後,便先回家去了。
五月八日,算起來該是陰曆的四月十三,是我的生日,但在這種情形下,我那有心情去慶祝呢?莫說沒有心情去慶祝,我連吃也不能下咽呢。
幸虧今天是婷婷再次來溫的日子,給我很大的安慰,原本她和以康計劃好的,以為鏞和我都應該手術完成回家休養了,她便負責在家照顧我們,誰知她爸爸要再度入院,她祇好一心一意在醫院陪着爸爸,無法來兼顧我了。
鏞已由急症室轉到普通病房了,還算幸運,他能派到一間單人病房,主治的醫生是一位年青的中國籍女醫生,她也姓楊,我還說同姓三分親哩。她似乎畢業不久,經驗不足,所以她一時無法決定鏞到底為什麼內部出血,祇知道給他輸血,從急症室起計,已輸了四五包血了。每輸完一包血,鏞的血上升至一百二十,(普通是一百四十)他進院時,血祇有七成,瀕臨危險邊緣;每次輸完血,鏞感覺精神好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可是血還繼續排洩出來,過了幾句鐘,血又降至七成,人又感到很不舒服了。
當我再去看鏞的時候,眼淚差點也流出來了!祇見他仰臥病床上,閉上眼睛,床上佈滿好些粗的細的喉管,我祇知道一條是輸血的,另一條是輸出排洩物的,這條管子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那些排洩物;我看見是墨一般顏色的,那就是血啊!這樣一邊輸入,一邊排出,怎能不叫人擔憂呢?
這一天,我雖然已忘記了自已的生日,但是兒女並沒有忘記,以康送給我一個漂亮的生日咭、和一個新型的電話;契女阿咪送我一盒燕窩;婷婷特意給我煮了一碗我喜歡吃的火腿麵,但我也吃不下咽。黃昏時分,我急着到醫院去看鏞,以康載我們一起去。他明天便要回沙省了,要向爸爸告別,他實在很忙,要批改那幾個讀博士學生的論文,許多工作都是帶到醫院裏做的。既然和婷婷約好輪着照顧我們,婷婷現在來了,他便趕着回去完成他的工作了。
我們去到醫院,護士剛為鏞輸完了一包血,他顯得份外精神,看見我們到來,微笑歡迎;他也記得今天我的生日,伸手握着我的手,說了一聲:「生日快樂。」他的手雖是冰冷的,但在我的感覺上,彷彿是一股暖流直通我的肺腑。他還說:「對不起,我還沒有給你什麼生日禮物哩!」其實,當我看見他比往日精神,能記得我的生日,說那一聲「生日快樂」實在比什麼生日禮物更為可貴哩。
這一晚我總算睡得好一點,原因是婷婷來了,而鏞看來也似乎好了一點了。以康可以安心回沙省了,他臨行時還說:爸爸看來沒有大礙,要是有什麼事,他會馬上再來的。
婷婷一早駕車送以康到機場去了,回來便一直駛到醫院去陪爸爸,鏞還要繼續輸血,現在不祇單一包的輸,而要兩包同時的輸,看情形一定排洩出來的血更多了,這怎能不叫我憂心如焚呢?
是五月十一日了,鏞已入院五天了,天天出血、天天輸血,他的身體快變成血的運輸站了!那位楊醫生始終查不出鏞到底是什麼部位出血。今天才決定讓鏞去做胃部的電子掃描,照出來是胃的確有兩處傷口,但已結疤,她相信血不是從那裏流出來的,那麼,血到底是從那裏出來的?
又過了一天了,鏞依然內部出血,現在每次輸血,都是打雙來輸的,那位楊醫生好像除了輸血,就別無他法了。婷婷和我都急得有如鍋上螞蟻,我私下對婷婷說:「如果再沒有其他辦法,要不,我們要求院方更換另一位內科醫生;要不,我們惟有送爸爸到美國去醫治了。到美國去醫治,雖然所費不菲,但為了拯救一條寶貴的生命,雖然竭盡所有,也在所不計了。」我們經過幾番商討,最後,婷婷還是主張要求醫院給鏞另換一個內科醫生,雖然對楊醫生有點不敬,或許對她的信譽有多少影響,但為了挽救一條性命,我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當天下午,婷婷真的到護士辦事處投訴,要求調換另一個主治醫生,但護士回說,她們是無權作出這個調動的,除非院方有命。況且楊醫生是這醫院的一位很好的和很負責的內科醫生,她們勸我們還是耐心一點等待着吧。耐心等待?我們實在不能再耐心等待了!
我除了為鏞的病情擔憂外,至於我自己還是有許多遺留下來的問題的,例如我做完那個心臟搭橋的大手術後,這二十多天來,天天都在憂患中過活,真是寢食不安,那還有心情顧及補養,婷婷專注爸爸的病情也來不及,更那能去兼顧我?因此我復原的進度非常緩慢,常覺頭昏腦脹、體重不增、傷口也隱隱作痛,不過這些比起鏞的問題,都是小問題了。
不過,還有一件較為重要的,就是我本來在出院前就必須割除的痔瘡,祇因為那個手術醫生基利斯汀太忙,未能如期進行,今天他醫務所的女職員打了個電話來說:本月十五日,醫生可給我做痔瘡的手術了。她並且說:基利斯汀醫生五月底便退休了,恐怕我是他最後的一個病人了。
我收到這個消後,未敢立刻作出決定,因為鏞危在旦夕,我那裏還有心情去顧及自己的健康,縱使我自己醫好了,而鏞卻已離我而去,那麼我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但最後我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鏞,他卻有不同的意見,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極力勸我要接受這次手術,以解除後患。這是真的,痔瘡為患,使我困惱多年,也希望可以早日把它切除,一了百了;於是在鏞鼓勵下,作了一個決定:就去接受這次手術吧,反正目前鏞的情況還算穩定。
於是我託談月明代我打電話回覆基利斯汀醫生的女職員,說我決定接受這一次手術,請她給我入院的時間,她詳細地說了一遍。月明都一一記下,同時月明還答應到那天她會陪我一起去醫院,叫我不必擔心。
  月明是我在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六0年間,我在有線廣播公司擔任兒童節目時的一個好助手,一九五六年我到英國深造,她還代替了我,我回港後,極力勸勉她要學一門專長,在我多方鼓勵下,她毅然到英國去學護士課程,畢業後,還繼續考取導師證 書,在英國工作多年,後來回到香港某醫院擔當副總護士長之職,大概十年前,她和她的妹妺月翹先後移民溫哥華,我們常有往還,她做起事來,認真而有條理,我非常信任她。
這幾天,婷婷每天都在醫院陪着她爸爸,有時直到三更半夜,回來洗個澡便又趕着去陪他了。今天是五月十三日了,深夜一時多才回來,她匆忙地洗了一個澡,就說要去醫院過夜,因為恐怕夜裏爸爸醒來沒人照顧。自從這一晚後,她每晚都在醫院過夜陪着她爸爸的。
說回十五日早上,我去看鏞,他看來精神還算不錯,我告訴他月明陪我去做手術了,他點點頭,示意叫我安心的去,跟着月明載我直駛聖保祿醫院去了。
到達時是上午十一時三十分,而我的手術時間是下午二時三十分。
在手術前,月明一直陪着我,安慰我,後來我被推入等候室裏,月明也跟着進去。她是一個健談的人,而且又是老資格的護士,因此和那個當值的女護士談得十分投契,使我感到輕鬆得多。後來,基利斯汀醫生出來和我打個招呼,我就被推進手術室了。這時麻醉師來到我的面前和我握握手,並自我介紹,給我打了一針,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再醒來的時候,已躺在病床上,那是一個即日出院的病房,月明正站在我的床邊,看見我睜開了眼睛,很高興地對這病房的護士說:「她醒了!」
護士叫我側着睡,暫時不要移動身體,這時我祇覺得肛門有點兒刺痛,像是被針刺着一般,其他就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這個手術,前後大概用了一個多小時,完成時已是下午四時左右了,月明還未吃她帶來的午餐,是一份三文治,這時她才拿出來吃,而我也有點兒餓,分了一點來吃,吃後又要護士給我一杯橙汁。怎知道喝了馬上就嘔吐起來,要起床更換衣服床單等,真不好意思,給那護士帶來不少麻煩,但她沒有半點兒不高興,祇吩咐我不要再動,上床好好休息,五時便可以出院了。
月明知道我最心急要知道的就是鏞的病情了,所以她載我出了醫院的大門,便用手提電話打給她的妹妹月翹,因為說好了婷婷會和她聯絡,告訴她關於鏞最新的情況。
月翹的回覆是叫人興奮的,她說楊先生病情穩定,而且血也升至一百二十了。我當時真有說不出的欣慰,一則以為鏞的病快痊癒了;再則我多年來的老毛病也消除了,就在這一瞬間,心情輕鬆得多了。
月明一直送我回到家裏,那天我沒有再去看鏞,因為我這個手術,雖然比起心臟那次手術,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過經過施蒙,人總有點眩暈的,所以我祇好躺在床上,晚飯也祗吃點稀粥,心裏仍惦記着鏞,因為婷婷還沒有回來,連晚飯也沒有回來吃,要是鏞真的病情穩定,她就不用老是呆在醫院了,我懷疑情況並不樂觀。
果然不出所料,鏞還是繼續出血,他剛才的血升到一百二十,祇因為剛輸了兩包血。到了晚上,血又降至七十了,楊醫生祇好吩咐護士晚上再給他輸兩包血,婷婷怎能放心回家安睡呢?
至於我,雖然躺在自己溫暖的被窩裏,也是眼瞪瞪的等待天明!


(二十)奇蹟出現

半夜裏,電話鈴聲忽然響起來,我從床中一跳而起,一手抓起那電話筒,手不停地顫抖着,整個心也不停地顫抖着,我怕醫院傳來一些壞消息,我的聲音也顫抖了,我問誰呀?什麼事呀?回答的聲音是婷婷的,她安靜地說:「媽咪,不必害怕,現在爸爸很清醒。剛才來了一個陌生的醫生侯司頓(Dr.Houston ),他是一名加拿大人,大概四五十歲,自從爸爸進院後,從沒有見過這位醫生的,剛巧他今晚當值,看了爸爸的病歷後,便主動來看爸爸,他進來第一句便對我說:『我是來救你父親的,你的父親是在死亡的邊緣上,再不救他,就必死無疑。』後來他還說:『病人已經輸了十二包血了吧?實在不能繼續再多輸一包血了!我今晚便要馬上給他做手術,如果手術室有空的話!』」
聽了婷婷這番話,一則以喜,再則以憂,因為鏞剛做完一次心臟大手術,不到十天又要做第二次大手術,我擔心他受不了;婷婷也有同樣的憂慮,她也曾對那位醫生提及,但醫生說除了打開內部來看,也無法斷定病人出血的原因。他還非常自信地說他學了八年醫科,當了多年外科醫生,有豐富的做手術經驗,今次他的判斷是肯定的,你們必須相信他。事到如今,婷婷說我們也祇好聽這個醫生的話,讓爸爸再做一次手術了!
那個晚上,因為手術室沒有事先安排,祇好排在第二天的上午,婷婷在凌晨的時候便給以康打了一個電話,催他即日來溫;以康立即定機票,那種緊張而急促的情形,是可想而知了。
我整夜沒睡,婷婷也整夜留在醫院裏,天剛亮,我便起床,梳洗完畢,便等待婷婷回來載我到醫院去,直到九時過後,婷婷才回來,我急不及待的說:「快快帶我到醫院去!」
婷婷卻回應我說:「不必去了,醫生叫我也不必在醫院等候,他說如果我在醫院,因為不能啟用手提電話,聯絡起來反而不容易,所以他叫我先回家等候消息,我便先回來了。同時我相信以康不久便會回來,最遲下午也該到達了,我們還是在家裏耐心地等候吧。」我還有什麼好說,祇好耐心地等了!
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也是最難過的一天,往日我總覺得時間飛也似的過去,今天卻覺得每一秒每一分都像蝸牛似的爬行着,我老是坐在電話旁邊,電話聲一響,我的心便好像一頭小鹿,跳躍着不停,差點兒把我剛做過手術的胸膛也給撞穿了。
好容易才等到下午,接近三時左右了,醫生才打電話給婷婷的手提電話說:「手術已完成,病人的情況穩定,他在蘇醒期間,你們可以來看他了。」
婷婷和貝兒秉倫一起去,卻要我在家裏等以康,誰知以康到了機場,直接乘的士到醫院,沒有回家來接我,他到了醫院才打電話給我,說來不及回家了。這真把我氣得直跳起來,在這情形下,我惟有苦等,希望快些傳來好消息。
他們一直在醫院給我打電話聯絡,我知道鏞仍在復蘇期,他們還未能進去看他。隔了不久,婷婷來的電話說爸爸已甦醒過來了。
她還繼續告訴我:「醫生出來說手術過程很順利,爸爸已渡過了危險期,但醫生祇准以康進去看他,而我每晚在醫院陪伴爸爸,卻被拒於門外,多麼的不公平!」她說着有點憤憤不平,我聽了,知道她並不是真的生氣,祇是喜極而故意撒嬌吧了。
我聽了她的報告,心中的大石也稍稍放下一點,希望鏞從此脫離災難,回家後好好補養身子,以後我們可以到處遨遊,享受我們的黃金歲月。許多人認為人到暮年是可悲的,並以夕陽相比,說什麼「夕陽無限好,祇是近黃昏。」這祇是悲觀的看法。我認為祇要健康還好、經濟能力不錯、兒女長成、仔肩放下,兩老正可以過着優悠自在的日子,這些日子,真像黃金一般可貴、像黃金一般燦爛,又何悲之有?而這些日子也是我日夕以求的。所以我整個希望,完全寄託在鏞的身上,他的健康比我自己的還重要得多;想起來,這些日子,我完全己忘記了自己了,其實我做完心臟手術,不特沒有好好保養,還整天在憂患中渡過,真是吃不下咽,睡不安枕,這段日子是怎樣過的,現在也難以想像了。
十八日,我剛做過痔瘡的傷口還未復原,因為心裏惦掛着鏞,勉強掙扎起來到醫院去看他,他身上插了許多大小的喉管,舖滿了一床,也不知道那條管是輸送那些東西的,我祇急於要知道的是現在他還在出血沒有。我小心翼翼地在許多喉管中去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條約三分直徑、透明的放大便的管子,當我細看之下,流出來的仍是黑如墨汁的液體,我不覺叫出來說:「怎麼還是出血的呢?」這時剛好一個護士進來,我便問她是否還在出血,她安靜地說:「這些不是現在出的血,是殘留下來的舊血。過一兩天,待這些舊血去清,出來的是正常的大便了。」我聽了才覺安心了一點。
今天是十九日,距離我做痔瘡手術已是第五天了,但傷口仍是有點痛楚,而且肚子很脹,又沒有大便,很不舒服,我打算今天不去看鏞了,也許昨天我也不該去的,因為傷口還未復原,真的須要好好休息的。
吃過早餐,楊鑑波的太太苖蓮黛(Miranda)打電話來問候,我告訴她我的感受,並且說我已幾天沒有大便了,她說她要來看我,並為我通大便,她對我的關心,使我感激無限。
過了不久,她果然來到了,還帶來一些通大便的葯,首先她要我俯臥着,露出屁股,我真有點難為情。她卻毫不以為意,以熟練的手法,替我通了大便,我整個人都舒服了,她這次為我做了許多事,我永遠都銘記在心。
晚上,我已覺得精神百倍,趁着以康和婷婷去看鏞之便,我也跟着去了。當我們走進病房,鏞看來的確好得多了,他已不用再輸血,而血幾乎可達到標準了。至於糞便也呈深啡色,顯然已逐漸恢復正常了,我心中的喜悅,又豈筆墨所能形容?
自從以康來了後,婷婷責任似乎輕了,她可以有時間和貝兒秉倫去逛逛街,買買東西,因為她請的假祇有兩星期,她已決定二十二日回港了。
今天已是二十日,我的心臟醫生巴式隆武約我今天下午四時三十分到他的診所去複診,他的診所就在列治文醫院對面的那座大廈樓上,往返很容易,上午我去看完鏞後,便跟他們一起到九記吃午飯,以康也和我們一起去,這是我生病後第一次上館子。我不敢亂吃東西,祇叫了一碗牛肉河粉,但我也祇吃了小半碗吧了。
吃過午飯,以康回醫院去陪爸爸,這幾天,以康從早上到晚,大部份時間都在醫院陪着爸爸,大學裏的學生論文,都帶到醫院去批閱,他是盡了為人子的責任了。
貝兒要回醫院工作,秉倫也有事要做,各自離去了。婷婷陪我到巴式隆武的診所去複診,約定的時間雖然是在四時三十分,但也須要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他的病人可真不少,由此可見,患心臟病的人為數也真多啊。
巴式隆武真不愧為一個盡責的好醫生,他詳細為我檢查,聽過心臟、量過脈搏、做過心電圖,然後認真地對我說:「你一切都很正常,心跳得很好,我開一些葯給你,你依着指示服用,三個月後再來見我。」
婷婷拿了葯方去配葯,順便買菜回家,晚飯可真熱鬧,貝兒秉倫都來吃,還有以康也從醫院回來了,他說爸爸今天好了很多,已經沒有出血,也不用輸血了,但依然不能飲水,更不能吃東西,祇用一些冰來潤濕口唇吧了。
第二天,是二十一日,基利斯汀醫生約我於下午一時正到他的診所做手術後的檢查,也是婷婷陪我去的。那間診所非常陳舊,那個登記女職員名叫比蒂,年紀相當老了,說話和做事都較為緩慢,不過人倒和靄可親。因為醫生還未到,她便和我們閒談起來,她說醫生下月便退休了,還有這十天給病人做些複診的工作,這個診所便正式關門,而她跟着也退休了。她還說她跟隨這醫生工作已三十年,現在也該休息了!
說着醫生回來了,這個老醫生非常慈詳,他為我檢查過傷口,對我說:「傷口很好,以後不必再為這個小瘤憂心了,它不會煩擾你了。」我多謝了他,並祝他退休後生活愉快!
那天晚上,婷婷略為收拾行李,明天中午便要回港了,我心中有點捨不得,但我裝作若無其事,因為怕她為我而難過。第二天,阿李貝兒和秉倫一起送她到機場,我沒有去,惟有在家默祝她一路平安吧了。
鏞情況一天比一天好,終於可以出院了,他這次真可說是死裏逃生,我的興奮不言可知,我默默感謝上蒼的憐憫。他開始可以吃些易消化的食物、開始學習行路,每天早上有一名家庭護士來看他的傷口、替他更換紗布、教他做些輕度的運動,每天傍晚,以康伴着他在屋前走走,最初他祇能走一間屋位,慢慢地他已可以走兩間甚至三間的屋位了,這個進步是使人驚喜的。




 (二十一) 鏞在康復中

遠鏞出院已數天了,他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他不特可以吃點容易消化的食物,而且胃口還不錯,面色也紅潤了,我們都安心了許多。尤其是我,自從我施手術後,鏞相繼做手術,跟着他又因為後遺症而要再施手術,接二連三的不愉快事,使到我終日惶惶、手足無措,現在看到他的好轉,我彷彿吃了定心丸,面上重現了笑容,好像陰霾散去、陽光再露,這個家也恢復生氣,再聽到一些笑聲了。
每天傍晚,以康陪着鏞散步,他由可以走三四間屋位開始,以至可以由街頭走到街尾了。看他走起來並不十分吃力,他在我們的鼓勵和支持下,對自己的進步也很感滿意。
那天是二十六日,那個家庭護士照常來看鏞,她覺得鏞的進步使人滿意,她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到來,因為鏞不再須要她的照顧了。我們聽了也非常興奮,以康於是便定於明天便回沙省去,因為學校許多工作等着他,他實在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二十七日早上,以康雇了一輛的士到機場,飛回沙省,他已歸心似箭了。因為他知道麗娥和兩個兒子都等着他回去,尤其是他的小兒子繼穎,每天晚上都要聽他說故事才能入睡,繼穎已經十二歲了,還是這樣倚賴他,他扮演家庭中重要的角色。他的而且確是個標準好丈夫、好父親,這些日子裏,他們是如何想念他、需要他、渴望他早日回去,是可想而知了。
自從以康回家後,看護鏞的職責,無形中落在阿李身上,他非常熱心的,為了照顧方便,索性搬來我家暫住,跟着貝兒和秉倫也搬來住了,家裏多了幾個年青人,不期然熱鬧了起來。阿李不同時下青年,他做事很沉著、對老人很細心,所以鏞很喜歡他。他照顧鏞盡心盡力,真可稱得上無微不至,令鏞不時展露笑容,我也樂得心花怒放。
三十日是端午節,鏞下樓來和我們共聚晚餐。但他祇吃少許,他每天的主要營養是全靠從管子輸入的營養液體,一天三次。方法是在肚子開了一個小洞,插上一條小膠管,接合從鋁架子吊着的營養劑的一條膠管子,從那小管子把營養劑輸入體內。這些膠管子每用完一次,必須清洗乾淨,這一切工作,都由阿李親自處理,鏞也祇相信阿李一人。
有一天,阿李想和貝兒慶祝認識週年紀念,預備外出享受燭光晚餐,於是便把餵營養劑的工作交給秉倫,秉倫欣然受命。誰知鏞對秉倫表不信任,堅持不肯讓他接手去做。這樣一來,大大傷害了秉倫的自尊,他黯然走出門外,竟然偷偷流下男兒的眼淚。我連忙走出去追上他,勸慰他,他傷心地對我說:「做這樣小小的工作,公公尚且不信任我,如果我將來做了醫生,還有病人會相信我嗎?」我安慰他說:「公公並不是不相信你,祇是他久病纏身,脾氣是大了一點,其實他祇覺得阿李做慣做熟了,較為安全吧了。」
這時貝兒和阿李也追上來了,我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來勸慰他,還不時逗他笑,這樣繞着屋前屋後的街道走了幾個圈子,秉倫終於心平氣和,跟我們回家了。由這件事看來,秉倫是個對人對事都非常認真的人。
好容易又過了一個星期,鏞的身體已好得多了,雖然每天還要定時給他輸入營養劑,其實他同時可以嘗試吃各類的食物了,祇要少食多餐便可。至於替他輸入營養劑的責任,仍然落在阿李的身上,他也樂意去做,從無怨言。
六月五日那天,是值得紀念的日子,那天一早,阿李陪着鏞去見那個救命大恩人侯司頓醫生,去拔除那枝插在肚皮的小膠管,他們先預備好一個謝咭,一盒朱古力糖帶去,以表示一點謝意。
拔去管子後,鏞整個人都感到輕鬆了,動作也快捷了,他對人生重新充滿了希望,他彿彷是一個在戰場凱旋歸來的勇士,面對群眾說:「看,我這回戰勝了!」
他不須要特別照顧,而阿李他們也不須再留在我家了,況且貝兒和秉倫都要忙於上課,而阿李又要開始找工作了。他自從完成了大學的畢業論文後,便一直為了服侍鏞而尚未積極去找工作,現在大家都可以鬆一口氣,因此便各忙各的去了,而我們的生活也回復了正常。
我倆經歷了這次的大災難後,更覺得對彼此的需要,我們在當時好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忽然遇着大風浪,我們合力去抵抗,但是一個浪接着一個浪,小船差點兒沉沒了,但由於我們共同努力、去掙扎、去搏鬥,終於捱到風停浪止,雨過天青,我們又得到重生了。
一切都是這樣美好、這樣和諧、這樣安寧,有如戰後重過着和平的日子。很快又過了一個星期了,記得那天是六月十四日,剛巧是星期日,我們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沒有去飲茶了,為了慶祝鏞恢復健康,也為了解除我們的積悶,於是約了表弟、表嫂和霖哥霖嫂等到統華酒樓飲茶,當時我們談笑甚歡,彷彿陰霾盡散,重現陽光。
誰也料到天不是一直晴朗的,忽然又是陰霾密佈,大雨即將來臨!就在我們興高彩烈之時,郤已隱藏了另一個危機了!
六月十五日的上午,鏞突然感到肚子痛疼,初不為意,祇懷疑他吃了一些西柚或其他不易消化的食物,但後來愈來愈嚴重了,試吃多種成葯也不見效,剛巧阿李來看我們,鏞便叫阿李送他到醫院看急症。這樣簡直把我嚇呆了,因為鏞是個非常能忍受的人,如非必要,他絕不會胡亂要求的,我相信他一定是感覺到痛得很不尋常,才作出這個決定的。
我的心突然又沉重起來,惟有跟着去看個究竟,最初我還以為給醫生診斷後,處了方、極其量是為他打一針,便可以讓他回家了。真是萬萬想不到,醫生給他檢查後,竟要他留下來,還要阿李替他回家拿些應用品。我當時真不知所措,鏞剛剛病好了一點,怎麼病魔又再來侵?上蒼要這樣折磨一個好人,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嗎?我不期然怨天尤人起來。
為了解除我的恐懼和寂寞,那三個年青人又搬來我家暫住了。
























(廿二)再闖難關

那個晚上,可說是最長、最黑暗、最可怕的一夜了。
很不容易等到天亮,阿李和貝兒載我到醫院,鏞已由地下的急症室搬到二樓的普通病房,由一位越籍的醫生主診,我們的家庭醫生林星橋也來看過鏞。當我們到達時,那位主診醫生剛好來巡房,他跟貝兒說了一些話,我是聽不懂的,英文對我來說是一個難題,何況他們說的又多是醫學上的術語,但我看他們的表情,已知道鏞的病情並不輕,叫我怎能不擔憂呢?
看來鏞的心情倒很平靜,他還安慰我,不必煩惱,一切都會過去的,我也強忍着眼淚來安慰他。貝兒掀開他蓋着的被單,摸摸他的肚皮,大如籃球,好像懷孕五六個月,這個現像確是不尋常的。
後來我問貝兒,公公為什麼會這樣的,她說:「由於公公肚裏的腸子打了結,所以水份無法排除,積存在肚子裏,因此身體各部便缺乏水份。水對人體猶如血液般重要,如果血液受到阻塞,就會產生危險,缺水也是一樣的。」我便急忙的問:「那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治啊。」貝兒說:「剛才醫生說正在尋求急治的方法,你把責任交給醫生吧,擔心是無謂的。」
看着鏞的病床上,又是吊着一些管子,也不知道吊的是什麼了,真難為了他,剛剛逃過一次又一次的大難,怎麼竟然又來一次,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
那三個年青人有事要辦,於是先送我回家,並且答應買菜回家吃飯,我祇好在家裏納悶。好容易等到他們回來了,我們預備飯後再去看鏞,怎料正當我們開始吃飯時,電話聲忽然響起來,是醫院那個主診醫生打來的。他要貝兒接聽,貝兒接聽後,回頭告訴我:「醫生說必須立刻為公公施手術,除此沒有他法。」貝兒還說她已答應醫生照他的決定去做了。這個使我震驚的消息,仿似晴天霹靂,呼吸幾乎也停止了;正在吃着的飯,再也吃不下咽了,當時我的難過,真非筆墨所能形容。幸有貝兒他們陪伴,我也不至於徬徨無主。
他們匆匆吃過飯後,便跟我一起到醫院去,到院時,那個主診醫生和家庭醫生已先在病房裏,他正為鏞作手術前的詳細檢查,因為手術室已準備好了。我當時真是心亂如麻,但鏞卻還十分鎮定,倒過來安慰我;這時候,表弟和表嫂也得到消息趕來,跟着表嫂的父母也來探望,他們的關懷多少給我一點支持的力量。
這是一個緊張的時刻,工作人員推了一張輪床進來,把鏞扶上輪床上,一直把他推到手術室門口,便停下來;我們一大隊人也跟着來到手術室門口,我拉着鏞的手,默默地,心裏有說不盡的話,但沒法說得出來。這時,我發覺鏞眼裏含着淚光,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緊,覺得他的手心有點熱,似乎體溫有點不正常,我便告訴那位主診醫生,醫生也摸摸他的手,也許覺得有點不正常,於是馬上請來一位駐院醫生替他診斷,証明了鏞的體溫的確高了一點,但做手術無防,於是鏞終於被推進手術室了。
  表弟表嫂等相繼離去,貝兒叫秉倫駕車送我先回家去休息,但我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寧願留着等待手術完成。貝兒堅持不允,說手術須時三四個小時,我留着也無補於事,還是回家休息的好,有消息時她會馬上打電話給我。我無可奈何,祇好聽話地由秉倫載我回家,但我的心是留在醫院裏、留在鏞的身邊。
回到家裏,艾美莉早已睡着了,但我如何睡得着呢?今晚床頭的時鐘似乎響得特別清晰,而我的心跳動的聲音比它更清晰,滴嗒滴嗒地起了共鳴,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我的心臟跳動得如此響亮而有節拍的,或許手術後給與我更大的生命力?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所需要的,如果鏞的生命沒有了,我的生命還有什麼價值,還有存在的需要嗎?
我半倚着床頭靠板,電話就擺在床頭柜上,與時鐘並排而立,我望着時鐘、緊貼着電話,我急着要聽見它的鈴聲,但祇聽見時鐘一秒鐘、一分鐘地過去了,滴嗒滴嗒地很有規律地響着,沒有因為我的心情而趕快或拖慢,而那具冷酷無情的電話,卻對我的焦急毫不在乎,依然保持緘默,電話啊!請你開開口,現在我的鏞到底怎麼樣了?
   我等着等着,已經是十二時三十分了,最初醫生說這不過是一個小手術,祇要開了少許肚皮,把內部的腸子調整一下,再縫合起來,手術便完成了,所花時間不過一小時左右。為什麼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鐘頭了,還沒有消息呢?愈想愈懷疑、愈想愈驚慌,終於忍不住了打電話給秉倫,請他馬上來接我到醫院去看公公。大概秉倫好夢正酣,模糊地答我說去也看不到公公的,還是好好睡覺,等他們的消息吧,如果他們一有電話來,便來接我,說着相信他又倒頭睡去了。
我再次無可奈何,把電話合起來,即時眼淚盈眶,感到非常孤立,我深恨自己當年沒有鼓起勇氣去學駕車,如果學會了,有了駕駛執照,我便可以到處去,不必事事求人了,現在祇好自怨自艾吧了。
又過了一小時了,電話仍未來,我真的心急如焚,若再乾等下去,相信我整個人也將化為灰燼了。我於是再打電話給秉倫,他還是夢囈般說:「好好地睡一覺吧,沒什麼的,一有電話我便來接你去。」說着他便收線了。
我對着電話哭出聲了,頓覺我的周圍都是黑漆一片,我被重重的包圍着,怎也掙不出去,我被困着,永遠被這片黑暗圍困着。
午夜三時一刻了,不,確實說是凌晨三時一刻才對,這漫長的兩個多鐘頭,我也不知道自已是怎樣過的,好容易才等到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我忙不及地去接聽,果然是貝兒打來的,我連忙問:「公公怎樣了?」她回答得非常簡單:「很好,剛從手術室推出來,在復原室休息。」我說:「我馬上叫秉倫載我去看他。」她說:「明天再去吧,反正他現在須要休息,不宜探訪,我們現在準備回來了。」說完便收線,不容我再說什麼了。
跟着不久,貝兒和阿李已回來了,我不斷問公公怎樣怎樣,他們說手術過程很成功,雖說是小手術,但剖腹後才發現許多腸子打了結,又有許多舊的傷口長出的疙瘩,這些疙瘩又長出一些肉芽,於是互相紏結在一起,就這樣截斷了水份的流通,情況非常危險,因此醫生要把整副腸子拿下來,把扭曲了的弄正,把疙瘩割除,排好了再放進肚子裏去,所須的時間便多了,但現在已順利完成了。
 我聽他們的報導,如此簡單,我想再追問下去,希望了解多些當時的情況,可是他們委實太疲倦了,我也祇好忍耐着,貝兒一連打了幾個呵欠說:「快睡吧,明天我們載你去看公公吧。」
 我祇好回到那冷清清的偌大的睡房,躺下那張冷清清的偌大的床,想哭卻又哭不出,許多可怕的淒涼的情景,湧現在腦海中,想起鏞一次又一次受宰割之苦,他怎能受得了?我記起昨晚當他被推入手術室那一剎間,他兩眼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清楚看見他含着淚光,這是從未有的;他是非常堅强的,絕無感情用事,這不尋常的現象,使我反覆思量。難道是一種預感?我愈想愈害怕,真的,我不能離開了鏞而生存,我也深深明白鏞為了我而活着。這並沒有誇大其詞的,阿李曾經悄悄告訴我:當他在醫院照顧鏞之時,有一天,鏞感到痛苦難堪,在生死存亡挣扎之際,他沉着聲說:「瓊須要我,我要照顧她,我不能就這樣離她而去的。」鏞,是你答應過的,你不能離我而去的!
但是,我又想到他是否真的能逃過這次難關呢?我的心不期然又不寒而慄了。試想:打開胸口,抽出全身血液,用器械代替心臟的跳動,人好像完全死去,然後割除閉塞的血管,在大腿取出待用的血管接駁上去,想起來已經够恐怖的了。更何況這次又要剖開肚皮,把全副腸子取出來,解開刮浄,然後再排好放回,再把肚皮縫合,這種血淋淋的情景,想起便膽戰心驚,叫我如何入睡?
在我最難堪的無眠的晚上,往往搖個電話給遠方的妹妹阿烏,現在也不例外,不為什麼,祇希望得到幾句溫情的說話,一些鼓勵的言詞,我的心便好像得到許多安慰,人也振奮起來了。
看看床頭的鐘,還是四時三刻,我恨它,恨它走得何其慢?起身掀開窗帘一看,外面還是漆黑一片,天呀,快些亮吧!讓我可以快些去看看鏞。
無論怎樣難熬,黑夜總會過去,白天終於來臨,天微亮,我立刻起床,稍事梳洗,阿李便載我直駛列治文醫院去了。不知為什麼,當我走到病房門口時,心裏跳動得很利害,好像自己也聽見它跳動的聲音。
病房裏,祇有一張病床,鏞住的是私家房,祇見他躺在病床上,蓋上一張單被,瘦得好像貼着在床褥上,可是肚子却是脹卜卜的,身邊也是排起許多大小不等的管子,有輸送營養的、有止痛的、有消炎的,但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條通到肚皮的透明管子,那是用以排泄肚子裏積存的水份的。
看見這情形,心如刀割,我想人怎能連續受這種苦難呢?他臉色蒼白、疲累無力,但沒有呻吟;在我看來,覺得他强忍着是更難受的。我走到他的床前,輕輕握着他的手,冷冰冰的,他無力地微微張開他的眼簾,像給我打個招呼。我真想哭出來,但我强忍着,.於是靜靜地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他瞌着眼睛似乎要睡了。我打開帶來的書來看,但如何看得入腦,我的視線不時停留在他的臉上,他微微一動,便會掀動我的心,我就這樣坐了一整天,肚子也不知道餓,直到日落西山,阿李來接我回家。
六月十七日,以康來溫開會,他很忙,我本不想把鏞再入院的消息告訴他,但婷婷在電話中卻極力主張讓他知道,我終於對他說了;他也抽空去看過他爸爸,不過,他祇停留兩天,又趕回沙省去了。
六月十八日,我照例一早便找人駕車送我去陪伴鏞,今天約到談月明載我去,她送我到醫院門口,我便獨自上樓,看見他,心裏嚇了一跳,覺得情形不對,為什麼他的臉部和手部都浮腫起來呢?是不是病情惡化?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顯得很軟弱無力、疲憊不堪、閉上眼睛、半句話都不說。
 我急忙到護士室找值日護士,告訴她鏞的現狀,她安詳地說:「不用怕,沒有危險的,醫生明天會來看他了!」我祇好依舊坐在那張我連日來坐慣了的椅子上,直到黃昏,阿咪來醫院來接我,我又要再渡過無眠之夜了.!
 可幸第二天,醫生來看過他,說他情況穩定,腫是正常的反應,果然再過一天,那些浮腫便逐漸消失了,我的憂慮也隨之而逐漸消失了!
 以後每天早晨都由朋友送我到醫院,傍晚又由朋友接我回家。有一天,我的朋友圓圓自告奮勇,要在醫院陪我一整天,我不好意思浪費她寶貴的時間,婉拒了。但她堅持要這樣做,並且說她可以帶幾本書和雜誌去看,時間一點也不浪費。她盛意拳拳,我祇好接受了。
  圓圓原名莫圓莊,是著名的專欄作家,我認識她是在一次旅行中,跟着我們常有往來,也談到一些知心的話,她很關心我們,同時也很羡慕我們夫妻相處之道。
  那天,她認真地陪了我一整天。
  以後的日子,我每天都像上班一般,日出到醫院陪伴着鏞,日落才回家,不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些,因為鏞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真慶幸,鏞又一次戰勝病魔了!




















 (廿三)喜獲新生
  
六月廿六日(星期五),鏞終於勇戰病魔而獲勝,回到家裏來了!半個多月來,這個死氣沉沉的家,頓時顯得生氣勃勃,而我在這個時候,心境平靜下來,才感到一身疲乏,軟弱無力,可不是,我是四月間才做了心臟搭橋的大手術,跟着是鏞做同樣手術、跟着他又做胃的手術、跟着他再做腸的手術,他三番四次被病魔折磨,但我在整個過程中,每天都歷盡驚濤駭浪,沒有一刻安寧,睡不能入夢,吃不能下咽,更談不到什麼病後的補養了,現在有如一個長跑健將,跑過一場劇烈的馬拉松競賽後,才發覺剛才已出盡全力,此刻筋疲力盡,有如一個洩氣的皮球了。
  星期六那天,我累得連下樓也像沒有氣力似的,因此我要求艾美莉多做一天,另給薪酬,以為可以代替我跑上跑下,也可以做點有營養易消化的東西給鏞吃,誰知她並不如理想,一切還是要我操勞。
  晚上,表弟和表嫂來探望我們,跟着阿李等也來了,阿李為了使我安心一點,便留在我家陪伴.艾美莉早已回家去了。
  星期天早上,我雖然仍然非常疲倦,但我還是一早起床給鏞做早餐,中午,阿咪買了一些青菜和肉,特意來為我做午餐,她對我的確不錯,由這次在病中更顯真情。
  鏞出院後第三天,以康一家從沙省來溫渡假,看見兩個孫兒長大了,尤其是那個大的繼聰,更是高大壯健,小的繼穎,聰明敏捷,看見後輩的成長,老懷怎能不安慰呢?
  多個月來,臉上被陰霾密佈的鏞,也展露笑容,好像太陽出現了。這個家現在充滿了朝氣、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和諧、充滿了樂趣、充滿了笑聲了。
  在以康一家人停留的日子裏,我們很少外出,每天飯後,以康定必陪着他的爸爸在門前散步,鏞漸漸已能慢步兩三間屋位了,兩個小孫子前後護衛着,有時我也參加,浩浩蕩蕩,像大軍出行一般,整條勒拿嘉臣(Lackner Crescent)都給佔據了。鏞像一名為國受傷、光榮凱旋的大將軍,前呼後擁,羡煞旁人!
  鏞這次真的戰勝了,臉色漸漸紅潤了,胃口也漸漸開了,他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去飲茶。而我對人生再次恢復信心,覺得世界還是很美麗的。
  更使我喜上加喜的,七月七日,阿烏和她的夫婿錢世果真踐約由澳洲雪梨來探我們了,她們祇停留四天,因為以康一家還住在我家,所以她們早已訂了列治文的Excutive I nn歇宿,但白天一早就來看我們,一同玩樂。七月十日是我們結婚五十五週年紀念日,我們雖然祇在家裏開一個小型的聚會,但也十分熱鬧,參加的除了以康一家和阿烏錢世外,還邀請了表弟表嫂,談月明姊妹也來參加。這個歡樂的場面,一掃過去兩個月來的憂鬱、沉悶,人生真是有起有伏啊。
  阿烏和錢世停留了四天後,七月十一日她們起程赴多倫多,大概一個月後會重臨溫市,到時便會住在我家了。我們再見之期不遠,所以我倒不覺得臨別依依,再過兩天,以康一家也回沙省他們的家去了,我們又回復那種寧靜生活了。
  每天早上,我和鏞外出散步,他步履穏定,可以繞屋前那一列屋子走一個圈子也不覺得太吃力,他實在康復得很好,甚至那個來照顧他的護士也這麼說他已是一個健康的人了,此後她也不必再來了。這給鏞一個很大的勇氣,所以在廿五日星期六那一天,他趁着晴朗的天色,試行駕駛。這些日子來沒有開動過的車,現在還是非常聽話,他駕輕就熟,一會兒便在附近打了一個圈子回來,陪伴的當然有我。
  鏞對駕車已有十分信心了,八月二日,他載我出遊,先到列治文的GaryPoint Park,(俗稱日本花園)後又在隄岸散步,跟着駕車繞過漁人碼頭,然後沿着第二路隄岸公園回家,回家後,他還不.覺疲倦哩,多麼可喜可賀啊!
八月八日,是我一個非常重大的日子,我渴望要見的人都來了,阿烏錢世再來了,而弟弟國雄也同來了。有什麼比久別重逄更高興的,他們通通住在我家裏,我們有說不盡的話,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們還有許多許多要說的,怎麼這樣快又到他們要離開呢?
當然他們遠道而來,除了探我,還在乎遊山玩水,十三日阿烏和阿雄到域多利去了兩天,回來後阿雄便先回港了,因為他的愛人瑞褀近年來身體不大好,他不放心她一人在家,所以他要趕着回去了 。
至於阿烏和錢世於八月十五日和他們的朋友到黃石公園去了數天,回來不久,他們的兩個兒子和媳婦也都齊集溫哥華,於是舉家乘郵輪到阿拉斯加渡假去了。想起阿烏童年的苦況,到今天能得此享受,都是靠她的聰明才智,加上努力奮鬥得來的,我為她而感到驕傲。他們從阿拉斯加回來後,兒媳各自回家了,而阿烏和錢世又到美國探望次子錢穎去了多天,回來便一直停留到十月一日,才返回澳洲雪梨去。我和阿烏能有這個較長時間的聚會,該感謝上蒼的安排,或許是上蒼特意給我補償我們大病時所受的痛苦吧?
想起國雄與阿烏,他們對我的人生影響很大,阿雄是在上海時,助我渡過一段生活艱難的日子,和我分工合作照顧初生的婷婷。而阿烏在香港助我完成我的夢想,創辦《兒童報》。如果當時沒有她的鼓勵和支持,恐怕就更難成事了。
如今,我們三姊弟妹各有所成,國雄在香港是一間著名私校的校長,做了數十年,近兩年才退休;阿烏自中文大學畢業後,先在社會福利署任職,繼轉入理工大學擔任幼兒教育講師,後升為高級講師,直至退休。我們一直以來,都各盡所能,努力不懈,相信慈母在天之靈亦可安慰了!



阿烏與國雄



  (廿四)從金婚說到新婚
  
現在已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份,一切都似乎安定下來了,鏞的健康一天比一天好,我們也回復了往日的社交活動,常常約朋友出外飲茶或吃自助餐,並且計劃參加郵船旅行了。而靜下來的時候,我除了練練字,彈彈琴,便喜歡冥想和回憶,回憶過去,想想將來...我不期然又想起五年前兒女為我們舉行一次的金婚宴會。那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日,設宴於列治文尖東酒樓,筵開四席,雖屬小型,但十分溫馨,那次還意外地請到一對不速之客,就是小鬼(原名鄧瑞蘭,我們暱稱她為小鬼)夫婦參加,我和她認識於戰時的桂林,我們一同工作於税局,那時我還未結婚。我結婚後她是第一個到我的小新房來探我的,現在她竟能參加鏞和我的金婚紀念,見証我們五十年的婚姻,難道這不是天意的安排?
  由於她使我不能不聯想到鏞和我的新婚:那是一九四三年,我們認識於香港、重逢於曲江、再遇於桂林,由認識而至了解、由了解而談起戀愛,得到雙方家長同意後,我們準備結婚了。那時我們都是窮光疍,祇能因陋就簡;事先我們拍了一張雙人照,那是我們第一次拍的合照。我穿一件算是最體面的花布旗袍,鏞穿他那套僅有的 白色沙士堅西裝。我還記得拍照後,他就把那套西裝售給故衣店,換得三佰元大洋,我們就用這些錢,買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並且付了一個月房租、一個月按金,餘下的錢,用來登了一天報紙,還到柳州去玩了兩天一夜,當作蜜月旅行。那是七月十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還記得柳州之夜,也是我們新婚之夜,我們投宿的客棧,設備之差,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那個細小的板間房,祇擺着一張板床,上舖着一些禾稈草之類的東西,床上放着一張陳舊不堪的薄被,硬似薄餅,相信裏面孕育着不少虱子蟑螂之輩,我們連觸摸也沒有膽量,還敢躺下去嗎?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旦了。我們的蜜月旅行是這樣開始也是這樣結束了。
  第二天,回到桂林,鏞又要趕着回穿山電台工作,而我也要到稅局苦幹了,我們再次見面,就要期待一個星期後了。因為鏞住穿山,我住市區,若由穿山到市區,走田基小路,最少要走一小時,所以鏞要到週末才出來一次,每次出來,先穿膠鞋,而把那雙皮鞋帶着,到城裏跟我逛街時才穿上....鏞曾問:「為什麼要選他這個窮小子?」我緊緊握着他的手說:「在這個抗戰時期,誰不窮?不窮的,祇有那些貪官污吏、奸商和賣國賊,我才看不起那些人哩。我們雖窮,但志不窮,祇要我們互相努力、互相勉勵、甘苦與共、今生今世、我願與你偕老!」想到那時的困苦,面對金婚的豐盛,五十年來我們真正做到如我許下的諾言:甘苦與共,與子偕老,經過萬千艱難,才能使日子過得這樣美麗。
    人們說:十年世事幾番新,但是我認為世事的變遷,何須十年才來幾番,有時在頃刻之間,已千變萬化。試想我們自金婚紀念後,至我們生病與死神搏鬥祇是短短五年間,已發生了不少事故了,其間有喜亦有愁、有樂亦有憂,說到樂,那時鏞雖已有心臟病,但並不嚴重,表面看來,他完全是健康的,所以我們趁着還有足够的體力,又有一點餘錢,更有的是退休後的悠閒日子,我們曾多次出遊,享受人間的樂趣,也可以說今生無憾了。
  記得一九九三年六月二日鏞和我我先飛倫敦,乘坐郵輪到北歐和俄羅斯的聖彼得堡作半月之遊;跟着同年八月,我們又和女兒一家四口,(女兒還未離婚)乘輪到墨西哥去;一九九四年,我們和女兒與及孫女貝兒孫子秉倫參加大通旅行社組織的西班牙、葡萄牙、和北非摩洛哥等地的旅行團;一九七五年三月我們先到香港,後到澳洲,與陳炎生乘船遊大堡礁,然後回港又暢遊大陸;是年七月,我們回溫不久,倦容未減,我們又和女兒還有她的一雙寶貝兒女起專程到瑞士觀光了;一九七五年,從瑞士回來席還未暖,我們再度束裝待發,往東部看紅葉了。這次行程,遍歷加東
(瑞士日內瓦街頭)
和海洋四省,紅葉滿山遍野,美不勝收,我跟團友蘇菲亞(Silvia)學習攝影,她是攝影發燒友,因而引起我日後對攝影的興趣。一九七六年二月,我單獨和鏞赴夏威夷和貓兒島渡假,行程稍感孤獨,但也樂在其中。同年的九月廿六日,我們和談氏姊妹,楊氏夫婦乘搭太陽公主號郵輪經巴拿馬運河,暢遊沿岸名城,這次同行者眾,所以十分熱鬧。適值中秋之夜,明月當空,我們在甲板上賞月,嚐着我們預帶的月餅,還取了船上的水果,煞有介事地歡渡中秋。其後,我們原已定了和女兒乘郵船專程到挪威海岸一遊的,據說那裏的海岸線最長、海灣特別曲折、景緻特別幽美,可惜祇因鏞正在等待做心臟手術,祇好取消原意,專心等待排期。自此以後,我們再沒有外出了。經此浩劫,人突然衰老了,尤其是鏞,他經過那三次死裏逃生般的手術,更加變得羸弱,行動不便,我們更少遠行了。祇和兒子一家兩次乘坐郵輪,一次到阿拉斯加、另一次到墨西哥,每到一處,鏞都沒有上岸,但那時的他比現在還好,走路祇是腰稍彎,還不須扶拐杖,這幾年更不行了!
  自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八年這五年間,我們遊歷過不少名勝古蹟,也算是人生樂事;祇是女兒二十多年的婚姻在一九九六年宣告結朿,說實的
( 芬蘭公園中的天然豎琴)
不愉快在一起,倒不如愉快地分開還好。
  我女兒離婚後,便立刻回港工作,幸運地她的舊顧主中華電力公司給她一個中級職位,待遇還很不錯,她不特可以自給,更可以扶助她的兩個兒女成才。人生總不免有缺陷的,幸而她善於自處。
  我們最初移民的目的,是因為有女兒在這裏,可是我們來了,她又回流了,雖然每年她都回來兩次探望我們,但與初願有違,所謂天意弄人,實屬無可奈何之事,我們祇好安於天命了。
與兒子一家乘船赴墨西哥(2000年)



 (廿五)喜氣洋洋慶鑽婚 

時間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金婚到鑽婚,轉眼便是十年了,我由半白的髪變成滿頭皆白了,而鏞走路由微彎而變得很彎、差不多成九十度的直角,且非扶杖不行了。其實他已是非常强勁的了,不然,在五年前,他備受病魔的折磨,早已倒下來了。到今天他雖然走路有點困難,但還能駕車出入,大小事務,還能親自處理。我們的確已老去了,但也不能不安於現實、滿意於現狀;人生就是如此,由孩提以至於成長、由成長以至於衰老、由衰老以至死亡、這是必經的階段,誰也不能逃避的。我們現已處於最後的階段了,但我們又有何憾何怨?眼見年青一輩逐漸長成,兩個外孫:貝兒醫科畢業後,專攻內科,畢業後,並已進一步專研心臟,也已兩年了;秉倫變得勤奮好學,和往日的懶散愛玩的個性判若兩人,他大學畢業後立志要學醫,雖然第一二年落第,但他意志堅定,相信終能考上的。至於兩個內孫,繼聰已讀至高中,快進大學了;繼穎也讀初中快進高中了,他們幼時對音樂都經過嚴格訓練的,繼聰已考取小提琴十級試,而繼穎學的是鋼琴,已考獲八級試了,看見他們學業有成,我們怎能不老懷安慰呢?
我們能够雙雙攜手踏入這個新世紀,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我們的福氣,更何況經歷過重重險阻,還能屹然不倒,確是奇蹟。當面臨我們結婚六十週年的紀念日,鏞和我都興緻勃勃地來籌劃一次盛會。一則紀念我們甘苦與共的悠長六十載;再則為我們勇戰病魔而獲勝來個慶祝。雖然我們結婚是於一九四三年,但我們決定提前一年舉行,因我們年事已高,健康一年不比一年;而且二零零二年是一個好年頭,要一千年後(即三零零三年)才再有這樣奇妙的年份,於是便決定提前一年舉行。
這次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切全靠自己,經之營之,早在四個月前已著手籌備了,首先我們到那間慣熟的酒樓(統華大酒樓)訂下酒席和場地;然後設計請柬及回條;全部由電腦印製。跟着由譚松壽老師介紹專人錄製紀錄片、然後又約專家計劃佈置場地、訂製結婚疍糕、定製送給參加者的紀念品(媳婦麗娥剛好開始了她的事業,專製一些紀念品,所以我們向她訂購了八十個香囊)一切都做得很完滿了。請柬發出後,有些回條寄回來了,都是答應參加的。有鏞的舊同事,其中李鏡樓也答應和太太從多倫多來參加了;也有我的舊日的小朋友和現在的新朋友、我至愛的妹妹阿烏和夫婿錢世也從老遠的澳洲雪梨也來參加了;女兒婷婷從香港回來、兒子一家從愛民頓回來,可謂濟濟一堂。計算人數,超過七十,我們定了七圍酒席,都用上等菜色,每圍八佰多元。
我們聲明不受禮物,祇收賀金,全部作捐輸之用,最後收到一筆賀金,我們再捐出八千多元一起捐給各慈善機構。這次慶祝,共用去加幣二萬多元,回想當年結婚祇用大洋三佰,真有天淵之別了。
當晚的節目,有我的致詞,其中有一段說到我和鏞相處的感覺,既不是激烈的咖啡、也不是香濃的可可,而是一杯可以解渴的清水。這是真的,我和鏞多年來相處都有如君子之交,我們都非常關心對方,但從沒有熱情如火的表現.也許鏞是一個內蘊的人,什麼都深藏不露吧?
至於司儀,則由兒子以康和媳婦麗娥一同担任,他們非常合拍,正所謂夫唱婦隨;女兒婷婷負責朗誦,以她極少接觸中文,能完滿交差,甚是難得。其餘有嘉賓演講,我請了兩位著名作家阿濃和圓圓担任,演詞都各有特色,然後又放映錄影帶,大家都非常欣賞,參加者都讚賞鏞和我的魄力驚人,而我們自己也躊躇滿志哩。
回首當年,失去的是青春,而得到的是一切經歷和生命的延續!

附錄女兒婷婷朗誦的詩
  
爸媽頌

爸爸像金色的太陽,
  照耀我們的生命。
媽媽像銀色的月亮,
  黑夜給我們光明。
 
不怕那千山萬水,
  又何懼荆棘滿徑。
為的給我們保護,
  從襁褓以至長成。

我們偶爾生了病,
  媽媽睡也難安寧。
爸爸雖故作鎮靜,
  半夜起來不做聲。

付出千鈞無止境,
  不計回報似輕煙。
一點關懷和慰問,
  已感到喜不自勝。


雖未能晨昏定省,
  但心中從未背棄。
你們慈愛的容顏,
  和那浩瀚的恩情。

還有再三的叮嚀:
  要踏實又要坦誠;
要克苦又要勤奮;
  更要把困難戰勝。

好爸爸、好媽媽,
  我們銘刻在心靈。
並且努力去實踐,
  奮勇地奔向前程。

現藉這個好日子,
  獻上我們的心聲:
希望你們能鑒領,
  我們這一片熱誠。

祝爸爸和媽媽:

一如東海之福厚;
  二如南山之壽永;
三如松柏之常青;
  四如鴛鴦之戲泳。

冀三千六百日後,
  為七十週年誌慶。
親朋再聚一堂,
  盛況比今番更盛。
 
節目還有切疍糕;鏞獻給我六十朵粉紅色的玫瑰,使我甜在心頭。我還記得在我們金婚時,女兒和兒子設計要爸爸獻給媽媽五十朵紅玫瑰,我把那五十朵紅玫瑰製成乾花,到現在還插在客廳的花瓶裏。這六十朵粉紅的玫瑰更是難能可貴,我將特別珍惜它。
 
這個慶祝會,在一片歡樂與掌聲中結束;但那一片歡樂與掌聲卻永遠留在鏞和我的心裏。



編 後 記

我寫這些記載,一共二十五篇,由第一篇至第二十一篇,是在我病後半年根據病時每天在日歷所簡錄的和記憶所及的而寫成。俟後,便擱置一旁,幾已被遺忘了!如是經歷一個舊世紀的末年,又到一個新世紀的開始,今年已是二零零三年了,偶然重讀,倒覺有情有義,真摯可人,於是動心,欲繼《兒童與我》一書後,嘗試再出此書,而且給它定名為《闖出新生命》。
 至於由廿二篇至廿五篇是後來補寫的,數年之間,世事已很多變化,即使在寫這篇後記時,也有不少已在變化中。不說別的,今年以康帶着兩個兒子來看我們,我發覺長孫繼聰長高了,健碩了,成為一個有型有欵的青年了,暑假後,他就是大學二年級生了;幼孫繼穎也長高了,他還是乒乓球選手,代表省出席溫尼伯的比賽,以康麗娥也放心讓他自己跟團而往,這証明他真的已長大了。以康在一年前,受阿伯特(Alberta)大學禮聘,舉家遷至愛民頓定居,麗娥再也不是往日一般祇懂做家務的家庭主婦了,她創立自己的事業,終日忙於經營她的精品店,所以忙到沒空來看我們了;至於今年以康已升為阿伯特(Alberta)大學電腦科學研究學院副院長,工作更忙、責任更重了。我想:加薪同時也加辛,不過這總是叫人興奮的好消息。
 婷婷六月分回來看我們,她的工作依舊十分忙碌,但無論如何她都要回來看看我們和她至愛的兒女。惟一使她感到興奮的是貝兒考獲加拿大內科醫生執照;而秉倫又已考上卑詩大學醫院,他可以正式學醫了,他將會成為一個救世救民的好醫生。
 說到我至愛的妹妹阿烏,在七月間,單獨抽身來看我,其實她和錢世於六月初便已到了三藩市,探望他們的次子錢穎和媳婦還有那可愛的小孫女,妹妹是偷空而來的,令我非常感動,惟一使我擔憂的,就是她的健康已不如前了。
 至於鏞和我,雖然有着許多小毛病,但所幸還可以支持,祇有這一點算是變化不太大吧?但又有誰知道明天!
 這本紀錄總算勉强完成了,除了感謝鏞盡心盡意為我詳細較對外;我更要感謝譚松壽老師給我作最後的一次校正與及編排、設計和印刷;我還要感謝我的表嫂鄭曾慕珍女士代為解決釘裝上和其他的種種困難。我相信微他們之力,這本紀錄冊子是難以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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